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從美國南方文化反思與1930年代的女性意識這兩個層面,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對美國通俗文學經(jīng)典作品《飄》的主題進行闡釋。
關鍵詞:《飄》 通俗文學 主題 文化反思 女性意識
作為美國通俗小說的經(jīng)典《飄》,從內(nèi)容上來看,是一出包含了“所有偉大的人生基本經(jīng)驗:降生、愛、婚姻、死亡、饑餓、嫉妒、仇恨、貪婪,以及孤獨”的人生大戲,其中充滿了“范圍寬廣而深厚的各種感情與經(jīng)歷”,因而“它對每一個人都包含著一些別具意義的東西”。這是其經(jīng)久不衰具有大眾吸引力的根本原因之一。歷來關于《飄》的研究都比較重視對其主題的挖掘。
瑪格麗特·米切爾是在美國通俗小說與南方文學的雙重背景下創(chuàng)作小說《飄》的。因此,小說的主題體現(xiàn)了某種復雜的包容性。就像作者選擇的書名“Gone With the Wind”,有著含義豐富的上下文,其中蘊含著許多難以言明的復雜情緒——眷戀、清醒、傷感、釋然……誰又能說得清呢?也許這便是作者面對歷史及人生的真實感受吧。正是出于這樣一種人生體驗,米切爾以混合著絕望與希望、浪漫與現(xiàn)實的復雜筆調(diào)對一場刻骨銘心的戰(zhàn)爭與愛情做出了她自己的詮釋。故事最終的那個懸而未決的結局,是她對生命的思考及回答。不舍不棄的讀者在一遍遍地追問故事意義的同時,也在追問著自己的人生。這便是《飄》的魅力,答案自在你的心中。
一、南方文化反思
《飄》作為歷史言情小說的代表作,在主題構思上充分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歷史小說的類型特征:“迎合當代讀者的品味、選擇歷史與現(xiàn)時的契合點、書寫跨越時空的永恒主題”,“多元化、交融性以及與現(xiàn)代社會互為觀照”。當米切爾用現(xiàn)代語言講述古老的南方故事時,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代意識復雜地融合在一起,“過去、傳統(tǒng)和舊的生活方式與現(xiàn)代主義具有相等的吸引力”“既肯定又否定”“把未能解決的矛盾融會在一個統(tǒng)一的戲劇性結構之中”,從而使《飄》呈現(xiàn)出一種浪漫與現(xiàn)實并存、絕望與希望交織的復雜情調(diào)。這是一種獨特的文化思考,只有放在南方文化尤其是南方文藝復興的進程中,我們才能解釋清楚。
《飄》的故事是出于作者對歷史、對她并未親歷的過去的一種詩意的虛構。這種虛構行為從本質上而言提供了一種特殊文化對自身的思考方式。當米切爾選擇女人及其在后方的活動而非男人、戰(zhàn)爭、政治以及權利等重要方面這樣一種視角來敘述南方歷史上最苦難的一段經(jīng)歷時,便決定了她對南方文化的反思立場。作品的許多人物及事件直接來源于米切爾從兒時起聽到的大量內(nèi)戰(zhàn)故事(這是南方作家普遍的童年經(jīng)驗)。這些故事連同眾多口耳相傳的南方神話構成了南方人特有的內(nèi)戰(zhàn)情結,在與南方現(xiàn)實的碰撞中形成一種糾纏不清的復雜感情。米切爾寫作《飄》,在某種程度上說是為了緩解這種內(nèi)戰(zhàn)“頑念”,即以自己的理解來詮釋這場戰(zhàn)爭并尋到一種真實(無疑也是南方作家的普遍心態(tài))。于是形諸筆端的,一方面是紛至沓來、耳熟能詳?shù)纳裨?、歷史、故事及民族傳統(tǒng),一方面是對它們的審視與質疑。正如有人分析的那樣,“這部小說是以‘固有的傳統(tǒng)神話與那個神話的抨擊性減弱之間的兩重視點為基礎的,兩個視點被安排得如此得當,以至于它們相安無事地共處其中”。
