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佛祖悟道終成正果，我細細觀去，不知圖上哪里繪有菩提樹？上部壁畫繪有各路魔軍，正氣勢洶洶進攻，佛塔內(nèi)釋迦牟尼巋然不動，此塔為降魔塔。

與人間同樣，一開始便是“二牛抬扛”，農(nóng)夫手把曲轅犁跟在牛后面耕地播種，接著是收割、晾曬、揚場，糧食成堆，斗斛裝量。農(nóng)婦往田里送來飲水和飯菜，饑渴的農(nóng)夫坐下抱著水罐仰頭痛飲。

廳堂里坐著紅袍官吏，農(nóng)夫在他面前長跪稟報收成嗎？好在佛經(jīng)中有“一種七收”的說法，佛國的百姓到底還是要比人間的百姓幸福很多。

五個廟石窟位于莫高窟正南約100公里、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縣城西北20公里的黨河西岸峭壁上。洞窟開鑿在黨河水沖刷形成的砂崖上，砂崖高約30米，洞窟懸于半崖，距地約12—15米。

肅北蒙古族自治縣，唐時為沙州的紫亭鎮(zhèn)，歸義軍曹氏后期，改為紫亭縣。

《沙州伊州地志》記載，沙州“西南有紫亭山，去州一百九十里，其山石皆紫色，復(fù)名紫亭”。聽起來頗有些詩情畫意的味道，當你親眼目睹那成片聳立的紫色山崖，在陽光下呈現(xiàn)出非比尋常的色澤與景象時，你會感到令人瞠目的壯觀。不像是在人間，而像是闖入了神的領(lǐng)地。

佛祖菩薩按下云頭，在這里落戶。

五個廟石窟開鑿于縣城西北約20公里的黨河西岸峭壁上，一向被認為是敦煌石窟的一部分。

五個廟石窟約始建于6世紀中期，也就是北朝晚期。此時莫高窟石窟建造已經(jīng)頗有規(guī)模了，于是，就算是在紫亭這樣偏遠的地方，也開始修建石窟。

石窟旁，黨河曲折向東流去。黨河漢朝稱氏置水，唐時叫甘泉，宋時為都鄉(xiāng)河，元代蒙古語謂黨金果勒河，簡稱黨河。

“黨金果勒”的意思是肥沃的草原。很難想象在蒼涼的肅北蒙古族自治縣的東南部有這么景色秀麗的地方。在當?shù)嘏笥训膸ьI(lǐng)下，我去了黨河的發(fā)源地——鹽池灣自然保護區(qū)。在那里拍回來的照片，每一張都宛若童話中的仙境，清清的河水，波光粼粼，一眼天然噴泉，高高舉起，濺落晶瑩的水珠。人聲漸近，不時有受驚的黑頸鶴倉皇起飛。傳說中的王子和公主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過起了他們幸福的生活吧。

其實紫亭自古就是敦煌通往西域絲路南道的要沖，是敦煌的南大門，兵戈聲不斷。漢代就已在此地置亭。十六國時，西涼李暠曾“筑城于敦煌南子亭，以威南虜”。

李暠是個傳奇人物。沮渠蒙遜擁立段業(yè)建立北涼政權(quán)時，李暠還只是北涼治下一個小小的效谷縣令。

他是西漢飛將軍李廣的十六世孫，名門之后。李廣的曾祖父李仲翔，曾奉命“討叛羌于素昌”，于是他的子孫安家落戶，李氏家族漸成隴西望族。

李廣射入石頭的箭矢沒入石棱的地方，長成了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嗎？蔭護著李氏后人。李暠“少而好學(xué)，性沈敏寬和”，并且“通涉經(jīng)史，尤善文義”。長大后，又“頗習(xí)武藝，誦孫吳兵法”。

亂世紛爭，有勇力者便自立為王，當時建立的割據(jù)政權(quán)遠不止十六個，有些稱帝的國家實在是太小了，又有的沒幾天就滅亡了，便沒有統(tǒng)計在內(nèi)。十六國之說，來自北魏崔鴻所著《十六國春秋》。

十六國政權(quán)的創(chuàng)建者，主要是少數(shù)民族。如慕容氏建立的西燕、清水氐楊氏建立的仇池、拓跋氏最初建立的代國等等。由漢族人建立的，只有前涼和西涼。

漢族人大量聚居于敦煌的最西端，這是當年前秦王苻堅的杰作，他曾經(jīng)“徙江漢之人萬余戶于敦煌，中州之人有田疇不辟者，亦徙七千余戶?！币簿褪菍⒑焙秃幽系囊蝗f七千余戶人口遷至敦煌。后來“武威、張掖已東人西奔敦煌、晉昌者數(shù)千戶”，這些人是躲避戰(zhàn)禍來到這里吧，大部分也是漢人。

