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和 鄭秉成
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1]。論辨體式的研究,也遇到因為“名不正”導(dǎo)致的“言不順”“事不成”的問題。長期的“議論文”教學(xué),鮮有成效可言,在一定程度上也與這個不當(dāng)命名有關(guān),亟須“正名”。
在我國千百年的寫作史、寫作理論史、文體學(xué)史上,論辨體式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其演變、發(fā)展、變化的過程極為復(fù)雜。各種命名,都有其目的、原因、道理,值得好好學(xué)習(xí)、領(lǐng)會、琢磨,但這些分歧多樣的名稱,也造成了運用實踐的混亂、隨意,甚至無所適從。例如,在現(xiàn)行語文教材與《全日制義務(wù)教育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修訂稿)》《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稿)》中,使用、混用的所謂的“議論文”或“議論性文章”“論述類文本”,就使人以為這些虛擬的或不倫不類的名稱,就是論辨體式正確的名稱。這三個名稱本身就是矛盾的,前者是作為“文體”名稱,后二者是作為“文類”名稱,更遑論這三個名稱的觀念、含義、邏輯上的差異與認(rèn)知局限。這勢必導(dǎo)致論辨體式寫作行為上的偏差??梢姡瑢磐駚砀鞣N論辨體式名稱的梳理、澄清,是十分必要的。它將使我們對論辨體式有更加全面、深入、系統(tǒng)的了解,從而確立一個相對準(zhǔn)確的名稱,走出概念雜用、誤用的迷津,擺脫“無知者無畏”所導(dǎo)致的現(xiàn)實窘境。
一、“議論文”考辨
先將當(dāng)今最常見的論辨體式名稱“議論文”,作為討論的目標(biāo)。
“議論文”源頭之一是“議”?!段男牡颀垺酚小白h對”篇,討論的是“議”和“對”兩種文體。“議”這一文體,據(jù)說黃帝時起就有了,“‘周爰咨謀(跟可靠的人商量——趙仲邑譯),是謂為議。……議貴節(jié)制(以合乎禮節(jié)制度為貴),經(jīng)典之體也”[2]。漢代稱為“駁議”:“駁者,雜也。雜議不純,故曰駁也?!盵3]“對”是“議”的別體,主要指的是應(yīng)試文體“對策”。由皇帝命題,舉子答題,所答的文章即稱為“對策”??梢姡白h”作為文體,指的是“商議”?!皩Σ摺币矌в幸欢ǖ摹吧套h性”,所以,“議”“對”合論。
源頭之二是“論”,指的是“經(jīng)”——經(jīng)典之外的說理性文體?!段男牡颀垺罚骸笆フ芤陀?xùn)曰經(jīng),述經(jīng)敘理曰論。論者,倫也;倫理無爽,則圣意不墜。昔仲尼微言,門人追記,故抑其經(jīng)目,稱為《論語》。蓋群論立名,始于茲矣。自《論語》以前,經(jīng)無‘論字?!盵4“]論”的含義是“述經(jīng)敘理”,即闡釋經(jīng)典、陳述道理的文章。“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說合契;釋經(jīng),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敘、引共紀(jì)。故議者宜言,說者說語,傳者轉(zhuǎn)師,注者主解,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qū)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盵5]可見,“論”是“述經(jīng)敘理”性文章的總稱,包含了八種文體?!笆鼋?jīng)指‘圣人語錄、傳注和經(jīng)解。這是論的正體。敘理指議、說等政論,贊、評等史論,序、引等文論以及其他有關(guān)學(xué)術(shù)思想的論著。”[6]“論”的功能是:“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shù),追于無形,跡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quán)衡也?!盵7]主要是“解決各種疑難和評價萬事的是非得失”。后來陸機(jī)《文賦》中有“論精微而朗暢”、曹丕《典論·論文》中有“書論宜理”的文體風(fēng)格的定位。明代徐師曾的《文體明辨序說》則將“論”“列為八品”:“一曰理論,二曰政論,三曰經(jīng)論,四曰史論,五曰文論,六曰諷論,七曰寓論,八曰設(shè)論?!盵8]后世許多相關(guān)的名稱都是從“論”中派生出來的??梢姡罢摗笔亲鳛橐淮箢愇捏w的總稱,是一種文類,不是一種文體。
在古代文體研究中,對“議”與“論”關(guān)系的認(rèn)識就是比較混亂的。有時“議”與“論”是不同層次的概念,“論”涵蓋了“議”,但是也常將其并列,或混為一談?!段男牡颀垺分?,“論”包含了“議”,在討論“論”時,涉及到“議”,即“論”涵蓋“議”,但又將“論說”與“議對”并列。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有“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這里“議”與“論”是并列的。在明代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中,曾引韻書所言“論者,議也”[9],二者所指則是同一的。就是說,二者的意思逐漸趨同,終于合二為一。