從文學程式來說,《飄》與種植園傳奇是接近的,尤其是希禮這個人物,他總是沉于往事,一遍遍提到月光、木蘭和黑人快樂的歌聲等。然而在米切爾的筆下,佐治亞地區(qū)的真實是由陶樂和亞特蘭大構成的,體現(xiàn)在健康結實的自耕農(nóng)階層及他們的粗獷文明和拓荒精神,衛(wèi)家連同十二根橡樹莊園只是個例外。戰(zhàn)爭的颶風襲來,十二根橡樹成為一片廢墟,昔日的堂皇富麗連同希禮生存的勇氣和能力都隨風而去;而陶樂與思嘉一起經(jīng)過炮火離亂依然屹立,亞特蘭大城更是從大火的廢墟中重建并繁榮起來??梢?,米切爾借用了舊種植園小說的傳統(tǒng),卻“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樣式的意蘊”。在超越文學程式的同時,也解構了關于舊南方的種植園神話。正是這種流傳已久的種植園神話(以1832年約翰·肯尼迪的《燕子馬廄》與1887年托馬斯·佩奇的《在昔日的弗吉尼亞》為代表),“南方”浪漫簡化為單純劃一的,充滿了貴族色彩、騎士精神、淑女神話的“孤島”,使之“成為美國歷史上最不真實、影響最大而又最不幸的畸形兒”。應該說,在南方人強烈的歷史感形成過程中,對這種神話的開掘而遠非對過去的批判檢驗起了更直接的作用。直到南方文藝復興運動的興起,南方知識分子開始懷疑和批判過去對南方文化所持的那種浪漫和傷感態(tài)度,從而以批判的學術研究取代神話觀對南方歷史做出重新解釋。米切爾的《飄》屬于這場文化反思運動,并以其廣泛的特殊影響促進了南方文化的覺醒。
早在1888年,憑著南方人特有的直覺與自信,阿爾巴思·圖爾謝做出了關于南方文藝復興的準確預言:“由于稍微遠一點過去的那種極度的災難,以及不可避免的局面——現(xiàn)實的可悲的遺產(chǎn)——所造成的曠日持久的恐怖”,“南方必定成為美國文學的金蘋果園”,“他們那個被推翻的時代將在美國文學中再現(xiàn)”。的確,正是南方歷史上內(nèi)戰(zhàn)的失敗和重建時期的嚴峻考驗,為南方文化提供了分析和反省自身價值的機會,并觸發(fā)了南方作家的創(chuàng)作靈感,從而促成了以南方小說為主要成就的20世紀南方文藝復興運動。南方的歷史、南方的神話和南方的現(xiàn)實成為他們?nèi)≈唤叩膭?chuàng)作題材。依托于南方歷史上的獨特性,形成了南方文學永遠的主題——歷史上的失敗。南方作家從各個不同角度探求失敗的原因,并力圖給那場戰(zhàn)爭以合理的解釋。正如艾倫·泰特指出的那樣,“南方作家有一種特殊的歷史意識,這就產(chǎn)生了立于現(xiàn)在又自覺于過去的文學作品”⑧。
內(nèi)戰(zhàn)的悲劇性,以及以奴隸制為核心的南方文明命定的失敗構成了《飄》中絕望基調(diào)的底子。帶著對南方命運的思考,米切爾對南方文化進行了解讀。她把新舊沖撞時代文化的復雜性給描繪了出來,并從文化的包容中找到了南方的自信。在軍事失敗的同時,南方卻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文化征服。——當南來的北方士族被南方同化,“許多人成為民主黨并且比南方人更像南方人”的時候,當特立獨行的瑞德從叛逆的浪子走向和解與認同的時候,當勇敢無畏的思嘉在現(xiàn)實的生存與舊日的夢想之間掙扎的時候,這種文化的包容性便顯示出來了。“文化具有保守的性質,即使在發(fā)生社會危機的年代也是如此。”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思嘉與希禮的感情才不僅僅是縹緲的男女情愛,他們是與舊的生活方式相維系的憑證,因而顯得格外動人。如果說媚蘭體現(xiàn)了舊文化的力量,那么希禮則是其弱點的象征,而思嘉與瑞德是在新舊之間矛盾掙扎的南方現(xiàn)實。通過對這幾個主要人物的刻畫,以及人物之間復雜關系中暗寓的文化選擇,反映了南方文化乃至美國文化的真實過程,并以其實用主義的思考做出了詮釋,從而在失敗的絕望中尋到希望的出路。
二、女性意識
在對南方文化的反思過程中,由于其特定的女性視角,《飄》對婦女問題的思考尤為突出,并表現(xiàn)出了復雜的女性意識,這也正是當前的女性寫作研究不接受《飄》的原因所在。思嘉從十六歲走到二十八歲,走過的是一條從女孩到女人的成長之路,作者在這個過程中表現(xiàn)出了對女性身份、角色、性別、認同等諸多婦女問題的思考,其中折射出的是作者及其時代在這一問題上的困惑。在思嘉的成長過程中,有兩次重大的意識覺醒。第一次是作為人的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主要表現(xiàn)在第三十六章第三節(jié)關于女人從事生意的思考,聯(lián)系第五十六章第一節(jié)寶玲姨媽信中對商業(yè)及思嘉從商的指責,便可以見出思嘉獨立從業(yè)的革命性。也正是事業(yè)上的獨立,使她認識到“女人用不著男人的幫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哪一樣辦不了的——就只除了養(yǎng)孩子”,這對傳統(tǒng)的淑女觀念簡直是個挑戰(zhàn)。