李暠將這些人“徙之于酒泉，分南人五千戶置會稽郡，中州人五千戶置廣夏郡，余萬三千戶分置武威、武興、張掖三郡?！鄙持荽淌访厦羲篮螅顣毕蚨螛I(yè)請求接任，段業(yè)準了。但是僅僅割據(jù)一方，并不足以成就霸業(yè)。北涼晉昌太守唐瑤起兵反叛，“移檄六郡”，推舉李暠為大都督、大將軍、涼公、領(lǐng)秦涼二州牧、護羌校尉，使得李暠實力大增。機會來了，李暠大赦境內(nèi)，建立了西涼政權(quán)。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由漢族人統(tǒng)治的西涼政權(quán)。

論實力，西涼原本根本無法和北涼抗衡。但是它地處沙漠，環(huán)境惡劣，北涼勞師遠征，西涼以逸待勞，使得北涼常常鎩羽而歸。《晉書》載，有一次沮渠蒙遜親自帶兵征伐西涼，雙方戰(zhàn)局難決，北涼只得“掠三千余戶而歸”， 李暠率軍追殺，又“盡收所掠之戶”，沮渠蒙遜弄了個白忙乎。

李暠死后，李暠之子李歆登基，蒙遜來攻，李歆“親貫甲先登”，御駕親征，大敗北涼軍隊，并“追奔百余里，俘斬七千余級?！贝舜蝿倮尷铎ё兊煤么笙补Γ^高估計自己的實力，不再滿足于單純對北涼的軍事防御。沮渠蒙遜率兵佯攻西秦以誘西涼，李歆中計出兵攻擊，戰(zhàn)敗被殺。蒙遜攻下酒泉后，又直入西涼老巢敦煌，“三面起隄，以水灌城”，西涼就此滅亡了。滅西涼之后，沮渠蒙遜的戰(zhàn)果之一，是從敦煌將高僧曇無讖帶回武威。

五個廟石窟最早開鑿于北朝晚期，我們在洞窟里基本見不到那時的壁畫。第二窟為方形窟，窟頂為人字披頂。大概曾有牧羊人以此窟為家，生火做飯，暴殄天物，壁畫熏黑嚴重。北壁開一龕，龕楣細辨繪有忍冬圖案，與莫高窟北魏到北周時期的圖案很是接近。

忍冬圖案取自金銀花，一種多年生攀緣類植物，花可入藥。枝蔓花葉有規(guī)律的彎曲纏繞，綿長而不斷絕。這樣連續(xù)的圖案呈現(xiàn)出一種春天的姿態(tài)，枝干茂盛的生發(fā)，弧線往來回轉(zhuǎn)，流暢而又充滿韻律和節(jié)奏。

五個廟洞窟歷經(jīng)多次重繪形成了重疊壁畫?，F(xiàn)存表層壁畫有五代、北宋、沙州回紇、西夏、元等各個時期繪制的。約在歸義軍曹氏晚期進行過較大規(guī)模的重修和重繪，現(xiàn)存壁畫大多為這一時期重新繪制。

歸義軍始于張議潮，結(jié)束于最后一位節(jié)度使曹賢順投降西夏，歷經(jīng)張氏和曹氏兩個家族階段，長達近兩百年的時間。歸義軍政權(quán)名義上一直奉歷代中原王朝為正統(tǒng)，但其實完全獨立，成為敦煌地方實際統(tǒng)治者。每一任節(jié)度使都非常崇信佛教，廣建洞窟，使得敦煌石窟的營建達到了一個高潮。

張良真出任紫亭鎮(zhèn)使時，在對樓蘭的戰(zhàn)爭中，他身先士卒，率軍作戰(zhàn)，俘虜了蕃相，收復(fù)樓蘭三城，并因此功而升遷為都牢城史。紫亭晚霞垂天，宛如勝利的旗幟飄揚。

曹氏歸義軍時期，盤踞在絲路南道的南山部族經(jīng)常侵犯歸義軍邊境，劫持歸義軍派往于闐的使節(jié)。紫亭鎮(zhèn)使的職守主要是防御南山侵擾，扼守絲路南道，保證歸義軍與于闐交往的順利暢通。

東西回鶻兩大勢力發(fā)展迅猛，瓜州、沙州處于其間，難獨力與強雄抗衡。曹議金鑒于此，采取和親政策，西和于闐、東結(jié)回鶻，嫁女給于闐王李圣天，天福年間被后唐王朝冊封為于闐皇后。同時曹議金娶甘州回鶻可汗女為夫人，又嫁女給回鶻可汗為妻。

