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連續(xù)劇《便衣警察》播出幾期后,主人公就成了白銀鄉(xiāng)許多男伢追逐的偶像,有的男伢甚至走路的樣子、說話的語氣也模仿那個主人公,劉歡唱的那首主題歌更是風靡一時,在白銀鄉(xiāng)各個角落回蕩。四猛也是追星男伢中的一個,但他除了崇拜劇中的主人公便衣警察外,迷住他的,還有警察手中的手銬。四猛很想擁有一副那樣的手銬。
其實,四猛這樣的男伢,只要稍微注意,哪個村子都有。他們臉上有那么幾粒青春痘,總是三五成群出現(xiàn)在村頭巷尾,有女伢經(jīng)過時會朝她們擠眉弄眼,做怪樣子,或撿條死蛇丟在她們腳下,嚇得她們尖叫,有時騎著單車像野馬一樣從你面前呼嘯而過。他們整天這兒那兒吊兒郎當尋事生非,但有時又極講義氣,看見老人提不動東西,會去幫手,遇到別人扯皮,會幫一方說話,也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
四猛想擁有一副手銬的這個愿望沒想到會實現(xiàn)得那么快。
有一天晚上,四猛從外面閑逛回來,才下過雨,村路泥濘,一部拖木材的卡車陷在泥巴中,后面兩個輪子像電砂輪切割鋼板一樣轉動,把黃泥巴打得像兩道幾米高的彩虹,但車輪子就是出不來,急得一個在車下指揮的男人滿頭大汗。四猛二話沒說,就上前幫忙。但車輪還是出不來。四猛說,我去叫人來。只一會兒,四猛就叫來七八個像他這樣大的男伢,一聲喊,車輪就老老實實地出來了。那男人十分感動,問了四猛的名字,住哪個村,拿出煙散給他們吸,又拿出二十塊錢給四猛,要他們?nèi)ベI東西吃。誰知四猛不要錢,他指了指駕駛室臺上的一副手銬說:“把那送我們吧?!蹦腥艘汇叮R上就說:“好,沒問題,不過,這是一副壞銬子呢。”四猛問:“還能銬人嗎?”男人說:“看怎么銬,像你這樣的人,肯定銬不住?!蹦腥说囊馑际钦f像你這樣塊頭大力氣大的人,這副壞銬子肯定不管用。說完就把銬子和鑰匙給了四猛??ㄜ噯拥哪强蹋腥藢λ拿驼f,拿著玩玩,別亂銬人啊,那是犯法的。
手銬是不銹鋼的,看上去并沒壞。四猛如獲至寶,那些同伴們也都高興得要命。他們一路上猜測車下那個男人的身份,有人說是公安,有人說是司法,要不然怎么會有手銬?他們長這樣大,只在影視中見過手銬呢。他們拿了手銬輪流在自己手上作演練,直到熟練得像那個電視劇中的便衣警察。后來,他們就作鳥獸散了,他們這群人沒有幾個不在第二天要上學的。手銬當然歸四猛了,因為四猛是他們的頭?;氐郊业乃拿瓦€興奮不已,怎么也睡不著,找來放大鏡,發(fā)現(xiàn)手銬上有一個比頭發(fā)還細的裂痕,不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四猛對這副手銬是相當滿意的,他拿著手銬玩著玩著就睡著了。
其實,凡是男伢都喜歡刀劍棍棒這類玩意兒的,就好像女伢天生喜歡漂亮花兒。手銬時髦,當然比刀劍棍棒更好。四猛第二天就帶著手銬去學校了,手銬立即在他的同學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原來幾個不服他的家伙,見了四猛的手銬后,都乖乖地歸順四猛了。四猛真是好得意啊,他覺得這副手銬簡直就是他的一個兄弟,幫了他大忙。但四猛的手銬很快就被校長知道了,先是有女同學告狀說四猛用手銬嚇人。過了幾天,班主任又親眼看到四猛上課玩手銬,校長只好打電話給在鄉(xiāng)政府飯?zhí)米隹倓盏睦淆埻对V??倓绽淆堖@種電話接得多了,在電話中哈哈了一陣,當然還是求情,說等兒子回來就好好教訓他。
那天晚上,四猛在外面瘋得好晚才回來,總務正在等四猛回來算賬呢。沒等總務開口,四猛倒先起了一個壞點子。
“老爹,把手伸來,給你看個手相?!笨倓罩肋@個兒子肯定要使什么壞,但想肯定不是什么大壞,就很樂意地伸出一只手。
“兩只都伸出來?!?/p>
“你這屁伢,要搗什么鬼?”
