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
我喜歡民間的鐵鋪首,輕叩門環(huán)的響在夜靜的時候是壓得住黑暗的,可以使走向村子的東西遠遠停住,也可以讓它們悄無聲息地融進墻影塵土里不再出現(xiàn)。
盤腿坐在床上,回想我睡土炕的鄉(xiāng)親,一輩一輩的生命從土炕上站起來出門,又從土炕上躺下,最后移挪進土里,他們何曾睡過一張雕花木床?我突然覺得泥土是吃人的,吃人的泥土沒有良心,那么沒明沒黑地伺候你,給你一生的勞動,到最后富裕不來一張床。
風把手藝刮進了天堂
誰把打鐵聲摁在了文明喧囂深處?
此時的雨覆蓋了這個山村的各個部位,那個叫鐵匠鋪的地方,蛛網(wǎng)上粘著許多小蟲子,我能想象出當年鋪子里的熱鬧,所有的人都是頂著雨聲到來的。
鐵匠鋪永遠都是一個動詞,動在雨聲的浸淫之下。
它的持續(xù)時間是那么久。
紅鋼從烈火中鉗制到鐵砧上,錘起錘落,叮當磅礴,小錘點擊,大錘緊跟。鐵匠對于鐵是一場浩劫般的驚擾。
鐵匠鋪的熱鬧為什么總是在雨天里?當然,更多的熱鬧是在冬天。真正的冬天開始了,北風嗚嗚吹過,一路卷起干枯的樹葉和草根。農(nóng)人看在眼里的活計都拾掇完了,那么收拾好殘缺的農(nóng)具,沿著蜿蜒曲折的路走進鐵匠鋪。一個長長的冬季,鋤頭、镢頭、鐵鍬、鐮刀,日出或日落的聲音,對于敏銳聽覺的農(nóng)人,大錘小錘的聲音都是奢望,都是天籟,都是比時間要重要得多的來年春暖河開。
獵人走進了鐵匠鋪,他是來漏鐵砂的。我曾看到過一只狼的腹部,一桿獵槍沖著它直射過去,視野里沒有遮擋,那只狼打了個滾抽搐著,它被獵人提回到村莊,它的胸腔開滿了紫色的小花。那只狼的死亡對我是一種神秘的極致,它活著時曾繞道來到村莊,它學著小孩的哭聲,聲東擊西叼走了一頭母豬。
軋鋼淬火,好鐵匠的聲名是一把镢頭能刨幾畝地。鋼水好能出活。農(nóng)人說:好地費農(nóng)具,好漢費老婆。
鐵匠的另一生活是給馬蹄釘蹄鐵,冬用的蹄鐵要打出三個防滑蹄爪,夏季蹄鐵是平薄的。牽馬人站在鐵匠鋪門前,鐵匠攬住馬腿,削平蹄底的老皮。鐵匠和馬腿,在我看來應(yīng)是臻于禪境的,無悲無喜,無怨無怒,對造化萬物心存感念,并與萬物同一同在。只見那鐵匠把一排鐵釘含在口中,肩膀頂緊馬后胸抱緊彎曲朝上的馬腿,把蹄鐵合緊馬蹄,釘子穿入蹄鐵的孔眼,那一片唾沫濕,隨蹄鐵直接釘入馬蹄深處。鐵匠此時有可能抬頭看一下遠處,廓外斜依的青山,風姿萬千的楊柳,時光無時不在,無處不存,目無所視,手有所觸,寸寸光陰,都只在盈手之間。那雙手,就那么優(yōu)雅而瑣碎地生動著。
鐵匠是農(nóng)耕文明的先驅(qū)。也是土地本身的選擇。
