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
“誰要做一個當代中國藝術家,他(她)必須是一個大思想家,小一點都不行。”我在為阿拉伯大詩人阿多尼斯中譯詩選所寫的序言里,寫下這句話。句子結尾處那個句號,頗有些武斷的意味兒。為什么藝術家不能僅僅玩玩技巧、享受快感?或拿作品換換銀兩,樂己娛人?沒錯,綿延上千年的中國藝術傳統(tǒng)中,絕大部分藝術家就是這么做的。他們在那條由文人詩、文人畫審美觀念形成的河床里,如一尾尾小魚,悠悠游動。河水清澈,岸草碧綠,陽光直透河底,他們欣賞著自己搖曳的影子。歲月如斯流逝。
但,我這個句子里,最具挑戰(zhàn)性的詞是“當代”。對中國藝術家,這遠不止一個時間狀語,它標識的,是一種獨特的文化處境,我更該說,一個艱難苦澀的文化絕境?!敖^”,第一因為完整的中國古典傳統(tǒng),已隨古漢語時代一起消失。除了我們一廂情愿的幻想,那條從古典延伸到今天的直線,壓根兒就不存在。第二,我們也沒辦法簡單抄襲西方文化。二十世紀,中國人引進的西方時髦觀點,不可謂不多。對甩掉“落后”帽子、重新站上世界歷史前列的激情,不可謂不強烈??上В^點用詞可以相似,其思想內涵卻可能差之千里。由是,共和、科學、民主、階級、革命、共產(chǎn)、解放、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全球化,等等等等,什么沒在中國土地上盤旋過?盤旋之后又怎樣?一次次夢醒,我們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自己原地未動,甚至淪入了黑暗愚昧的更深處。
如何走出這道鬼打墻,不再重復怪圈噩魘——絕處逢生?這是對整個中國文化的質詢,更毫不留情地直對每個人的眼睛提問:別左顧右盼,你就是今天的“中國文化”。你如何應對挑戰(zhàn)?說到底,這個“當代”,指的正是一個藝術家思想的能力。我們沒別的捷徑,只有原創(chuàng)一途,從根本觀念和思維方式入手,讓思想之內美,照亮藝術的語匯、技巧、形式、結構、風格、一件件作品。每個藝術家發(fā)育自身的軌跡,就是“傳統(tǒng)”。對于它,古今中外都“不夠”。它不因襲任何,卻得吸附一切,去綜合、篩選出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這要求的,不是“大思想家”是什么?真切體會過中國古典的好、現(xiàn)代轉型的難、當代挑戰(zhàn)的興奮,才能掂出這個詞的分量。也因此,我為阿多尼斯寫下的那句話,被一位極為精彩的中國藝術家讀到時,竟令他潸然淚下,并一定要找到我深談。當然,和理解一同到來的,必定是綿延深遠的友情。
在二零一三年中國美術館“他的史詩——楊佴旻新水墨畫中國巡回展”開幕式上,我的講話與其說是祝賀,毋寧說是一種感慨。我談到“成熟”,稱之為“獨創(chuàng)性和各種思想資源間的最佳組合關系”。這里的潛臺詞,恰恰是把思想的能力再推進一步。不僅是要不要思想,更追問如何思想。不是隨機追逐流行話語,而是有機建構自己的藝術自覺。
熟悉當代中國繪畫的人都知道,這個領域有三種最顯眼的標簽:一、使用(利用?)中國政治符號:如“毛波普”、“文革”意象、后現(xiàn)代版意識形態(tài),在國際藝術超市上擺個中國異國情調的攤位;二、亦步亦趨緊跟西方:玩抽象、玩怪誕、玩現(xiàn)成品、玩觀念裝置、玩裸體行為、玩多媒體——一句話,延續(xù)二十世紀惰性思維,西方的就是新的好的,但忘記了,抄襲不等于思考,表面的相似,恰恰暴露出創(chuàng)造性的缺席;三、固守中國古典繪畫:這里的古典,幾乎是傳統(tǒng)文人畫的同義詞,意即黑白主調,筆法為基,書法入畫。雷同的畫意,熟悉的畫法,陳陳相因的套路,哪有傳統(tǒng)題中之義的活力?更準確的命名應該是:一個冗長的“過去”。