隨著事業(yè)上的成功,思嘉在第三十八章第二節(jié)對女人飲酒的思考,表現(xiàn)了女人渴望與男人平等的權利和自由。在第四十一章第三節(jié)對于生孩子問題提出了質疑,這既表現(xiàn)了女人在事業(yè)與家庭之間的兩難(這一矛盾在婦女解放的今天依然存在),又表明了女性想主宰自己生命的沖動。第二次是女性的性意識的覺醒。第五十四章第二節(jié)思嘉在與瑞德發(fā)生一夜激情之后,認識到“這是她平生第一遭感到人生的真諦,第一遭感到真正的情欲”,“那種情欲是強烈的,原始的”,“同時又是模糊而甜蜜的”。思嘉對性欲的認識開啟了其成長的關鍵,由此她了解了愛情,并從心智上真正長大??梢娺@一次覺醒意義重大,是對淑女神話的最大挑戰(zhàn)。在意識覺醒的過程中,思嘉的身份認同變得復雜起來。在舊南方文化的淑女標準下,《飄》中的女人被分為兩類:媚蘭是真正的淑女,同愛蘭一樣,她們是教養(yǎng)在傳統(tǒng)文化中以淑女為本分的,因而成為思嘉良心的導師。白蝶姑媽及梅太太等人都自認為是淑女,并以此確定自己的身份(華貝兒是不為社會所接受的,但心靈舉止合乎淑女規(guī)范)。思嘉自知不是淑女,而內(nèi)心渴望成為淑女。第四十三章思嘉對瑞德發(fā)表的身份宣言便是其矛盾境地的生動表現(xiàn)。同時,思嘉與高沾泥的認同(第四十二章),與慧兒的認同(第三十章、四十章)又表明當時的南方階層、階級之間大分化大組合的趨勢。故事中完全能認同思嘉的便是亞特蘭大了。
思嘉的成長是對淑女神話的解構,同時也是南方文化發(fā)展的必然。淑女觀念在南方是一種矛盾的存在:一方面社會規(guī)范要求女性無知、無能、無我和柔弱,以柔順服從和虔誠貞潔為真正女性的特征;另一方面在棉花種植王國內(nèi)女性又是莊園結構的核心與權威(如愛蘭之于陶樂)。內(nèi)戰(zhàn)和重建把女性推到了南方社會生活的中心,是她們扛起了這個社會的精神大旗,給戰(zhàn)敗的土地及男人帶來安慰并托起從創(chuàng)傷中重建家園的重任(如媚蘭之于亞特蘭大)。這樣,戰(zhàn)前女性的被隱藏的前臺位置被歷史彰明了。在這一過程中,必然催生女性意識的覺醒。比如女性的性意識在淑女集團內(nèi)部便是個共同的秘密,表現(xiàn)在她們對妓女的好奇上。《飄》中對此有很幽默的表現(xiàn),第八章及第十三章中思嘉對華貝兒的好奇,第三十三章中嬤嬤見到貝兒的驚奇,尤其是第四十六章中米德夫婦的對話生動風趣地反映了米德太太這個典型南方婦女的心態(tài)??梢哉f,正是南方文化自身催生了其新的文化特質,以及新舊矛盾的沖突發(fā)展。
然而《飄》并不是一部女權主義的作品。米切爾在作品中表現(xiàn)的女性意識是復雜矛盾的。這既表現(xiàn)在她對作品人物,尤其是思嘉的復雜態(tài)度上,也表現(xiàn)在她對性的處理及男性形象的刻畫上?!捌渲嘘P于愛情的描寫是嚴格符合美國保守的傳統(tǒng)規(guī)范的”,尤其是在瑞德與思嘉的關系上,“從第九十九頁瑞德出場開始,一種潛伏的情欲便慢慢滲透全書”,但是除了第五十四章第一節(jié)一夜激情之外,其他部分都是暗示性的。而瑞德與貝兒的關系更是以暗示的方式表現(xiàn)的。米切爾承認男性的弱點但并不貶低他們,《飄》中的男性形象是代表智慧的頭腦(希禮、瑞德均對歷史及社會進程給予準確的預言和敏銳的把握),有著暴力色彩的至高男性魅力(以瑞德為代表),明顯的男權意識(阿基這個小人物在扶瀾之死事件中的權威表現(xiàn))等等,女性則代表常識與情感的力量。這些合乎傳統(tǒng)父權文化標準的復雜的女性意識表明了米切爾和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的真實,同時也真實地反映出在社會變革時期女性自我覺醒又舉步維艱的情況。米切爾沒有女權主義者走得那么遠,因而也更符合婦女解放的真實。
基金項目:本文系作者主持的2012年新疆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4-61314
作者:張玉霞,電影學博士,新疆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電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