那是一個打鐵的鎮(zhèn)子,每年的農(nóng)歷九月十三,一年一度的廟會開始,鐵匠們聚集在集市上,搭起爐灶,燃起炭火,拉起風箱,將燒紅的鐵塊放在砧子上,掄起鐵錘,甩開臂膀,丁丁當當,各自施展本身的絕藝,吸引四外八省的商人前來交易??諝饫飶浡鵁t的鐵銹味,這氣味又隨著熱風,浸入一切開放的空間。熱浪一陣緊似一陣,像潮汐,奔來涌去。鎮(zhèn)子上因為交易鐵貨,所有的木門,木窗戶都釘了密麻麻的鐵釘。嘎吱作響的鐵門用勁推開時,門頭上掛著南瓜大一個鐵鈴鐺,如現(xiàn)代人的門鈴。人勤的時候,鐵鈴鐺像一樹花,開得肆無忌憚,隨風微顫,這家的熱鬧仿佛要揮霍盡鐵匠最后的元氣。
鐵門上的“鋪首”給歲月古拙滄桑之感,門環(huán)輕叩,從門樓上倒掛下來的雨滴,一只素手,到底是撩人的,懸如雨,和鐵的內(nèi)部有著脈絡(luò)牽系。人生故事都是輕叩中尋來。是的,那鋪首,過去,無論是帝王將相的皇宮、宅邸,還是平民百姓的小家小院,一般都要有一座院門,兩扇街門中央門縫兩側(cè)、在一人來高的地方都裝有一個類似門把手的物件,可以是門環(huán),也可以是菱形的門墜,而銜著門環(huán)或吊著門墜,固定鑲扣在大門上的底座稱為鋪首,又叫門鋪。鋪首、門環(huán)都是大門上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件。
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鋪首由龍子演變而來。世上本無龍,龍的神話由人創(chuàng)作。編造龍神話的枝枝蔓蔓,于是有“鯉魚跳”,有“生九子”。關(guān)于鋪首,獸首銜環(huán),作為龍的九子之一,其“形似螺螄,性好閉,故立于門上”,由商、周人模仿螺螄,到“形似螺螄”的椒圖,形式未變,變化的只是源出。螺為水族類,歸于龍的家族應(yīng)該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椒圖,包含在形式里的內(nèi)容,即所謂“性好閉”以螺之閉,來強調(diào)門之閉?!笆赜鄙鏖]塞,閉藏周密,鋪首以一種精神,在朱漆的黑漆的門扇上展示了幾千年,它透露著屬于中華門文化精髓的東西,由鐵匠鋪鍛打出形。
鋪首造型之精美,以廟宇皇宮大門所飾用者為華貴。華貴的鋪首呈和圓形,獸首下面,分上下兩層,上層形若銜環(huán),飾以飛龍戲珠圖案,叫做“仰月千年铞”,只具裝飾功能,而無門環(huán)功用。這一層之下,有飛龍飾紋襯托“仰月千年铞”鋪首在朱漆宮門上,同金色門釘相互映襯,顯示出皇家建筑的帝王氣派。鋪首別名金鋪、金獸。漢代司馬相如《長門賦》:“擠玉戶以撼金鋪兮,聲噌吶以面似釧音?!泵鑼戇淀戦T環(huán)的情形,玉戶金鋪的視覺效果,和金屬碰撞的聽覺效果。皇家流落到民間的東西少,尤其是金子做的,如果不是含了足量的銅,那響聲能出得來出不來還是兩說。我喜歡民間的鐵鋪首,輕叩門環(huán)的響在夜靜的時候是壓得住黑暗的,可以使走向村子的東西遠遠停住,也可以讓它們悄無聲息地融進墻影塵土里不再出現(xiàn)。
誰呀?
我呀。聽不出來?