“少啰嗦,快點伸啊?!?/p>
總務只好將兩只手伸了出來。
“把眼瞇上。”
總務把眼乖乖地瞇上。
“咔嚓”一聲,四猛很熟練地把總務銬住了。
總務把眼睜開,兩只手不能動彈。
“你這屁伢,哪來這東西?快給老子解開?!?/p>
誰知四猛笑著說,“老爹,沒鑰匙?!?/p>
“你媽個屁啊,痛死老子了,快點解開?!庇捎阡D得緊,總務的手一動,手銬就更緊了,把個總務痛得齜牙露齒。
“笑一笑就給你解開?!彼拿瓦€在逗他老爹。
“嘿嘿,嘿嘿,老子笑啊?!笨倓盏哪槤q得通紅。
“答應我一個條件。”四猛一本正經(jīng)。
“說,說,老子答應。”
“我不讀書了,我要去廣東打工?!?/p>
“打工?不行!”
“不行?那你就等到明天吧?!彼拿团ゎ^就走。
四猛真的走了。一個小時后,四猛才慢悠悠轉來。
“快點給我打開,老子答應你。”總務的臉都氣成了豬肝色。
四猛把手銬打開,一閃就笑著跑開了,他知道會有一個巴掌打過來,但總務的巴掌當然是打的空氣。
總務揉了半夜的手,想來想去,知道這屁伢是無法讀下去了,第二天一上班就拿了兩條煙去了鄉(xiāng)長的辦公室。鄉(xiāng)長說,下個月鄉(xiāng)里正好要成立計生專業(yè)隊,讓你伢來吧,這個工作可能適合他。
總務在再一次接到校長的投訴電話后,終于松了口氣,說,你讓這屁伢回來算了。
四猛就這樣輟了學,到鄉(xiāng)政府上班了。
上班的第一天,總務語重心長地對四猛說:“伢啊,去廣東打工哪有鄉(xiāng)政府好?鄉(xiāng)政府的人就是公家的人,要給老子好好干,不給老子丟臉?!?/p>
“放心,老子會好好干的?!?/p>
“媽的,在老子面前充老子?”
“嘿嘿,老子下次不敢了。”
總務的巴掌又是打了一把空氣。四猛像猴子一樣精怪,總務如何打得到他呢?
四猛對計生專業(yè)隊這份工作說不上喜歡,只是覺得有份新鮮感在里面,總比讀書要強十倍。
總務是很寵這個兒子的,父子關系也很好,他平時很樂意與兒子開開玩笑,打打鬧鬧,不像城里人說的有那種什么代溝??倓绽斫鈨鹤印`l(xiāng)里人都說,三歲牯牛十八漢,男伢這個年紀,哪個不調(diào)皮?人吶,年輕時不都一個卵樣?只要不殺人放火,能壞到哪里去呢?結婚就好了,再臊也只臊得那么幾年,就像牯牛上了軛子。
四猛到鄉(xiāng)計生隊上班時,那副手銬也帶來了。計生隊就四個人,四猛是最年輕的,雖然他才16歲,但看上去很成熟,黝黑的面孔,壯實的身板,走路風風火火,根本不像一個少年。計生隊的工作就是看守計生對象、罰款,到人家中牽豬、擔谷這樣的事,的確很適合四猛。只要四猛一到,計生對象沒幾個不服的。遇到讓人頭痛的釘子戶,四猛把手銬往桌上一拍,那些釘子戶就軟下去了。四猛的相生得蠻,說話也惡,更可怕的是他手上的那副不銹鋼手銬。
四猛到計生隊后,對他的手銬看得更加寶貝了,就是睡覺也要放在枕頭下。那個時候,手銬這玩意兒是很稀罕的,鄉(xiāng)政府就司法所有一副,聽說還備了案的。四猛的手銬卻是個人的,因此他很有些自豪。過了一段時間,四猛有手銬的事,鄉(xiāng)長也就知道了。鄉(xiāng)長對四猛說,你屁股后面掛著這副手銬是可以的,但你不能亂來,計生問題都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計生對象都是人民群眾,是不能用銬子的,銬了就犯法了。四猛就拿出手銬給鄉(xiāng)長看,說,這是一副壞手銬,根本就銬不了人,只是嚇唬人的玩意兒,要不,你試一下嘛。鄉(xiāng)長不看,只罵了一句,他媽的跟你爹一個德性。鄉(xiāng)長罵四猛,多少有些欣賞的成分在里面。想想,這屁伢才16歲,竟敢對鄉(xiāng)長這樣說話,一般的人誰敢?