三種不同標簽,卻同樣構成了成熟思維的反面:中國的社會學符號,怎么能代替美學挑戰(zhàn)?西方二十世紀的形式迷信,該被當作模特還是喚起反思?古典文化是一座靠山,抑或一個隱在我們內部的、更有威脅的“他者”?對當代中國藝術家,思想能力不足尚可原諒。更危險的是,徹底玩世不恭,他(她)能玩一切,只要能討好當今唯一的官方:市場價格那個官方。
這樣,當我在佴旻畫展開幕式上明言:“成熟就是自覺。”我其實在感嘆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真誠,不管不顧堅持藝術自我的真誠。在他一張張絢麗、柔美、寧靜、時而脆弱的畫面深處,分明有一個人站著,倔強地追問著,痛苦地思想著。我分明看見了,在那如今成了他標志的、平白多突起一塊的“一個半腦袋”里,也比別人多了一份反省、一種擔當。我突然悟到:莫非這就是中國古代小說里常說的反骨?我沒見過反骨,也不知道它到底在哪兒,但在佴旻的畫里,我卻隱隱看到了它。他悄悄地卻又狠狠地反著:貌似高調突出技巧,其實在嚴酷追問思想;好像談論的是現(xiàn)代,本質卻苛刻地批判著傳統(tǒng);甚至畫面之靜美也是幻象,每個筆觸里,我讀出凜冽的孤獨和蒼涼,像一顆顆直接裸露的我們這時代一個獨立思想者的內心。
這塊反骨,讓佴旻“多出來”的,只能稱之為對整個中國文化精神困境的追索,摸索來龍去脈,探尋突圍之途。由此我感到,佴旻畫畫,但他真正的名稱,應該是一位觀念藝術家。他畫下的每一筆,都充斥了觀念肉搏的刀劍聲,其驗證,就是擺在我面前的他這部論著——《二十世紀中日繪畫革新比較與批判》。
佴旻和我的經(jīng)歷有些類似。這里第一層,是關于中外:我們都在中國開始創(chuàng)作,然后,又經(jīng)歷較長的國外生活階段。他長期在富士山下,我則品嘗了全世界海水的滋味。但,住在國外,并不等于真正能思索國外經(jīng)驗,更不等于能把那思索帶回自己的中國經(jīng)驗,在深切比較中,反思、歸納出有滋養(yǎng)意義的思想。這要求一種能力,無論你在哪兒,都得把自己變成一條拼命扎進泥土的根,汲取一切,繼續(xù)生長。哪怕人在異國他鄉(xiāng),也要讓出走同時是返回——沒有距離能阻滯精神自我發(fā)育的能量。
第二層問題更微妙,關于遠近:世界上許多人,提起外國文化,都把目光投向遠處。中國人想的是歐美,西方人想的是中國、阿拉伯、印度(籠而統(tǒng)之叫作“東方”)。但,那種大塊面的文化比較,常常根本沒有比較,只有表現(xiàn)主義式的色彩堆積,看不出筆觸,看不出肌理(所以成了無數(shù)業(yè)余者的方便法門),各方盲人摸象,自說自話,把想象當理解?!斑h”的不同,很容易辨認。地理、人種、語言、歷史,在在提示著區(qū)別??赏瑫r,那經(jīng)常遮蔽了“近”——例如日本——讓我們把地理上的鄰近、人種上的接近,誤解為語言和思維方式上的近似。由此,盡管近代以來,中日歷史深刻絞纏在一起,卻鮮少有中國人對日本文化進行精微深入的、不帶偏見的觀察和思考。結果是悲劇性的,近變得比遠更遠。很多好機會白白放棄了。例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佴旻論文的關鍵詞之一,也是我和日本詩人高橋睦郎對話的主題),類似的文化困境,以及中日很不相同的應對方式,本可以喚起我們深思,并獲得很多啟示??蛇@并沒有發(fā)生。更廣闊的話題,什么是真正的自覺?它和一個古老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型,如何良性互動,最終還原文化自我更新的活力?又一個錯過的絕佳案例。
