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文如其人,我并不很相信,但形容顧月華的文章,卻有幾分真意,她下筆心直口快,亦如她平素的作風。我沒讀過蘇青的書,只在張愛玲她們一群女作家四十年代的座談中,略微得知蘇青的性情,似也心直口快一路,忽然念及顧月華,但這聯(lián)想很可能是錯誤的。
近時重讀好些篇顧月華的隨筆,瞬時想起二十多年前與她在紐約的往還,雖然后來十余年我們少見面,各自忙,但八十年代初可就差不多每周一淘玩耍。說是玩耍,其實近于流放中的難友,為什么呢,只因離開中國,迷失異域,能在一起講滬語,談國事,做家鄉(xiāng)菜,便如寒夜微火,足以給彼此取暖的。我們同在一所學院留學,散學后同去看歌舞演出或展覽,有一年冬夜擠在地鐵中,照例是滿車洋人,唯我們幾個說著上海話,車開出曼哈頓隧道,漫天大雪,路軌皆白,到站過街分手,回頭一望,各人肩頭帽頂已是撲簌簌落滿雪片。
不曾久居域外的人,很難揣想記憶的中斷是怎樣折磨一個人,這折磨必須找尋出口。心直口快如顧月華初到紐約不久即開始大量寫作,很快成為美東華人報章?lián)屖值膶懠?。從當日報紙讀到自己熟識的朋友又有新篇,竟或當晚就能親見作者,實在是快意而奢侈的經(jīng)驗,在我們這一小圈大陸旅美的文藝人中間,顧月華便是這樣的要角兒。她會驚喜而笑,問我們意見,等候夸獎,再接著,在紛亂的交談中迅速捉到她的靈感,當場宣布要去寫出,果然不幾天便即見報了。
我與顧月華都是學繪畫,而她早在那時便與書寫結(jié)緣,迄至今天,我后來居然也去寫文章,比她晚了至少十多年——倘若沒有放逐的生活,我們也會書寫么?顧月華大我一輪左右,是“文革”前畢業(yè)的大學生,從五十年代直到“文革”結(jié)束間大陸的種種悲劇與鬧劇,便是她這一輩文藝人的青春記憶。然而與我輩知青的粗野經(jīng)驗相比,老大學生多數(shù)終生抱持理想主義,即便描述悲苦荒謬的往事,也還相信人間,有亮色,照過去的說法,是積極的,向上的。這在顧月華的回憶片段里不難發(fā)現(xiàn)。在她道德的憤怒中——例如記述政治迫害(《那位隱忍到近于瘋癲的女性基督徒》),憤慨于官場的積習(《走后門的戲票》),鄙視惡劣的行徑(散見于許多篇幅),哀傷長輩的身世(《回憶自己的父親》)——我仍然讀到飽滿的精力與好性情,這些品質(zhì),實在緣于六十年代大學生尚未冺滅盡凈的良善,而心直口快的性格,大都出于善良。
顧月華的畫眼也使她的文字隨喜可讀。那位不會做飯而勤于學習的鄉(xiāng)下小保姆,活靈活現(xiàn),類似的矚目于身邊的小人物,我曾在楊絳的散文中讀到,楊絳的魅力,即在會“看”。而同是觀看,性格經(jīng)歷不同,所見所感也就不同,例如在維也納畫派最為世人推重的席勒與克里蒙特之外,顧月華倒反而偏愛描繪窮苦之人的埃格爾。近年顧月華寫了不少游記,游記的難寫是印象博雜而易于浮淺,她所選擇的是埃格爾木桌上的湯與色拉寺后院的花朵……在這些特色背后,我仍然矚意于顧月華的好性情,有這等性情,人與文章才會心直口快。
現(xiàn)在的青年學生不易想象,也不太知道:六十年代畢業(yè)的大學生倘若是性情中人,十九遭殃。顧月華與他夫君本是滬上好人家子弟,畢業(yè)后在河南的艱苦,在“文革”中的受辱,是結(jié)結(jié)實實從亂世的無數(shù)細節(jié)中熬過來的。那年代熬過來的人,多數(shù)枯敗了,也幸虧是顧月華好性情,我看她如今的眉飛色舞,還能窺見她當年的姑娘氣。有一種生命力是不但難以摧折,亦且越是磨礪越見得旺盛的?,F(xiàn)在顧月華守著儀表堂堂同甘共苦的老伴,還有一雙英俊公子,長大成人,每見到,使我歡喜而嫉妒——此外,顧月華最在乎的恐怕便是她的寫作。我明白她為什么寫作,那是她維持好性情的最佳手段,而渡盡劫難的一代,其中尚有以筆記憶,并欣然四顧而喋喋不休的人,真是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