總務對兒子屁股上晃來晃去的手銬也是視而不見的?,F(xiàn)在兒子是公家的人了,干的都是公家的事,屁股上掛副手銬是說得過去的。再說,除了銬過他這個當?shù)?,兒子的手銬又沒真正銬過一個人。
但不久后的一個晚上,四猛卻銬了一個人回來。
總務屬于鄉(xiāng)政府的招聘人員,半邊戶,除了特殊情況,基本上晚上都回去睡的。那天晚上,快十點的時候,老兩口都睡著了,四猛在外打門,總務沒想到兒子也沒有在鄉(xiāng)政府睡,這么晚還會回家。門打開,見到兩個人,四猛手上牽個女伢。女伢見了總務,像遇到了救星。
“伯伯,快讓四猛把銬子打開,他把我銬住了。”
總務見此情景,口里罵了一句粗話,對兒子就是一巴掌。
四猛用手摸摸臉說,“老爹,你慢些打,聽我說清楚?!?/p>
“你他媽的這還有什么屁放,快點給老子解開!”
四猛牽了女伢來到堂屋的燈光下,兩人坐下??倓者@才看清,兒子并不是牽著女伢的,而是各人的手銬著一只銬子??倓詹徽J識女伢,也看不出女伢有什么不適,女伢的表情只是有幾許羞澀罷了。女伢長得十分漂亮,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兩條烏溜溜的大辮子,把整個屋子都照亮堂了??倓找豢淳秃芟矚g,心一下子溫軟了好多。
“你們這是在搞什么鬼?”
“老爹,你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人,她是我同學,叫銀慧,玉豐村的。下午我去鳳凰村,回來時正好遇見她,就同路了,十幾里山路,我們走到高峰村時天就黑了,伸手不見五指。銀慧怕走夜路,先是拉著我的手,后來她還是說怕,我又拉不住她,怕她滾下山去,就想出了這個辦法?!?/p>
“那你到現(xiàn)在還不解開?”
“快到她家時,我想解開,鑰匙不見了,銀慧又怕她媽,我說回我家再想辦法,銀慧也同意了。”
“那她現(xiàn)在家里人不在到處找?。俊笨倓盏目跉廛浟撕枚?。
“伯伯,我與我媽說過,今晚去我姨家的?!闭l知女伢竟這樣回答。總務已猜到幾分了,但他想,他媽的這屁伢,真是毛都沒長齊呢,老子你這樣大時雖說也調(diào)皮,但你比老子勝過十分還不止。
出于良心,總務還是不希望兒子這樣的,這屁伢畢竟才16歲啊。便說:
“老子去找個錘子來?!?/p>
誰知四猛說:“那萬萬使不得呢,鑰匙肯定掉在不遠的地方。老爹,你不是有個馬燈嗎?幫我去照一照?!?/p>
“老子前世欠了你的啊,找不到你們就等天亮吧?!笨倓障?,讓他們?nèi)ニ懔耍茨桥笠彩且宦坟浬鉀_沖提了馬燈出去了。
總務的燈光還沒閃出村口,家里的燈就熄了。搞得總務站在外面不是,回家也不是。想了一陣,干脆打了馬燈回鄉(xiāng)政府去了。
四猛是第一次帶女伢回家,也是最后一次。說心里話,總務是看上了那女伢的,雖說四猛媽身體不是很好,一個女兒在讀高中,但家里條件還是比一般人家要好的。如果女伢愿意,早點討來做媳婦是很不錯的。這樣一來,四猛這頭牯牛也就上了牛軛子了。但是后來,總務卻再也沒見四猛帶這個叫銀慧的女伢回來,自己倒有幾分惦記了。有一次,他就問起了四猛。
“伢啊,你過年就17了,也不小了,那天你帶回的那女伢不錯,你要是看中了的話,我去找人說?!?/p>
“老爹,你是說那個銀慧?她去廣東打工了,我不是早就說過要去打工嗎?就是想與她一起?!笨吹贸觯拿瓦€是有點失落的。
“那你不會寫信啊?”
