江永紅 王濟洲
摘要:空間性敘事是中國古代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地記作為記述疆域、山川、風俗、物產(chǎn)等的文體,本身就具有了明顯的空間特征。地記著述在六朝時期呈現(xiàn)出空前興盛的態(tài)勢,加之魏晉以來文學重抒情特質(zhì)的延續(xù),六朝地記的敘事方式表現(xiàn)出了詩意的空間性傾向。
關鍵詞:六朝地記 敘事方式 空間性
空間性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敘事方式的特征,這種敘事方式的形成來源于中國古代宇宙模式,如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循環(huán)往復與照應綴合的思維以及方位“情結(jié)”。尤其是中國漢字的象形性、古代的“四方說”、“五行”、“六合”無不具有強烈的空間感,最終成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思維模式的源頭并對中國古代敘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中國第一部地理書《山海經(jīng)》,“山”和“?!本哂袕娏业牡乩硇?。其目次有:山經(jīng)包括南山經(jīng)、西山經(jīng)、北山經(jīng)、東山經(jīng)和中山經(jīng);海經(jīng)包括海外南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海內(nèi)南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海內(nèi)東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大荒北經(jīng)和海內(nèi)經(jīng)?!皷|西南北中”的方位感和空間性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更何況“它正是以空間地理物象命名,以山川走向、海陸位置這些地理方位作為結(jié)構(gòu)神話幻想的核心,這本身也是中國古代早期‘空間隱喻思維和‘方位情結(jié)的某種印證”。
至漢魏六朝,其地記著作不僅完全秉承了這種空間性敘事方式的傳統(tǒng),而且伴隨著朝代的不斷更迭,儒學的衰微,國家政治文化中心的遷徙,玄學、佛學的興盛帶來的隱逸風氣,地記數(shù)量大增,記述的種類愈加繁多。加之文學自覺與重情風尚的浸染,六朝地記的空間性敘事方式呈現(xiàn)出詩意性的傾向。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雜傳、異物描寫和山川景色幾個方面。
“漢末魏晉社會動蕩,國家大一統(tǒng)的盛況不再,政治及文明化重心在一定程度上有所下移,地方勢力及地區(qū)觀念增強,一個較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士人紛紛地夸耀家鄉(xiāng)地理之美、人物之盛?!币虼耍咳藗冊谟浭霎敃r人物所在地時就具有了空間性。從整體來看,構(gòu)成六朝地記的著作名稱幾乎都體現(xiàn)出了地域空間性。如人物雜傳之《陳留耆舊傳》《汝南先賢傳》《會稽先賢傳》《吳先賢傳》《廣州先賢傳》《魯國先賢傳》《荊州先賢傳》《楚國先賢傳》《江左名士傳》《徐州先賢傳》《南陽先賢傳》等等,“陳留”、“會稽”、“荊州”、“徐州”等具有“相似性”區(qū)域名稱的突出充分體現(xiàn)了地域性和空間性。異物描寫有《交州異物志》《臨海水土記》《巴蜀異物志》《荊揚已南異物志》《南州異物志》《臨海水土物志》《南方草物狀》《涼州異物志》《廬陵異物志》等,也都是體現(xiàn)了所述異物地理上的空間特性。還有主要以描述地理山川著稱的盛弘之的《荊州記》、袁山松的《宜都山川記》以及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也都具有地域上的空間性和敘事方式上的多維立體性。
“從局部結(jié)構(gòu)來看,它也主要是根據(jù)‘相似性原則來結(jié)構(gòu)的……以類同性的‘片段綴合體現(xiàn)時間的非線性發(fā)展,從而也表現(xiàn)出某種空間化的傾向?!比纭度昴舷荣t傳》《會稽先賢傳》中,作者將當?shù)氐南荣t一一羅列,往往是采摭個別事跡或言語、動作來體現(xiàn)人物的性情志趣,言簡意賅,清晰明暢。有時甚至只運用比喻、象征的手法,比如《吳先賢傳》中所云:“故揚州別駕從事戴矯,贊日:‘猗猗茂才,執(zhí)節(jié)云停,志勵秋霜,冰潔玉清?!薄皧^武將軍顧承,贊曰:‘于鑠奮武,奕奕全德,在家必聞,鴻飛高陟。又上虞令史胄,贊曰:‘猗猗上虞,金瑩玉貞,鳳立鸞躊,邈矣不傾?!弊髡呤埂扒锼?、“冰玉”、“鳳鸞”等意象錯落在人物描述之中,浮現(xiàn)于讀者腦際的是一個個猶如肖像畫般的形象。這種敘事方式也就使得作者筆下的人物完全掙脫敘事時間的限制,而是作為一個點或者一個片段被鑲嵌在廣袤的空間中,從而體現(xiàn)出明顯的空間并置的特征。