敦煌莫高窟多有“大朝大于闐國大政大明天冊全封至孝皇帝天皇后曹氏一心供養(yǎng)” “北方大回鶻口圣天可汗的子”“甘州圣天可汗公主”之類的題款。敦煌遺書中記載當時盛況：“四面蕃人來跪服，獻駝納馬沒停時，甘、肅可汗親降使，情愿與作阿耶爾，漢路當時沒停滯，這回來往也無慮?！?/p>

五個廟上游方向約5公里處，有1個石窟，俗稱為一個廟石窟。為唐代開鑿。東窟為僧房窟，西窟為禮拜窟。門東側(cè)繪有說法圖。東、北、西壁底層露出唐代供養(yǎng)人像，個個粉面花靨，長裙曳地裊裊而行，有端花盤的梳一對“丫鬟”髻的女孩，臉還沒有長滿，花盤里鮮花色澤艷麗，有點像石榴花。

時紫亭鎮(zhèn)還設(shè)置了都游奕使，負責偵察敵情之官職。一個廟石窟有供養(yǎng)人畫像題記云：“社子散兵馬使知本鎮(zhèn)都游奕使王左羅軍一心供養(yǎng)”，可見王左羅軍應(yīng)為紫亭鎮(zhèn)的都游奕使。

五個廟石窟第一窟開鑿于北周，西夏時重修，為平面方形中心塔柱窟。正面開龕，龕內(nèi)為近代補塑佛像。龕上和龕兩側(cè)繪有大幅八塔變。

佛像代表佛陀的“身”，佛經(jīng)代表佛陀的“語”，而佛塔代表佛陀的“意”。身語意之中，以意為王，最為重要。大乘佛塔以如來八塔贊頌釋迦牟尼一生的八大功德。

畫面上的佛塔的造型結(jié)構(gòu)大致相同，均由基座、塔身和塔頂三部分組成。塔頂兩側(cè)懸掛巨幡，各有兩身飛天繞塔飛舞。

佛祖初生時，行走七步，步步生蓮花，知此塔為釋迦牟尼之降生塔。

佛祖悟道終成正果，我細細觀去，不知圖上哪里繪有菩提樹？上部壁畫繪有各路魔軍，正氣勢洶洶進攻，佛塔內(nèi)釋迦牟尼巋然不動，此塔為降魔塔。

第三塔塔內(nèi)繪佛像三身，均結(jié)跏趺坐蓮花高座。佛座前有一法輪，塔基前二鹿對臥，可知此塔是鹿野苑初轉(zhuǎn)法輪塔。佛陀在菩提伽耶頓悟后，向西三百里來到了鹿野苑，尋找五位同修者，向他們闡述生死輪回、善惡因果以及修行超脫之道。

第四塔為神變塔，第五塔為天降塔。

天降塔也繪有佛像三身，三佛的神態(tài)、手印、坐，皆與第三塔初轉(zhuǎn)法輪塔內(nèi)佛像近似。我猜想它們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可能也應(yīng)該有近似之處，都是表現(xiàn)舍衛(wèi)城中之“千佛化現(xiàn)”。

塔基右側(cè)繪二人，其一為印度王者形象，頭戴花冠，赤袒上身，胡跪于氈毯上，雙手托花盤，呈現(xiàn)出虔誠供養(yǎng)之態(tài)。是哪位古波斯帝王拜佛的景象吧？

第六塔和好塔，第七塔尊勝塔，第八塔涅槃塔。

1227年，元滅西夏。于西夏王陵附近挖地三尺，大肆破壞，以至于歷朝均未在西夏王陵附近發(fā)現(xiàn)過什么有價值的物品。只有一座又一座高大的西夏王陵在風(fēng)中肅然挺立，保持著李元昊時代的尊嚴與驕傲。

第一窟內(nèi)元代重修壁畫，左壁熾盛光佛背襯黃道十二宮等古代巴比倫天文圖像。

古巴比倫的黃道十二宮星座，是將天空劃為分區(qū)，以12月時間標志，12個星座為空間標志的觀察天象的方法。壁畫上一條長長的黃線，連接十二個圓點。

它表達著無限深意，天空蓮花綻放，星辰閃爍，日月同輝；地下蕓蕓眾生，從善如流，安貧尊榮。人誠感天，天應(yīng)人愿，人間富足，與天堂無異！

古巴比倫人研究天文，大概并不是為了實際應(yīng)用，而是為了領(lǐng)會神的意旨吧。

右壁繪有彌勒經(jīng)變圖，其中耕種、收獲的景象小品般點綴于盛大的佛國場景之中。與人間同樣，一開始便是“二牛抬扛”，農(nóng)夫手把曲轅犁跟在牛后面耕地播種，接著是收割、晾曬、揚場，糧食成堆，斗斛裝量。農(nóng)婦往田里送來飲水和飯菜，饑渴的農(nóng)夫坐下抱著水罐仰頭痛飲。廳堂里坐著紅袍官吏，農(nóng)夫在他面前長跪稟報收成嗎？好在佛經(jīng)中有“一種七收”的說法，佛國的百姓到底還是要比人間的百姓幸福很多。