“寫信?寫信有屁用,去打工了,還有你的有份?都說廣東那邊撿塊磚頭隨便一扔也能砸到一個經(jīng)理,銀慧只怕沒到廣東就是經(jīng)理的了?!?/p>
“你這屁伢,這樣沒卵用?”總務在這點上很看不起兒子。
“你要是也喜歡銀慧,就讓我去打工。”
“你媽的,左一個打工,右一個打工,打工真的好?”總務有點氣。
“你是老眼光,現(xiàn)在還有幾個年輕的不出去打工?這鄉(xiāng)政府的事有什么出息?”四猛再也不理總務,扭身就走。
的確,在總務眼里,白銀鄉(xiāng)的街上早幾年還是一個熱鬧的小集鎮(zhèn)。當時最多的是縫紉鋪,一般是一個做衣服的女師傅帶五六個女伢做徒弟。街道上,每天可以看到三五成群花枝招展的女伢。有女伢的地方,男伢也就多了,白銀鄉(xiāng)的街道在那段時間人氣好旺。但才過了一兩年,這樣的縫紉鋪就少了,一群一群的女伢都到東莞、深圳打工,不學縫紉了。男伢好像總是跟著女伢屁股后面的,女伢一走,他們也跟著走,那么多縫紉店一下子就關門了,街上的人都少了,顯得死氣沉沉。
總務聽了兒子的話,心頭一震:原來兒子并不留戀鄉(xiāng)政府這份工作,他的心早就野了,想出去啊。這個鬼年代,年輕人為什么都想出去呢?真是讓他想不透也看不懂了。但總務說什么也不想讓兒子出去的。
他沖著四猛的背影罵:“屁伢啊,在家時時好,出門處處難。出去的人是沒辦法,現(xiàn)在人多田少,他們要是有老子這樣的爹,會出去打工?你他媽的在鄉(xiāng)政府當干部還不好?吃香喝辣,過幾年轉了正,你這一輩子就好了。”總務越想越氣,覺得兒子太不理解做爹的苦心了。對銀慧這個女伢,他再也沒過問過。
計生隊這份工作對四猛來說就像雞肋一般,四猛骨子里其實是向往出去闖闖的,是為了銀慧嗎?也不一定全是。但在出去打工這事上,做爹的態(tài)度是那么堅決,四猛想,還是邊干邊說吧。
四猛在工作上是很積極的,這一年被鄉(xiāng)政府評為先進個人,照他的這份工作態(tài)度,過幾年轉個正式干部是不成問題的。但是一個人的命運不是做爹的如何安排就怎樣的,四猛在滿18歲那年就在鄉(xiāng)政府混不下去了。
這事竟然與一個年輕的彈花匠有關,也與他的手銬有關。
白銀鄉(xiāng)瀕臨洞庭湖,土地平展、肥沃,出產(chǎn)棉花。秋天,整個白銀鄉(xiāng)一片銀白,看不到邊,就像一場新雪落在初春的枝頭。看到白銀鄉(xiāng)無邊無際的棉花,才知道為什么這里叫白銀鄉(xiāng)了,那朵朵雪白的棉花不正是一朵朵結在棉枝上的白花花的銀子嗎?白銀鄉(xiāng)出好棉,出好棉被,也出有名的彈花匠。但白銀鄉(xiāng)的彈花匠都是浙江人。白銀鄉(xiāng)有兩個出名的彈花匠,年長的是舅舅,年輕的是外甥。