這種類同性的“片段組合”的敘事方式同樣在《世說新語》中也時有體現(xiàn)。如其賞譽門中道:“王右軍道謝萬石‘在林澤中,為自乃上。嘆林公‘器朗神俊。道祖少士‘風領毛骨,恐沒世不復見如此人。道劉真長‘標云柯而不扶疏?!弊阋砸娖渑c《吳先賢傳》如出一轍之妙。上文所舉例中的各種意象的采摭即具有了強烈的象征意味。這種象征性的意象在歷時性過程中不斷凝縮為一個“同時性”并置的共時性整體,在自然而然中也營造出了與中國詩文相通的意境。上述關于人物雜傳所運用的簡約而意豐的帶有玄韻的語詞,完全可與元代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中“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等的意象落置相媲美。
六朝地記中的異物的描寫之敘事方式也具有強烈的空間性?!赌现莓愇镏尽分忻枋瞿现葜瑯洹㈤拍?、摩廚、杜芳、甘蕉、郁金、沉木、藿香等植物,象、犀、風母獸、鸚鵡、玳瑁等動物,以及珊瑚、琉璃等工藝品,作者也是采用并置錯落的方式一一羅列,僅僅是按照分門別類的思維邏輯來排列秩序,并沒有時間敘事上的前后聯(lián)系。而《南方草物狀》除了以上的敘事方式外,還采用了消弭時間的手法,達到了敘事方式的空間化。如其中所云:“橄欖,子大如棗,大如雞子。二月華色,仍連著實,八月九月熟。生食味酢,蜜藏仍甜?!薄肮砟繕洌笳呷缋?,小者如鴨子,二月花色,仍連著實,七八月熟。其色黃,味酸。以蜜煮之,滋味柔嘉。交趾、武平、興古、九真有之也?!弊髡邚募o實的角度來敘述橄欖和鬼目樹從開花到成熟的生長周期,運用“二月”“七八月”“八九月”三個時間段描述了果實成熟的整個過程。敘事的時間性被淡化消弭,空間性得以凸顯。而《涼州異物志》:“有一大人,生于北邊。在丁零北千五百里。偃臥于野,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長萬余里,頓腳之間乃似大谷。近之有災,銅雹擊之也,唯可遙看不可到。下則雷電流銅鐵之丸為雹,以擊殺人?!泵枋龃恕按笕恕钡纳碇?、軀體所在位置、高度以及各種姿態(tài)的“北邊”、“北千五百里”、“如山”、“塞川”、“萬余里”等具有方位性、形象性的語詞的運用更加明顯地體現(xiàn)了其空間性特征。
山川景色的描述是六朝地記中水平最高的。山川景色之美往往激發(fā)作者的創(chuàng)作情感而使地記中造生出情景交融的意境之美,而這種意境又構(gòu)成了敘事內(nèi)部的空間領域。其中寫景水平尤高的是盛弘之筆下所描寫的三峽,其《荊州記》云:“惟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日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絕,或王命急宣,有時云朝發(fā)白帝,暮至江陵,其間一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為疾也。春冬之時,則素湍綠潭,回清倒影,絕蜮多生檉柏,懸泉瀑布,飛漱其間,清榮峻茂,良多雅趣。每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凄異,空岫傳響,哀轉(zhuǎn)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倍潭桃话儆嘧?,作者將三峽兩岸景色的險雅峻峭、四時景色的周期變換、高猿叫聲的凄慘哀絕都融為一境,達到了敘事空間性的詩意之美。與此類同的描述還有袁山松《宜都山川記》,而《水經(jīng)注》作為六朝地記的集大成者,既繼承發(fā)展了上述諸多地方性地記的精華,也對后世山水游記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如與唐代柳宗元“永州九記”之《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云:“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迸c《水經(jīng)注·洧水》中描寫道:“綠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矣,所謂淵無潛鱗也”。明顯是一脈相承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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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永紅,山東師范大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王濟洲,山東師范大學在讀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西方美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