聲音是話語的影子,走近時隔著門縫就能辨出是誰家來人。
與獸面鋪首相類,是門鈸。門鈸狀似鈸,周邊通常取圓形、六邊形、八角形,中部隆起如球面,上帶鈕頭圈子。變通民宅門上的這種門鈸,樣式乘法,卻不乏裝飾美,有的還帶著吉祥符號,如外滑圈以如意紋,或鏤出蝙蝠的圖形。在民間,更多的是鐵匠鋪里的手藝,也只有鋪首可以抬高鐵匠的文化素養(yǎng)。
我們的黨旗圖案有鐮刀錘頭,這同民間工藝關(guān)聯(lián),作為一個物件,它完成了符號代表階級的過程。我還記得收割谷子,有一個謎語說:河南上來個逗打逗(意思兩個谷穗彎腰逗趣),脊背朝前肚朝后。謎底是谷子。春天的谷子到秋天黃燦燦的,在北方的泥地上,谷子、玉米、大豆、高粱、麥子,全都要鐮刀來收割。我還記得五月端陽我娘領(lǐng)我去一個叫雨井山的高處用鐮刀割艾,端陽節(jié)家家門前的鋪首上插艾,閉五毒。艾藥香的端陽節(jié),在我精神的午后讓我歡愉、心安、美好。若干年前鐵匠送我一只他鍛打的錘子,錘形像一只豆包,我喜歡它敦厚溫良的樣子。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不喜歡鋼釘,手工的鐵釘不守規(guī)矩,可它們適合掛廚房的用具,時間越久它們越是黑得像天空下的夜色。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用手中的鐵錘砸核桃,像人腦一樣的核桃仁引來很多活躍的蜜蜂,它們依附在核桃仁上面,陽光照著它們,我不像一個經(jīng)歷風浪的人,我看著它們笑,在它們面前我如此卑微。
我在夜空下看到過最壯麗的鐵花,化開的鐵水由匠人拍打進夜空,那是堪與秋日豐收無垠的繁華相媲美的一種壯觀,一種極為廓大的氣象,看的人和被看的人嘴都咧開很大,鐵花承載了某種希冀,映著他們的笑臉,光彩奪目。
我喜歡鐵匠,喜歡鐵匠鋪子里的雨聲。大錘小錘的擊打聲,仿佛天地間萬物生出無數(shù)的口子,它們從隱處進入顯處,我看到鐵匠手中的鐵精巧靈活,它們構(gòu)成了人生凡世,讓我看到了人間奇跡。鐵匠,鐵匠鋪子,我一想到它,我手心就有了熱氣。
也許,我把鐵匠鋪子想得過于富有了,只想用文字的方式去理解他們,但是,畢竟是一個遠去了的把文明活在骨子里的年代。如今的村子里再沒有鐵匠鋪子里打鐵的聲音,沒有了鐵匠鋪子,似乎整個村子里都沒有了聲音。鐵鋪首都銹爛了,鐵釘子換成了膨脹螺栓,五毛一斤的舊門板買了用去燒木炭。我們喪失了許多,恰恰可能是有關(guān)生命最高秘密的隱喻和福音。我不能知,在衰敗中,唯一不想放棄的是想入非非。
要命的歡喜
當我有限的記憶因歲月漫漶得模糊不清,而又迫切想回憶當時情景的時候,我什么都不顧忌了,只會躺在床上,平息自己的紅塵欲望,去想。簾下的風撫過來,窗外有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很愜意,一半的想回到了過去,一半的想徒具了其形。我不太窈窕的姿態(tài),誰又能夠說我不好!我不能說床就是純粹的私人化空間,我只能說我愛床就像愛天空一樣情深。
去年冬天,我在山西沁河岸邊尋得一張清中期富家小姐的閨床。精致的木格雕花完好無損,紅色的大漆舊了,舊得純粹就成了一種時尚。床體采用貼金箔、嵌螺鈿等工藝技法,共雕有十個戲劇故事情節(jié),有《三娘教子》《龍鳳再生緣》《唐伯虎點秋香》《琵琶記》等。每個作品形態(tài)生動,惟妙惟肖。描金人物故事更顯出古床的華麗美艷。只是床板有些不太穩(wěn)重,疏忽之間來一聲響,那一聲響倒叫我想起曾經(jīng)的男歡女愛。床的三面有花格窗戶,也都是描了金的?;ǜ裣庐嬃巳宋锕适?,細細的婆娑的畫面,我一直沒有考證出她們都是哪出古典戲劇里的女子?那腰身,那蘭花翹指,鳳眼細瞇著,往悠悠的時間深里去想,那真叫個裊娜。二百多年的歷史,假如二十年一代人,十代人過去了,與空氣摩擦著濺出了多少火花。盤腿坐在床上,回想我睡土炕的鄉(xiāng)親,一輩一輩的生命從土炕上站起來出門,又從土炕上躺下,最后移挪進土里,他們何曾睡過一張雕花木床?我突然覺得泥土是吃人的,吃人的泥土沒有良心,那么沒明沒黑地伺候你,給你一生的勞動,到最后富裕不來一張床。在我熟悉的回憶里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該是床上事,就像時間里敞開的一間間店面,算盤珠子噼里啪啦,都算計走了,你活下去的心事,你活下去的目的,你活下去的爭斗,一張床,會有多少故事發(fā)生呢?我坐在床上,再一次看那些時光下的雕刻,那滿月的臉兒,俏麗的眉眼呼之欲出,什么樣美麗能經(jīng)得起歲月這般殘酷的打磨,難道只能是一雙匠人的手才夠得上美麗、綿長?