剛來時,那小彈花匠才十五六歲,主要是打下手,過了八年十年,等小的能獨當一面了時,那老的舅舅就告老還鄉(xiāng),回到老家去了。白銀鄉(xiāng)就只有小彈花匠了。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小汪。小汪手藝似乎比他舅舅的更好,白銀鄉(xiāng)的人,如有兒女婚嫁必請小彈花匠上門服務。小彈花匠走村串戶,隨著一聲聲弦響、一片片花飛,一堆棉花被軋成一條整整齊齊的新被褥。小彈花匠會唱歌:棉花棉花彈彈,我是你的滿滿。滿滿是什么?誰也搞不清。
小彈花匠長得白凈,個頭不高不矮,又正是二十四五歲的后生,女人們都很喜歡他。彈棉花的整個過程須兩個人配合,一般一位師傅掌弓,一位做副手。后來,小彈花匠的舅舅走了,這打下手的工作就只能是主人家的一個人了。一般人家,男人都外出做事了,只有女人在家,與小彈花匠打下手的多半就是當家的女人。很多女人愿意與小彈花匠說幾句話,看看他那白白的手,聽聽他江浙韻味十足的歌。其實,小彈花匠并不是一個多情郎,盡管他正處春青年紀。那個時候,江浙一帶發(fā)展很快了,小彈花匠本來也只想在白銀鄉(xiāng)再干上一年兩年就回老家。但就在這一年,小彈花匠在玉豐村彈棉花時,竟與一個女人好上了,搞出了事。
引誘小彈花匠的是銀慧的媽。
白銀鄉(xiāng)的女人嫁得早,盡管銀慧有十五六歲了,但銀慧媽也就三十出頭。銀慧爸長期在外做事。那天,銀慧媽請彈花匠彈花,彈到第三天,兩張棉被已彈好了。但到第四天,銀慧家還不見彈花匠出來,也聽不到彈花的聲音。因為又有人要請彈花匠了,便從門縫中去看,發(fā)現(xiàn)銀慧的媽和小彈匠正在新被絮上疊羅漢。第二天,銀慧的爹剛好回來了,有好事的鄰居就要他快點回家,說你老婆與小彈花匠正在彈棉花呢。銀慧爹見鄰居們詭異的笑,早明白了幾分,就叫上一個本家兄弟,一腳踹開大門,把兩人現(xiàn)場拿住,打了奸夫淫婦一頓后,就把小彈花匠押到鄉(xiāng)政府來了。
那天是全鄉(xiāng)選舉日,鄉(xiāng)政府的干部都分頭下村搞選舉。鄉(xiāng)長下村時對四猛說,今天就你與文書兩人當家了,給我看好門啊。小彈花匠押到鄉(xiāng)政府時是下午四點多鐘,四猛正與文書把一雙腳擱在辦公桌上閑聊,一行人押著小彈花匠鬧哄哄地來到辦公室。四猛不認得銀慧爹,銀慧爹也不認得四猛,四猛僅去過一次銀慧的家,那次銀慧的爹不在。銀慧爹氣憤地介紹完情況后說,這個流氓犯就交你們了,看你們怎樣處理吧。說完就走了。他當然不想?yún)⑴c審問,那些細節(jié)招供出來會讓他難堪。對這樣的流氓犯,四猛是很氣憤的,他把手銬往桌子上一拍,喝道:
“你他媽的,怕不怕這個啊?”
誰知小彈花匠卻說:“我又沒犯法,怕什么?”
“你他媽的一個外鄉(xiāng)人搞我們白銀鄉(xiāng)的女人,還沒犯法?”