楊佴旻的論述,把遠重新拉近,且讓遠、近在變動的焦距中多層次展開。從論著關鍵詞的選擇,可以理清、把握住一條玄妙的脈絡:
首先是由遠而近——正是十九世紀以來,在歐美文化(包括其與東亞全然不同的繪畫傳統(tǒng))所形成的壓力下,中國畫、日本畫這些以國別代替美學的畫種名稱才會出現(xiàn)。滲透在它們深處的,是我們古老文化被猛烈撼動的危機感,以及四顧茫然,不得不尋求群體才勉強站住腳的對抗性。潛意識的認同,使這些名稱絲毫沒引起畫家和文化人們的詫異,而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它,進而甚至得到官方提倡。
下一步,又由近推遠——挑戰(zhàn)曾經(jīng)相同,但應對方式的不同,卻造成中日二十世紀歷史命運之大不同。楊佴旻選擇“變革思潮”、“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細致解析中日之間,在依托群體自我認同的最初階段之后,如何在思維、創(chuàng)作之路上,走出了完全不同的路向。他詳盡比較中日統(tǒng)治者對現(xiàn)代化的態(tài)度區(qū)別(明治維新的決絕;清皇朝的遲疑),文化智識階層的理解深度(日本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明確區(qū)別,在傳統(tǒng)精神上創(chuàng)新,而不是形式上的融合;中國“五四”貌似激進,實則以情緒化、簡單化代替清醒的自覺),最終落實到藝術家的觀念與創(chuàng)作上(日本藝術家“現(xiàn)代”意識和創(chuàng)作的整體性;中國藝術家常始于學習西畫、終于復歸水墨)。
最終,由近而近——在更近中,發(fā)掘出自我反思的距離感。最后的關鍵詞“輪回反復”,是被中日不同藝術命運催生出的深層思考——這里有時差:日本現(xiàn)代化起步較早,一八六八年后已開始清晰、全面地轉向現(xiàn)代努力;更有思維差:中國文化思維方式上的惰性,導致怪圈植根于每個人,一再重演的是,青春期時是情緒化的反叛者,成長過程即思想創(chuàng)造性流失的過程,直到晚年完全回歸傳統(tǒng)套路。這甚至不是被外力被迫拉回,而是早已被設定在自己的思維定式之內,其殘酷猶如命運;其詭譎,表現(xiàn)在行為的主動,正驗證了思想的盲目!這里,佴旻的反骨,難道僅僅顯露在藝術思考上?抑或頂撞——撞穿了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倘若有這個“史”?。┑臒o墻迷宮?沒有精神上徹底走出去的遠,就看不清我們自己困境的近,更無從打開一種躍入反思淵藪的更近。這逼問,一步步完成了另一種遠:在自覺之內,開創(chuàng)精神旅程之遠。我有現(xiàn)成的詩句描述它:“這是從岸邊眺望自己出海之處?!保ā洞蠛MV怪帯罚┱l沒能力站上那岸邊,那樣眺望自己遠去,對不起,將永遠與成熟無緣。
我和日本詩人高橋睦郎的對話,很令我感動。原因很簡單,那是我第一次摘除自己的文化沙文主義的白內障,打開眼界,和這個近鄰進行深入比較。從語言的構成開始:日語沿用若干漢字,但那并不意味它成了中文的學徒,因為它同時還大規(guī)模引進歐洲詞匯,加上直接標注的本土語音,三足鼎立,形成了一個全方位開放而又讓各種因素保持原汁原味的“大沙拉盤”。相比之,漢字思維可稱作一只炒鍋,任何外來詞匯和觀念,不燒熱、炒熟絕不可口,但炒熟也意味著墜入一條文化單行道。我常舉的一個例子是:不信?你把“電腦”這個詞翻譯回歐洲語言,看老外們能猜出那是個什么東西不?