坐在床上的人,心思不動,便無悲無喜。
可坐在床上的人往往會生出許多人間幻景。
沁河岸邊出過許多有能耐的人,比如陽城縣皇城相府的陳廷敬。陳廷敬原名陳敬,順治十五年(1658)考中戊戌科進士。因同榜有同名者,因此朝廷給他加上了個“廷”字,改名為廷敬。此人生平好學,詩、文、樂皆佳,與清初散文家汪琬、著名詩人王士禎皆有往來,“皆能得其深處,而面目各不相假”??滴鯇﹃愅⒕从小胺恳Ρ妊彭?,李杜并詩豪”的評價。過去對官宦人家的稱呼是有講究的,一直到了民國,稱呼都很規(guī)范。做了大官的人家叫“府邸”,經(jīng)商人家的叫“公館”,有錢有勢的人家叫“宅院”,有文化有臉面的人家稱呼“寓所”,只有老百姓才叫“家”,喊老婆叫“家屬”?!盎食窍喔?,原本也不叫這重口味的名字,雖然乾隆皇帝親書過“德積一門九進士,恩榮三世六翰林”的楹聯(lián),可是康熙為陳廷敬題匾“午亭山村”四個字告訴我們它原本是叫這個謙稱的?!按簹w喬木濃蔭茂,秋到黃花晚節(jié)香”,康熙的這兩句詞和午亭山莊與陳廷敬很吻合,很有點故鄉(xiāng)的臍帶陪伴一生的感覺。做了“皇城相府”,不能說不好,與平民來說只能說是不家常。相府正門,有高大巍峨的城堡式門樓,上方書有“中道莊”三個大字。中道莊,為皇城相府的舊稱,內(nèi)城為陳廷敬伯父陳昌言于明崇禎六年(1633)所建,名為“斗筑可居”。外城為清康熙四十二(1703)年陳廷敬所建,名為“中道莊”。這樣的名字實在沒有讓人心情不好的理由。
我這張床傳說就是從“相府”流落出來的。床是一個最宜于夢想的地方,傳說給它抹上了一層浪漫色彩,并點點滴滴完成了我對它的基本懷想。它是一張大家閨秀的婚床,也是睡床,20世紀40年代流落到了民間,70年代它一直在大隊的庫房里放著,當沒有大隊庫房的時候它流落到了一戶人家的柴房,90年代末當柴禾賣了。它的運氣來了,木頭的運氣就是被一個木匠看到。木匠是木頭的伯樂。木匠打著手電筒照著,灰不塌塌的床上堆著谷殼,老鼠跳上跳下,快樂地聞著秋天田野上糧食的氣味。木匠喊了一聲:“去,都走開!”老鼠散了,木匠看到眉目傳情的美。木匠把手藝信奉為神,木匠坐在谷殼上,許多心事來了。木匠開始抽他的旱煙,安撫他的心事。木匠和主家說,我給你做活我不要工錢,走時你送給我它。主家說:“快拿走,你就不怕床上出妖精!”說罷此話嘴扯得和臉盆似的大笑。木匠買了它就睡在它上面。2000年有人開始收購古床,它的身價一下就提升了。此時的木匠老了,兒子打著光棍,沒有人喜歡雕花手藝,時間對于所有都是一樣的,讓你生存,讓你決定,又讓你無法決定。賣吧,賣了是錢,不賣是命。古玩販子買走的第二天木匠去要,其實也不是去要,就是去看看。那張床已經(jīng)不在了。木匠的心一下跌落到了肚臍眼下,他不能罵,也不說人家的不是,他已經(jīng)預(yù)先知道床會消失,可誰也沒有想到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講這個傳言故事的人告訴我,那個木匠失去了床就瘋了,就因為床上那幾個婦女木頭人人,那張床上睡過妖精。
我說,你不怕那妖精讓我也瘋掉?