“我們是自愿的?!?/p>
“自愿?你難道還強奸不成?”幾句話下來,已讓四猛生很大的火氣了。
無聊已極的四猛正好想找點樂子呢,先煞煞這個家伙的歪風再說吧。四猛先是搧小彈花匠幾個耳光,然后命令小彈花匠跪下來,面朝墻壁,雙手舉起放在墻壁上。這一套四猛應當是從司法所或者派出所學來的。小彈花匠自從被捉后,身上已挨了不少拳腳,但他也不顯得如何懼怕。四猛對文書說,我們審審他。文書也是個年輕人,也閑得無聊,就說你審我做筆錄。訊問開始,但小彈花匠除了交代姓什名誰,在哪個村彈棉花,相好的女的是誰后就一聲不吭了。不過,當四猛問完這幾個問題后,臉上也說不出是什么表情了,小彈花匠交代的那個村子,還有那個名字他是多么熟悉。再一想,這小彈花匠相好的女人不正是銀慧的媽嗎?銀慧的媽竟然是這樣的人?這讓四猛很不是滋味,但他的火氣更大了,也說不出這火氣從哪里來。是恨銀慧的媽不正經(jīng),還是恨這小彈花匠?說不清。他對彈花匠又是幾耳光,然后要小彈花匠交代是如何與女的勾搭上的,哪個主動?四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想知道這些細節(jié),畢竟銀慧的媽至少現(xiàn)在不是他的岳母娘。但任憑四猛如何兇狠,小彈花匠再也不開口,眼里露出很兇的光。好不容易在鄉(xiāng)政府當一次家的四猛,哪里受得了這種頑固分子的氣?他不停地怒吼,不停地搧小彈花匠的耳光,小彈花匠的口角很快就有血流下來了,但小彈花匠怒睜雙眼,一聲不吭。
天快黑了,文書把四猛拉到一邊說:“別審了,司法所的人就要回來了,等會兒交給他們算了?!钡匠酝盹埖臅r候了,四猛也餓了,不想再審下去了,本來也不關他的事嘛,他與文書都只是出于無聊罷了。再說,這家伙要是態(tài)度好點,他也不會打他那么多耳光,他是賺打,與四猛對著干有好結果嗎?
四猛惡狠狠地對小彈花匠說:“好好跪在這兒,等老子吃完飯了再來收拾你?!本桶验T帶上去食堂,走到門口,四猛又轉過來,他掏出手銬,將小彈花匠的一只手銬在椅子上。
那天食堂沒幾個人吃飯。總務爹見了四猛,便問他那個彈花匠如何搞的。四猛說把他銬在辦公室??倓照f,伢啊,吃了飯快去把人家放了算了,這個事也不是鄉(xiāng)政府管的。
吃完飯,時間還有點早,四猛就在飯桌上與文書聊天,他想等會兒就去把那彈花匠放了。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砗艽蟮慕辛R聲,原來是有人罵鄉(xiāng)政府。
“你們這些天打雷劈的,正經(jīng)事不干,管閑事就是你們狠,我們犯了什么法,憑什么捉人?你們說出來聽聽!”
四猛一聽就知是銀慧媽,就拿出手銬鑰匙對文書說:“你快去把那家伙放了,這女的是我同學的媽,她認出我不好?!?/p>
四猛并沒有說出他與銀慧的關系。文書只好走出食堂,見銀慧的媽手提一個包裹,里面大概是裝的給小彈花匠吃的飯菜。見了文書出來,銀慧媽猜出他可能是一個干部,停止了叫罵,但仍然很大聲說:“我們沒犯法!我與老公早就沒感情了,我是準備離婚的,我與他是談戀愛。你們一點也不了解情況?!?/p>
文書來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門是開的,那小彈花匠竟然不見了。文書看到那椅子腿上有一個手銬,像一個孤獨的馬盞。
文書對銀慧媽說:“他剛才還在這辦公室呆著的,現(xiàn)在不見了,可能是回去了。”
銀慧的媽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文書,咕咕噥噥地走了。聽說人跑了,四猛馬上想到了他的手銬,一看,果然是手銬出了問題,四猛心痛得直罵娘。那一半手銬不還在彈花匠的手上嗎?小彈花匠竟然戴著手銬逃跑了,這可惡的家伙!四猛的第一個念頭是去追,他不是想追回小彈花匠,他想追回他的手銬。計生隊辦公室的門正對著食堂后院,后院三面是幾米高的圍墻,沒有一個出口,小彈花匠出了辦公室,只會往園子里鉆,小彈花匠會去哪兒呢?這時天已全黑了,鄉(xiāng)干部們陸續(xù)回來了。文書是個有點遠見的人,他對四猛今天的審訊是不看好的。現(xiàn)在人又逃走了,并且手上戴著一副銬子,要是出了問題,他也脫不了干系。因為他也參與了審訊,再說他還是鄉(xiāng)政府的正式干部,四猛只是一個集體工。文書想到這里,心里冒出冷汗,他叮囑四猛說:
“不要對任何人說出今天審問小彈花匠的事,要是有人問起,只說在辦公室問了話,后來他趁我們?nèi)コ燥埩镒吡?。?/p>
四猛說:“他還會死了不成???你也太膽小了?!彼拿鸵膊焕頃臅?,他只想找回小彈花匠,找回他的手銬。他打了手電去后園子找。
總務見了問:“伢啊,你在找什么?”