在對話中,高橋睦郎和我互相欣賞:他真切艷羨中文的“深”。我由衷贊許日語的“開”,二十世紀中日歷史的滄桑,也成了不同思維的投影。中國人不是不曾激進過,打倒孔家店、全盤西化甚至漢字拼音化,都曾喧囂一時?!拔逅摹币詠?,幾乎歐美所有流行過的觀念,都有它們的中國傳播者。但,看不見的怪圈也在默默工作。最終,勝出的是蘇俄出口、湖南山寨版泥腿子主義。直到八十年代文化反思,我們才終于認清,現(xiàn)代轉型必須植根于自身,從建立每個人的自覺開始。日本明治維新之后,曾真誠地脫亞入歐,旅順口一戰(zhàn),打敗“西方的”俄國,加入世界列強,隨后卻走上軍國主義道路,直到“二戰(zhàn)”失敗,接受美軍占領者交付的民主制度。中日反思的匯合點,正是這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主題,成了楊佴旻這篇論著的核心。
這里,真正具有挑戰(zhàn)性的提問,不是要不要現(xiàn)代,而是要什么樣的現(xiàn)代,以及怎么要現(xiàn)代。我們的全部負面經(jīng)驗,一言以蔽之,是喪失自覺。從“五四”開始,所謂中國文化現(xiàn)代轉型,始終缺乏對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清晰理解。上述文化虛無主義的極端情緒,其實是封閉的、破滅的民族自大狂的倒影。其后,民族危機頻仍,思想危機更甚,群體口號,一次次輕而易舉覆蓋吞沒了獨立思考的微弱聲音。我們一直在革命、進步,但夢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墜入了黑洞,不僅和現(xiàn)代無關,也親手砸碎了、葬送了自己璀璨的過去。自覺,并非一個簡單的配方,能按百分比調制出一種可口的現(xiàn)代飲料。楊佴旻敏感地質疑“越民族越國際”的口號。因為民族性的形成,是歷時的、單向的,可能對順時意義上的中國語境有效,卻并不一定對世界的思想意義有效。
現(xiàn)代性,其實就是深刻的個人性。它的深度確認著難度。古代、當下、中國、西方,都先得遭遇反骨:被個人經(jīng)驗和思考嚴格檢驗;而后達致自覺。不是偏食偏廢,恰是在深刻占有中包容升華。這要求一個中國藝術家,無論汲取多少傳統(tǒng)的技巧精華,其思維方式必須徹底更新。對現(xiàn)代意識而言,反骨與成熟并非逆反,恰是互補的。反骨是在入乎其內的前提下,出乎其外——刻意拉開批判的距離,成熟更必須超乎其上,在更高層次上組建全新的存在。我曾把我的每部詩集,稱作一個“思想——藝術項目”,原因亦在于此。它們遠不止辭句游藝,而是對我此前所有創(chuàng)作的整體顛覆。沒有更深的提問,再復制作品也是死水一潭。這是現(xiàn)代之真諦:反骨,首先是針對自身的。一次次倒空自己,再注入清泉?;畹膫鹘y(tǒng)由此形成。楊佴旻激賞日本藝術批評家河合隼雄的中空均衡之說。中空的本意正是包容。其實,中文古詩的用典妙法也是啟示,寫這首詩,同時重寫無數(shù)經(jīng)典,將它們匯聚于我,匯聚成我。也因此,我深感高橋睦郎一語中的:“傳統(tǒng)中有現(xiàn)代,現(xiàn)代中有傳統(tǒng)?!边@比硬性、統(tǒng)一地劃分“傳統(tǒng)/現(xiàn)代”難度更高,但也更吻合現(xiàn)實本身的形態(tài)。它把思想的責任,交還個人,端看你識別、提升的能力。由是,相對于“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我的口號,恰是“立字當頭”——立起佳作,何需去破?劣作自然坍塌。這點藝術信念應該有?,F(xiàn)代一詞,標識了所有時代中自我更新的能力。它絕非限定于現(xiàn)在。
楊佴旻的論著,把他自己直接置于中國思想困境的風暴中心,他在逼迫自己做一塊反骨——它本來就長在自己頭上嘛——追問整個歷史、文化,直至什么是他自己藝術的意義。就是說,新水墨,首先得過他批判的中國思維弊病這一關。他是否能不重演一次怪圈式自我繳械?他能否不僅在技巧創(chuàng)新上,更在觀念上賦予中國畫彩墨體系一種必要性?他能否不淺嘗輒止,而是真正走通林風眠開創(chuàng)的中國畫革新之路?這些文化命題,對一個畫家是不是太大了?不,正合適。沒有這些必要的大,他的藝術就不能被注入足夠的能量,他那些花卉山水,也就是早被前輩大師畫盡了的“題材”。我注意到,楊佴旻面對中國畫何去何從這個大問題,給出了一個答案:要創(chuàng)造一種“思想與技法高度統(tǒng)一的新中國畫形式”。這是一個很高的標準,需要以個人對整個文化的反省做根基。這個大與篇幅、數(shù)量無關,它瞄準質量和深度。每一筆都飽含觀念,技法正是思想本身。佴旻希望,把難點變成突破點。他做得到嗎?我們做得到嗎?更苛刻的問題是,不做到行嗎?別忘了:“一個當代中國藝術家,必須是一位大思想家,小一點都不行!”這指向他的另一聲呼喚——“成熟的新形態(tài)”:成熟和新,必須一起到來。那么,那個令他、令我們期待的新中國畫形式,究竟是什么?