古玩販子看著我笑了:“因為你也是妖精。”
傳言是一個罪惡的群體,人們擁有統(tǒng)一的語言,統(tǒng)一的情感,統(tǒng)一的思想,統(tǒng)一的方向,那個方向必須有所犧牲,沒有一個人相信木匠的瘋是因為再也看不見床上的手藝。得到可以讓人亢奮不已,失去也可以讓人亢奮不已。我得到它時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幾手。買了它回來,我仔細擦干凈,上了一遍桐油,暗紅的光澤下散發(fā)出來的芬芳讓我如此歡喜。
就那份意境,無端地從花格伸進來一盞臺燈,臺燈蛋黃的光照在一冊喜歡的書上,靜夜的好時光下便覺得幸福莫過于此了。古人說:“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蔽以囍拖胝疫@種感覺。人活一輩子就為了找一種感覺,感覺找到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幸福了。
今年春天的四月,我去看桃花,沁河岸邊的一座古廟里,所有的一切衰敗得厲害,桃花是唯一的鮮活。我走近一棵桃樹時,發(fā)現(xiàn)它的樹干動了一下,嚇我一跳,仔細看看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頭發(fā)蓬亂的人,一層灰土一層黑皮,一只手耷拉在離地三尺高的地方,像一枝折斷了的桃枝。他居然躺在桃樹上睡覺,樹下有半個黑饃,黑饃上爬了許多螞蟻。蜜蜂嗡嗡嗡地繞著桃花,繞著他飛,圍繞著把他和桃花區(qū)別開,蜜蜂知道他身體上沒有花粉可采。一個人,樹也可以做床。
最早的人是不是也睡在樹上?《廣博物志》里有記載,傳說最早的床是神農(nóng)氏發(fā)明,誰發(fā)明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夜晚離開了土地。
我們的先祖最早是從哪里走來的,樹還是海洋?可以肯定,在農(nóng)業(yè)與文明還沒有發(fā)展起來之前,樹可以遮風避雨,可以鉆木取火,人身體的中段部位的私處是用樹皮和樹葉來遮擋的,一棵樹可以是我們的一切,生命的居所,想象的還原,人是多么離不開樹木!當樹成為木頭的時候,木頭在人心目中無限放大,天地人寰,木匠來了。對美好事物的巨大熱愛,對生活需求的幸福滿足,木匠成為一個日常奢侈的欲望。
中國最早的床的實物是河南信陽長臺關(guān)出土的戰(zhàn)國彩漆木床。該床長218厘米,寬139厘米,六足,足高19厘米,床面為活抽屜板,四面裝配圍欄,前后各留一缺口以便上下。我覺得當時的床是放在房子的正中間,不然不會有前后缺口。屋子能有多大?一張裝得下夜晚夢境的床占據(jù)了屋子中央,木匠讓我們后來的出生固定在大地一個位置上。想想,真是透著一股古老傳統(tǒng)的時間和詭異之謎。說一個地方人杰地靈,也與床有關(guān)系。說是東漢時期的徐稺(公元97年—168年),字孺子,豫章南昌(今南昌市高新區(qū)北瀝徐村)人。一貫崇尚“恭儉義讓,淡泊明志”,不愿為官而樂于助人,被人們尊稱為“南州高士”和“布衣學者”。十五歲拜當時著名學者唐檀為師。唐檀去世以后,徐孺子便在櫧山過起長期的隱居生活,一面種地,一面設(shè)帳授徒。東漢名臣陳蕃到豫章做太守,立志做一番大事,一到當?shù)鼐图敝颐餍烊孀诱埥烫煜麓笫拢S從勸諫應(yīng)該先到衙門去,結(jié)果被他臭罵一頓。當時徐已年過半百,陳蕃派人將他從櫧山請來時,專門為他準備了一張可活動的床,徐來時放下,走后掛起。王勃在《滕王閣序》中說“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卑研烊孀幼鳛殪`秀之地生長出的杰出人才。杰出人才多少年后依然杰出在文字里,這世界能有幾人?人活著的意義就在于能在世上留下一段佳話。很多時候很多人沒了,一輩子活得似乎很凌亂的樣子,愛恨榮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勢頭到最后和佳話始終是不沾邊兒。