壁畫中還繪有十一面觀音和壇城圖，與藏傳佛教中的形象極為相近。藏傳佛教有一說，羅剎鬼有十個腦袋，非常狂妄自大，觀音變成十一個頭，方才將其降服。

五個廟石窟第4窟，宋代重修，左壁繪勞度叉斗圣變。

勞度叉斗圣變就表現(xiàn)佛弟子舍利弗和六師外道勞度叉之間一場變幻莫測的神力斗爭。

佛經(jīng)里說，印度舍衛(wèi)國波斯匿王身邊有一位名叫須達的大臣，家資萬貫，樂善好施。他偶遇佛祖釋迦牟尼，聽了佛祖說法后，心里非常欽佩，想要邀請釋迦佛光臨舍衛(wèi)城，去為那里的人們說法。于是他以黃金鋪地的代價，買下太子祇陀的園林為釋迦建造精舍。

婆羅門教徒聽說這件事后﹐非常氣憤﹐打算盡全力阻止佛祖前來說法。他們向波斯匿王請求允許他們與佛教徒斗法﹐誰勝利了誰就擁有這座花園﹐國王同意了。這場斗法成為佛教能否在舍衛(wèi)國傳播的關(guān)鍵。

佛祖派弟子舍利弗與外道勞度叉斗法。

舍利弗騎獅子坐騎居?xùn)|，勞度叉寶帳居西，一場激烈的較量開始了。勞度叉先變幻出一座高聳的大山﹐山上眾神仙駕鶴乘龍唱著歌。舍利弗變出一位金剛力士﹐持金剛杵只一下便將寶山打得粉碎﹔勞度叉又變幻出一頭水牛﹐舍利弗變幻成威猛獅子﹐咆哮著咬死了水牛；勞度叉變出一池波濤洶涌的洪水﹐舍利弗則變出一頭大象﹐伸出長鼻子一口氣就吸干了池水﹔勞度叉變出一條巨大的毒龍﹐舍利弗變出一只金翅鳥﹐伸嘴琢死毒龍。

壁畫中的金翅鳥面呈忿怒狀，露出牙齒，通身金色，身后兩翅垂天?！对煜窳慷冉?jīng)》中是這樣描繪金翅鳥的：人面，鳥嘴，牛角，腰以上為人身，腰以下是鳥體。金翅鳥為佛教天龍八部之一的護法形象，它常繪于佛的頭頂，如果佛外出行走，那么金翅鳥便在天空盤旋飛行，保護佛的安全。

舍利弗與勞度叉繼續(xù)斗法。勞度叉變幻出兩個黃頭惡鬼﹐舍利弗變出毗沙門天王﹐雙目圓瞪，一聲怒喝，惡鬼們只好乖乖地跪地求饒了。

勞度叉又化作一樹，枝繁葉茂，舍利弗變作風(fēng)神持風(fēng)囊鼓風(fēng)勁吹，大樹被連根拔起。婆羅門教徒們混亂一片，相繼剃發(fā)出家，皈依了佛法。

這是壁畫描繪最為精彩的一幕，畫師們將風(fēng)樹之斗作為最后的決斗場面著力表現(xiàn)。強勁的旋風(fēng)吹得畫面中寶座搖搖欲墜，勞度叉被吹得目瞪口呆。徒眾們有的在慌亂中圍著樹打樁、牽繩，加梯支撐；有的雙手遮面，伏下身子；有的連忙作揖受降；還有的剃發(fā)后受到同伴的恥笑，雙手抱著光禿禿腦袋，手足無措。整個畫面莊嚴、鎮(zhèn)靜、安詳之余，與失敗、混亂、笨拙形成強烈的對比，生動而又充滿喜劇性，令人視之難以忘懷。

離開肅北蒙古族自治縣那天，忽然下起了雨，灰撲撲的石窟，一點點變得鮮亮起來。我們的車，如披掛鎧甲的英雄疾馳而去，紅纓滴水，頭盔閃亮，水里有沒有鐵的聲音。途中經(jīng)過一截截漢長城遺跡，武帝曾經(jīng)詔令，河西的軍民一次次在風(fēng)中面對逃走的夷人，筑高了長城。天晴了，云彩如萬馬奔騰，新近并入了漢家版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