它是新水墨畫。
讀楊佴旻的畫,你不會想到“極端”一詞。那塊反骨,或許在他思想里聳立,但回到畫面上,卻悄然消失了,只留下唯美,靜靜滲出色彩,變幻成一叢叢花卉、一座座庭院、一片片云朵、一幅幅山水,甚至人物,也從自身中隱去,成了“美”的載體。品味那色彩,有工筆畫的細,文人畫的雅,日本畫的精致,印象派的靈動,它們是中國畫?日本畫?歐洲畫?抑或簡單得讓你忘了——楊佴旻的畫?
楊佴旻不是不能選一種前面提到的標簽,給自己戴上一頂易于辨認的帽子:他長期住在國外,“中國政治符號”很容易賣個好價錢。他一門心思追求現(xiàn)代,“緊跟西方”就像一條擺在面前的捷徑。他是中國藝術家,始終使用最傳統(tǒng)的繪畫材料,宣紙、毛筆、墨、國畫顏料,那么,“模仿古典”先天得理所當然。三種標簽,是三塊指向不同市場的路牌。如果沿著它們狂奔而去,且成為“極端”,不僅在本領域可當上旗手,買家也會按圖索驥,那些早被說清楚了的、沒問題的作品,就像給投資上了保險。但,在楊佴旻這兒,帽子是違背反骨的。它會遮住反骨。反骨內涵里那個響亮的“不”字,首先是不盲目追隨任何流行!
我說,我在楊佴旻的作品里,讀到了期待已久的成熟。那個句子“獨創(chuàng)性和各種思想資源間的最佳組合關系”中,起點和歸宿都是“獨創(chuàng)性”。其間途徑,不是簡單拒絕任何思想資源,恰恰相反,是極盡可能地拓展、汲取它們,以清晰的目光辨識它們,直至它們歸位,有機構成我們的自覺。佴旻的畫,可以看出不同的奔馬:要說中國元素,佴旻的太行山,一縷晨曦、一抹夕陽、一灣碧水,其中深情不僅蘊含了祖國,甚至非這片故鄉(xiāng)不可。要說西化影響,佴旻那些如色譜儀精微調制出的色彩,那些從彩墨體系深處發(fā)育出的構圖,讓我們遙聞莫奈、雷諾阿、馬蒂斯、夏加爾,冥冥中另一個深宏的傳統(tǒng)在涌動。更不用說古典國畫了,那是佴旻專業(yè)。細讀其運筆、設色、構圖、寫意,一句話,技巧和技法,沒有極好的古典繪畫功底,所謂“以中化西”純屬一句空話。不過,成熟,基于我說的“最佳組合關系”,它更考驗一位當代中國藝術家的絕技,同時跳上許多匹奔馬,不僅能飛馳,還得能隨手勒回,讓各種思想元素(一個比詞匯更基本的思考單位)被駕馭自如,像基因一樣供藝術家雜交,創(chuàng)造出獨一無二的物種。
我注意到,佴旻畫出他的轉折點之作《白菊花》后不久,就有一幅以“塞尚”入畫題的畫作(《以塞尚作品為藍本的靜物》)。這就對了。塞尚是一個對應于他渴望完成的思想意義的名字。塞尚藝術認識論上的根本觀念變革,洗刷了前人的技巧,令它們煥發(fā)出異樣的光彩,從而“用一只蘋果壓垮(了)歐洲”。佴旻要對中國畫做的,正是這種觀念轉變。具體而言,評家常談佴旻的技法,稱贊他重新發(fā)掘生宣色彩,以取代古典文人畫的生宣寫意。這對亦錯。對在佴旻確曾深思傳統(tǒng)技法(傳統(tǒng)美學)的局限,并力求以新法突破之。但錯在僅僅把新水墨理解為針對老水墨,于是所謂創(chuàng)新,仍無非一種技巧上的順時遞進。這塊小小的反骨,撐不起我所期待的成熟。猶如塞尚,佴旻重新肯定繪畫本體論上的意義。他的繪畫都是心像。他銳意突破文人畫套路,發(fā)掘宣紙上色彩造型的可能性,找到中國古典寫意和西方現(xiàn)代抽象的最小公分母,又納入個性化的表述結構,使之共同呈現(xiàn)一種藝術精神。