沁河兩岸一路走過來,我留意那些窗戶下放著的床,大都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了,陽城一帶有一種床叫簸箕床,民國到新中國成立后很流行,也還有點意思,很像是榻和羅漢床演變過來。清代的床在沁河兩岸大體保留了明代的風格和特點,一般用硬雜木,好的用核桃木,沒有南方的精雕細刻。在沁河岸邊的豆莊我見過一張老床,三塊獨板連綿不斷結(jié)合而成的屏風,床頭床尾畫“功名富貴”。古人的功名富貴怎么來畫?就畫牡丹就畫公雞。公雞有五德:頭頂紅冠,被古人認為是“文德”;姿態(tài)兇猛,是“武德”;公雞好斗,見比自己勇猛的就會應(yīng)戰(zhàn),被認為是“勇德”;覓見食物就招呼同伴,是“仁德”;按時報曉是“信德”。唐朝詩人李賀有“雄雞一唱天下白”的詩句,雞鳴預(yù)示著日頭要升起來了?!肮迸c“功”同音,“鳴”與“名”同音。牡丹則寓意富貴。功名富貴是高官厚祿,是豐衣足食,是無憂無慮,是吉祥美好。床身和拋物線的華麗束腰一體,透雕獅子和陽雕草龍紋、云紋一氣呵成;靠背中間陽文雕刻了“福壽三多”瓜果?!叭唷眮碓从凇肚f子·天地》中的“華封三?!?。佛手的“佛”與“?!甭曇粝嘟粋髡f中的桃子吃了可以長生不老,是長壽的象征;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孫。圓雕和透雕結(jié)合的榻腳踏著底端是神獸。該榻通體黑漆為底,以極細的工筆和富有層次感的寫意手法,在屏板內(nèi)側(cè)描金繪滿蝙蝠。這讓我想起來乾隆下江南時的一張老床,乾隆在那張老床上書寫了七言古詩:“軒轅液金作神物,德合乾坤明日月。陰陽精氣此蘊郁,萬八千春豈湮沒。丁甲護持魑魅祓,中圓光外綠云蔚。如星重輪麗天闕,四靈五岳交唯榻。漢唐俗制氣早奪,其祥應(yīng)不讓屈軼……”并附二印,其一為“德充符”,另一為“會心不遠”。乾隆皇帝的七言詩和二印很有些意蘊,乾隆不是一個沒有節(jié)制地生活的皇帝,不像漢劉驁因了貪戀床上功夫到了最后連走路都有點遲鈍,一個竭盡自己欲望活著的人,床笫之歡讓他合上眼時不是醒,是絕命而去。
床上的人性是解放的,與床的豐富性、復(fù)雜性和層次性得以逐步展開,和自然山水有一樣的療疾功能,彌散和蘊含著使人身心舒暢的“釋放”,也可驅(qū)郁化悶,但卻不能叫人耳聰目明?!按彩隆笔且粋€曖昧的詞,我的一位學醫(yī)的朋友說,床事可調(diào)節(jié)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興奮和抑制狀態(tài)、改善心肌營養(yǎng)、刺激造血系統(tǒng)功能,可使紅細胞和血紅蛋白增加,明顯的可使人放松。也就是說,能叫你神凝形釋,豁然疏朗。
我走進一戶人家,正是采摘花椒的季節(jié),院子里鋪了一層,屋子里床上鋪了一層,花椒的香氣無端的叫我想起了“椒房” 。洪昇的《長生殿·定情》:“怕庸姿下體,不堪陪從椒房。受寵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間天上?!蔽铱匆娔莻€在灶臺邊炸麻花的女人笑了。麻油在鍋里慢慢地鼓著油窩,她一邊往面盆里撒椒鹽一邊和我說話,兩只手搓著長長的面,擰成麻花,“哧溜”一聲下鍋了。我看到她的嘴唇四周起了一層干皮,一個缺了水分的女人。她說:“那是一張地主家的床,祖上土改分來的,那畫著的金人兒是老戲《西廂記》,來看的人,多沒有一個出高價。我睡這床糟蹋了。”我說:“嗨,床就是叫人睡覺,叫人生兒育女?!彼笮α似饋?,好像有一星唾沫落進了油鍋里,響了一下,她手上的一根麻花又下進了鍋里。果然是畫了《西廂記》,有些衣紋不是太清晰了,我站在床前看,始終看不仔細。一個男孩跑進來喊:“媽,麻花好了沒有,戲快要開了?!贝遄永锍獞虿乓榛ㄖ笥透猓逯醒氲氖裁吹胤絺鱽龛尮募一?,男孩拿了一根麻花跑了出去,女人喊:“還沒有給老爺燒香,你個吃嘴東西!”女人看著我說:“他就是在這個床上生的,坐月子,沒少往那畫上尿,看不清,尿洗過還是看不清。小孩家屁也不懂?!卑赴迳系穆榛ㄒ呀?jīng)堆起來,她麻利洗手也趕著出門去看戲。