四猛說:“那彈花匠跑了,手上還有我的手銬呢。”
總務拍了一下腦門,說:“屁伢,你真要給老子搞出事來???”總務畢竟在鄉(xiāng)政府混了那么多年,見這情況有點不妙,也打了手電幫著找,但每塊菜地都找過了,也沒見小彈花匠的蹤影。
四猛那天晚上失眠了,為了他那心愛的手銬。
次日,銀慧的媽又來鄉(xiāng)政府了,她找到文書要人,說小彈花匠沒回去,他的行李,做活的工具全在那里。文書很大聲說,你神經(jīng)啊,怎么找我們要人?昨天司法所的人都不在,我們又不是管這個事的,他一個大男人,誰知他到哪兒去了。銀慧媽在辦公室門口罵罵咧咧了一陣,就走了,她大概是去哪個地方找人了。
晚上,文書拉了四猛到一邊說:“有點麻煩啊,那家伙沒回去?!?/p>
四猛說:“可能是怕我們再去捉他,不敢回去了?!?/p>
文書說:“他這事也不是犯什么法,其實鄉(xiāng)政府也管不了的,只要她男人不找他麻煩,也不關鄉(xiāng)政府的事?!?/p>
四猛說:“這種事鄉(xiāng)政府不管,那還管什么?”
四猛始終惦記著他的那副手銬。夜深人靜,他把那半副手銬拿出來,用放大鏡去看,發(fā)現(xiàn)銬子果然是從那條裂縫壞的。他想,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焊一下,然后再磨平,那樣就不至于銬不住一個壞人了。
四猛從此上班就少了精神,因為屁股后面少了那銀光閃閃的手銬。
在后來兩個多月里,四猛聽人說,銀慧媽又來過鄉(xiāng)政府幾次,最后一次還領了一個浙江來的老人,有人認得出那就是小彈花匠的舅舅。聽說他們已把該找的地方都找了,但就是沒有找到小彈花匠。不過每次銀慧的媽來,四猛都不在,每次都是文書打發(fā)她走的。四猛對這事也覺得有點奇怪,他想,這小彈花匠為什么不見了?
過了冬天,轉眼又到了春天,離小彈花匠事件過去半年多了。那天四猛在鄉(xiāng)政府竟然遇到了銀慧媽,銀慧媽一眼就認出四猛,她叫了一聲四猛。四猛臉紅了一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銀慧媽卻正常得很,好像以前小彈花匠的事與她一點關系也沒有一樣。問她來鄉(xiāng)政府做什么,銀慧媽舉起手中的一個本本說,辦離婚。四猛說,這樣大年紀了,離什么婚???銀慧媽說,伢啊,你還小,大人的事你還不懂。四猛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銀慧媽問四猛有沒有給銀慧寫過信,說銀慧很喜歡四猛,在寫給她的信中幾次說起四猛。她說過幾天就要離開這個死地方,到銀慧那邊去了。四猛很想打聽小彈花匠回來沒有,但看著不遠的地方站著銀慧爹,只好打住。
那段時間,四猛竟然收到一封銀慧的信,信中也沒說什么,無非是向他說了一些廣東的情況,最后是希望他也來打工,見見世面。四猛在看信時,腦海中便浮現(xiàn)銀慧那情致楚楚的樣子,他的心好像一下子飛到廣東那邊去了。四猛自從手銬丟了一半后,他的確是一天也不愿在計生隊干下去了。
春天過完了,夏天很快就來了,天也熱得快。在這熱氣中,鄉(xiāng)政府的龍總務與炊事員不時聞到一股臭味,且一天比一天濃,他們以為是死老鼠,但又找不到死老鼠在哪里。后來那臭味滿院子都能聞得到了,搞得食堂連飯都吃不下去了。通過風向,總務他們發(fā)現(xiàn)臭味來自后院,看到很多蒼蠅在那廢井口上盤旋,總務與炊事員確定臭源來自井里。他們開始以為那里面掉進去了一只家貓或者一只野狗,于是架上潛水泵準備把井水抽干。井水慢慢抽上來的時候,整個白銀鄉(xiāng)的蒼蠅都聞臭而來,把個鄉(xiāng)政府后園涂抹得一片黑。當井水抽干時,總務捂了嘴巴率先下到里面,手電一照,他大叫了一聲。上面的炊事員問看到了什么,總務半天沒作聲,摸索了一陣,然后爬上來,白著臉對炊事員說:“快,打公安局的電話?!?/p>