于是,新水墨不僅相對于中是新的,相對于西也是新的。這個“思想與技法高度統(tǒng)一的新中國畫形式”,在時間觀念上,打破歷時性的“美術發(fā)展史”概念,超越出某一個“傳統(tǒng)”。在空間觀念上,建立起一個共時的美學空間。令古今中外不是以孰優(yōu)孰劣、孰先孰后的次序,而是以思想的不同層次存在。就這樣,藝術回歸了自己的本體。藝術就是藝術自身,卻又以佴旻那個句子的最終落點——“形式”,不停重構外部世界,也重構藝術家的自我。我以為,在今天全球化語境中,這個意識全方位有效:一切群體分野都是假象。倘若誰不追求個人藝術思考的深度,而仰賴民族、國家、文化、傳統(tǒng)、語種甚至東西方等等空話的庇護,她/他最終可能什么也不是。作為思想——藝術項目,一朵靜美之極、又陌生之極的花卉,壓垮了(掀翻了?)我們頭腦里既定的時空結構,令我們不得不從頭省思自己的人生、哲學和美學。走筆至此,我怎么覺得,楊佴旻又最極端了?在那一片寧謐、溫文、優(yōu)雅的幻象下,是激烈、沖撞、挑戰(zhàn)的本質——真極端,恰在表面看不出極端時!
佴旻的論文和無數(shù)畫作,組成了一個長長的旅程,沿途風光,只能由每個漫步者細品慢嚼。盡管如此,我這篇文章的結尾,卻不得不回到一個地點:太行山。我得說,站在佴旻近年創(chuàng)作的太行系列之前,我的身心感到一種強烈震撼。這些畫,不是要你看,而是要你聽的——閉上眼,聽那鄉(xiāng)音,讓回家的聲音把你吸進去!畫面同樣靜美,但這座山的厚重、深邃,卻又遠超出那些花朵。畫框中,色彩在遠去,絢麗,飽浸隱痛。山不對我招手相邀,卻像在揮手訣別。記得佴旻說過,他自小生長的鎮(zhèn)子旁,有兩條曾水聲嘩嘩,如今卻逐漸干涸的河流。事實上,水波還在,卻只有他看得見,用心那只眼看著。我能想象,當佴旻在國外,太行山壁立的石色、山脊背后的天色、倒映在河里隨季節(jié)變換的樹色草色,曾組成他怎樣的夢境。沒出走過的人,怎懂得返回的滋味?也正因為出走,我們才加倍懂得:簡單的返回是不可能的。這是一種真愛,不能重復,只能每一天加深它。讓這浸透血肉靈魂之深,成為一切思想之深的根源,激發(fā)、引領它們。從故鄉(xiāng)太行山,到畫筆下的太行山,從一個千百年的題材,到一顆當代人沉甸甸的內心,回家,是一個歷程,讓我們中得(請注意動詞?。┬脑础_@是不是又“傳統(tǒng)”了?當然。但這是經(jīng)過洗滌的傳統(tǒng),重新找回了個人獨創(chuàng)性的傳統(tǒng)。它也是回家的,從一個名詞,回歸為一個動詞。從一座固體山形,回返山之靈——穩(wěn)穩(wěn)托起詩人畫家楊佴旻,讓他追隨自己那首詩《太行 靈山》,“帶著復原的命脈”,在“你的流水逝去了三千個秋季的藍色”之后,重新站上生命和藝術交匯出的原點,攥緊貫通古今的、經(jīng)典的成熟——
那是金色命定
從起始到死去
在同一段時光
——楊佴旻詩作《太行 靈山》
(楊佴旻:《二十世紀中日繪畫革新比較與批判》,人民美術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