我走過戲臺,看到戲臺上有紅帳子,一個頭頂蓋頭的女子正在聽譙樓上打三更,那個舞臺上的男人不去掀她的蓋頭,一掀了蓋頭便就是含情脈脈,半推半就。我一時想不起唱的是哪出戲,看到所有的人僵僵的,等洞房花燭夜一波三折風生水起。
《梁書·羊侃傳》記載:有個叫張僧胤的宦官去找羊侃,羊侃不理他,說:“我床非閹人所坐!”過去的人是如此決絕,床是人生交際的開始?!妒勒f新語》也有記載:“紀僧真得幸于齊世祖,嘗請曰:‘臣出自本縣武吏,遭逢圣時,階榮至此,無所須,惟就陛下乞作士大夫?!饼R世祖告訴他:“此事由江敩、謝瀹,我不得措意,可自詣之。”于是紀僧真領(lǐng)旨去了江敩處,他剛“登榻坐定”,江敩就馬上顧命左右曰:“移吾床遠客!”弄得紀僧真“喪氣而退,以告世祖”。而齊世祖的回答卻是:“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北硎舅矡o可奈何。士大夫應(yīng)該就是當今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有骨氣,也當有一種不一樣的世道人心。
這一點農(nóng)民比“士大夫”胸懷開闊,你只要一進門,家里的女人都會說:“坐,床上坐?!鄙祥T不欺客,是打心眼親熱,無一點生分。對于上門的客人,農(nóng)民的情感來得總是卑微。
假如床上生出的都是不成仙不成佛的孽種,斷不掉塵念,超脫不得,在人界冥界天界之間一個連魂扯肉的半界世界徘徊,離開床便開始神經(jīng)直跳,靈肉俱狂,終將成為一個自私的人,一個欲望唯我世界的人?;氐酱采?,誰都會想到明天是最美的永遠,那么連接明天的永遠是一張床,床是人的三分之二人生,那么床上床下都請不要叛離自己吧。
據(jù)說“床”在漢代是一個名稱使用范圍更廣的詞匯,不僅臥具,連坐具也稱床。如“移吾床遠客!”漢代還有梳洗床、火爐床、居床、冊床等。西漢后期出現(xiàn)了“榻”,“榻”的出現(xiàn)和“床”才有了明顯的區(qū)分。對于床,漢代劉熙在《釋名·床篇》中解釋道:“人所坐臥曰床。”又說:“長狹而卑者曰榻?!薄墩f文》也說:“床,身之安也?!倍剑瑒t是專供休息與待客所用的坐具。漢代少數(shù)民族的“胡床”,是一種高足坐具,其實也是我們所叫的“榻”。隋朝“胡床”又變稱“交床”,唐朝又變稱“繩床”,宋代又變稱“交椅”或“太師椅”。沁河兩岸的“交椅”和“太師椅”多,20世紀90年代末期,有收古家具的從古村往出拉椅子,拉到大路口或縣城出河北、河南的地界,有人不到兩年時間跑壞了兩輛四輪車。美好的東西都與知識有關(guān)。那么是誰叫生活逼迫得瘋了要做出一些無知的事情?“破四舊”讓農(nóng)民與俗世隔絕,當所有的“美”全部以“新”為準時,“新”竟是如此霸道!
我在沁河岸邊的上莊見過一張架子床。它的做法是四角安立柱,床頂安蓋,俗謂“承塵”,頂蓋四圍裝楣板和倒掛牙子。床面的兩側(cè)和后面裝有圍欄,多用小塊木料做榫拼接成多種幾何紋樣。因為床有頂架,所以叫架子床。上莊的村民告訴我,原來上莊的王家有一張拔步床。他說不來那床的樣子,只說是其外形好像把架子床安放在一個木制平臺上,平臺長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平臺四角立柱鑲以木制圍欄。還有的在兩邊安上窗戶,使床前形成一個小廊子,廊子兩側(cè)放些桌凳小家具,也可放銅臉盆和尿桶。說拔步床放在王姓大戶人家的室內(nèi),很像一幢獨立的小屋子。王家的另一串院子有過一張羅漢床。它的左右和后面裝有圍欄,但不帶床架,圍欄多用小木做榫攢接而成。圍欄兩端做出階梯形軟圓角,有幾分大氣入了進去。后來叫人當柴火燒了,因為木頭硬,竟然燃得不夠歡。我見到王家宅院的時候,王家門前已經(jīng)只剩下了三棵老槐樹。原來上莊是有煤礦的,借助煤礦可以帶動旅游,小煤礦關(guān)了,誰也不拿閑錢出來維護。大熱的夏天,我想大喝一聲:這么好的東西,誰該來埋單!