那口廢井里竟然發(fā)現(xiàn)一具白森森的尸骨。
公安局的人很快就來了,圍觀的群眾人山人海。尸骨很快就打撈上來,但他是誰?沒有一點線索,公安又把井里的淤泥一點點打撈上來,但除了撈出一些看不出色塊的衣服纖維,一些平時打水掉下去的小物件,再也沒有什么了。附近有人失蹤嗎?沒有。白銀鄉(xiāng)有人失蹤嗎?也沒有。那具尸骨,成了白銀鄉(xiāng)的一個懸案。
四猛在發(fā)現(xiàn)尸骨的那一刻起,臉就是白的,文書也一樣。但文書很快就沒事了,他跑上跑下,為公安局的人倒茶倒水,看到四猛也視而不見,像不認識一樣。
四猛更加睡不著了,他在想,這死尸會不會是小彈花匠?如果是,那他手上一定會有那半副手銬,即使沒在手上,也會在井下發(fā)現(xiàn),但為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那半副手銬呢?如果發(fā)現(xiàn)了手銬,會不會懷疑是他的?是小彈花匠的話,他會擔一個什么責任?銀慧的媽幸虧去了廣東,要是不去的話,她會不會來認尸?想到天亮,他還是睡不著,腦海里老晃動著那半副手銬和小彈花匠兇狠的眼光。
一個月過去了,案子也沒有破。
這一個月里,四猛出現(xiàn)了精神問題。因為通宵睡不著,他上班就無精打采,心不在焉。有人問他什么,他也答非所問。要他去這個村,他去了那個村;要他把一個計生對象帶到鄉(xiāng)醫(yī)院,結果嫂嫂跑了,他把那沒有結婚的黃花姑娘小姑捉了來,給那小姑上了環(huán)。事件影響很壞,有人還寫了一首打油詩概述這個事件:洞庭湖邊白銀鄉(xiāng),計生工作真荒唐,三胎嫂嫂腳抹油,捉了小姑上個環(huán)。四猛為這事受到了縣計生委的通報批評。
這天晚上,四猛回到了村里的家,總務也回去了。四猛對總務說:“老爹,我不想在鄉(xiāng)政府上班了,我要去廣東打工?!?/p>
總務說:“伢啊,我知道你有這一天的,去吧,去找銀慧?!?/p>
過了幾天,四猛就把在鄉(xiāng)政府的辭工手續(xù)辦好了。次日,四猛就上了到深圳的長途班車。四猛除帶了行李和路費,就只帶了銀慧給他的那封信??倓账偷杰囌?,揮手告別之際,他握住兒子的手,淚花都出來了:“伢啊,你也快滿18歲了,你這次出去,真要好好干了。在鄉(xiāng)政府兩年,也長見識了,這社會太復雜了啊?!闭f完,把一個紙包放到四猛的手上。
“伢啊,這包里的東西你到深圳再打開,看一看就會醒事的。”
四猛在車上就打開了總務的那個紙包,里面竟是那丟失的半副手銬。
作者簡介:
嚴澤,男,1965年生,湖南岳陽君山人,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居東莞,新聞工作者。當過農(nóng)民,中學代課教師,鄉(xiāng)鎮(zhèn)文化專干。愛好文學,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發(fā)表了200余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水邊》。小說《白荷》曾獲湖南省第五屆青年文學競賽銀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