有一本書上說,以前土家男女青年結(jié)婚,男家要打一架“滴水床”。滴水床并不滴水,只是形狀上好像屋檐的滴水一樣。素常有一道滴水和兩道滴水之分。兩道滴水床,又稱為“出一步”床,雕龍畫鳳,十分講究,堪稱土家一絕。一道滴水和二道滴水之間為踏板,寬六市尺零半寸,深四市尺零半寸,左右設(shè)床頭柜,可當坐凳,主要木雕在二道滴水上,如“八仙過?!薄敖鸸洗沟酢薄褒堷P呈祥”以及各種花紋的“芽飾”,加上漆工藝術(shù)處理,顯得斑斕絢麗。按鄂西習俗,床的尺碼,均不得用整數(shù),必須加半寸,俗話說,“床不離半,屋不離八”,“半”由“伴”的諧音而來,“八”由“發(fā)”而來。古人的可愛處是把一個漢字真當一個字來用,用盡用透用出一種驚魂來。我們現(xiàn)在用漢字就像用一粒空殼子彈,怎么都射不進一個人的心靈。
床事不能情緒化,而要理性化,否則就是對生命的摧殘。床上油匠和木匠雕刻和畫出的那些人物故事,重要的不是圖了個好看,重要的是睡醒之后提醒人活著的意義。有一個說書人,開場前說了一個段子,說一個老頭娶了個少妻,終于一病不起。大夫警告他“你骨髓已經(jīng)沒了,只剩下腦髓了?!崩项^大喜,看著床上的嬌妻發(fā)自肺腑地問:“大夫,你著實和我說,腦髓還可供我戰(zhàn)上幾次?”居家過日子,從而得有一種把握,床是天堂也是地獄。
人安居方能樂業(yè)??赏硬灰?。守護土地的是一座村莊,守護家庭的是一場婚姻?;橐鲎钪饕挠镁呤谴??;橐霾缓统霈F(xiàn)先兆前期反應(yīng)是分床?!鞍⒚玫亩亲酉裱来?,是個冬暖夏涼的好地方?!苯跤诔幸u和穩(wěn)定了生命最初的忠實,白描見心的入骨,床的重要性就看出來了。詞語對婚姻的解釋是這樣的:男人和女人結(jié)為夫妻,已結(jié)婚的狀態(tài)。男人為女人而婚,女人為自己而嫁。我以為婚姻最主要的一件大事,就是依賴床合法化的生兒育女。
我記得有一年夏天我去一個工地找我表弟,晚上的建筑工地樓層地上睡滿了民工,他們只穿褲衩,躺在涼席上,睡得很放肆,四仰八叉,有的人在旁邊摔撲克叫喊聲很大居然也沒有吵醒。各種牌子的煙霧懶散地飄在建筑工地的上空,灰的幕籠罩了一切,月光懶懶散散相擁,不親近,也不拒絕,地上的鼾聲此起彼伏,如同白天他們的體力活那樣沉重。一輩子沒有睡過一張好床,睡眠卻很踏實。柳青說過:“人是一架耐磨的機器。”就他們那樣的集體睡姿我以后再沒有見過。童年時夏日的夜里,院子里鋪一領(lǐng)葦席,男人女人孩子們都坐在上面,月光明晃晃地當頭照下來,就等于給夢找一個憩身之地。我聽到了不遠處的玉米地里,蛙鳴聲彈著青玉米的葉子,明麗的月影朗照一切,白天出山的大人們把山外聽來的事努力用農(nóng)民文學家的口吻復(fù)述一遍,誰都怕上茅廁誤了精彩的一段。小孩子們不敢大聲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氣,青草的香氣。月影下老窯花紋繁復(fù)的窗欄板,一棵樹寬的門扇,紫銅的門環(huán),鐵葫蘆鎖,看著看著睡意來了,不等散場人就睡過去了,被大人喊醒時骨軟心糊得恨不得死過去。那樣的睡眠我再沒有找到過,盡管我處心積慮買了一張清代的雕花床。換一種說法,我在雕花老床上讀書卻是讀得入迷,讀得有了要命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