將“議”與“論”合稱為“議論”,大約是在宋代。宋代真德秀《文章正宗》將文章分為辭命、議論、敘事、詩賦四類,將“議”與“論”合并為“議論”體式,使之成為四大文類之一。這大約是在古代“議論文”的命名較為直接的源頭。值得注意的是,與當(dāng)代的“議論文”作為一種文體名稱不同,這里的“議論”是作為文類的名稱。《文章正宗》后代一直作為讀寫教材使用的,真氏的文體分類可以說是較早的“教學(xué)文體”分類,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后來明代吳訥的文體學(xué)專著《文章辨體序說》就是以此為藍(lán)本。
在現(xiàn)代,夏丏尊、劉薰宇的《文章作法》(開明書店1926年版)、葉圣陶的《文章例話》(開明書店1937年版)等就是用“議論文”這個名稱。夏丏尊與葉圣陶合編的《國文百八課》(開明書店1935年版)、《初中國文教本》(開明書店1936年版),這兩部國文教材都將文體分為記述文、敘述文、說明文、議論文四種:記述文——記事物的形狀、光景,敘述文——敘事物的變化經(jīng)過,說明文——說明事物和事理,議論文——評論事物,發(fā)表主張。[10]葉圣陶校訂的《新編初中精讀文選》(文化供應(yīng)社1949年版),也是將文體分為記敘文、抒情文、說明文、議論文四種。就是說,從20世紀(jì)20年代開始,“議論文”就成為語文教學(xué)中的一種較為穩(wěn)定的“教學(xué)”文體名稱。
與真德秀、吳訥等古人將“議論”作為“文類”名稱不同,語文界前輩是將其作為“普通文”中的一種,認(rèn)為是一種實用體式。然而在實際運用上,是作為一種只存在于教學(xué)情境中的“偽文體”,是一種虛擬的教學(xué)、訓(xùn)練體式,而不是作為真文體的“文類”。他們從來沒有說過“議論文”之中具體包含哪些體式。
二、“論說文”考辨
今人稱論辨體式為“論說文”的,僅次于“議論文”。論說文這一名稱也是源遠(yuǎn)流長。
在東漢王充的《論衡》中,就已有“造論著說之文”這個文體名稱(有人認(rèn)為這個“文”字要解釋成“文化”,筆者以為還是解釋為“文體”比較準(zhǔn)確):“造論著說之文,尤宜勞焉。發(fā)胸中之思,論世俗之事,非徒諷古經(jīng)、續(xù)故文也。論發(fā)胸臆,文成手中,非說經(jīng)藝之人(解釋經(jīng)書之人)所能為也?!盵11]這指的是創(chuàng)造性地闡明自己對世俗的見解的文章,王充將以往包含在“論”中“述經(jīng)”一類的文章排除在外,專指“敘理”一類的文章。目的是強(qiáng)調(diào)“造”與“著”,即闡明作者的獨立見解,進(jìn)行思想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他給該文體以極高的地位:“尤宜勞焉”(尤其應(yīng)受到犒勞)。王充“造論著說之文”的命名,也如其一貫的批判性風(fēng)格,將以往“論”的“正體”——“述經(jīng)”之文——給顛覆了。他認(rèn)為這些“述經(jīng)之文”,在創(chuàng)造性與作用上,不如“造論著說之文”——“敘理之文”。這大約是較早對論辨體式的專門研究,在“造論著說之文”名稱中,“論”“說”二字已具備,也許這可以看作是“論說文”名稱的原始版本。
及至南朝梁代劉勰的《文心雕龍》,在其文體論中就有了專門的“論說”篇,這也許是“論說文”名稱的直接源頭。前面我們已將該書中“論”的含義作了引述,那么“說”指的什么?“說者,悅也。兌為口舌,故言咨悅懌……凡說之樞要,必使時利而義貞,進(jìn)有契于成務(wù),退無阻于榮身。自非譎敵,則唯忠與信。披肝膽以獻(xiàn)主,飛文敏以濟(jì)辭,此說之本也。”——說就是喜悅之意,兌就是口舌。因此說話有賴于使人喜悅愉快。……總之說辭的主要問題,是必須選用對勸說有利的時機(jī),同時勸說的內(nèi)容又必須是正確的;使進(jìn)攻時對成功的要求有所適應(yīng),退卻時對自身的榮譽也沒有妨礙。如果不是用來欺騙敵人的說辭,就要依靠忠誠和信實。要披肝瀝膽地向人主獻(xiàn)議,飛快地運用敏捷的文思來取得語言的成就。這就是說辭根本的要求。[12]可見,這里的“說”指的不是文體,而是說辭,“論說”的意思就是:說理的使人愉悅的言辭。
但是,“說”也作為一種文體的名稱。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中就有“說”這一體式:“說者,釋也,述也,解釋義理而以己意述之也。說之名,起自吾夫子之《說卦》,厥后漢許慎著《說文》,蓋亦祖述其名而為之辭也?!盵13]“說”就是“闡釋”“說明”。這接近于今天“論說文”這個概念中“說”的含義。議論文一般也包含著說明成分。
“論說”作為文體名稱流傳下來。來裕恂的《漢文典》(商務(wù)印書館1906年版),把文章分為三體九類:敘記——序跋類、傳記類、表志類;議論——論說類、奏議類、箴規(guī)類;辭令——詔令類、誓告類、文詞類。這里在“議論”之下分出了“論說類”。后來阮真的《中學(xué)國文教學(xué)法》(正中書局1936年版),直接稱為“論說文”。他們所說的論說文,與議論文所指對象是同樣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葉圣陶看來,論說文與議論文所指對象是不一樣的。在《國文百八課》中也曾出現(xiàn)“記敘文”“論說文”這兩個名稱:“記敘文”就是“記述文”和“敘述文”的合稱,“論說文”是“議論文”和“說明文”合稱?!耙环N是作者自己不說話的文章;一種是作者自己說話的文章。前者普通叫做記敘文;后者普通叫做論說文。”[14]葉圣陶在1940年發(fā)表的《國文教學(xué)的兩個基本觀念》中說:“其實國文所包的范圍很寬廣,文學(xué)只是其中一個較小的范圍,文學(xué)之外,同樣包在國文的大范圍里頭的還有非文學(xué)的文章,就是普通文。這包括書信、宣言、報告書、說明書等等應(yīng)用文,以及平正地寫狀一件東西載錄一件事情的記敘文,條暢地闡明一個原理發(fā)揮一個意見的論說文?!盵15]這里說的論說文,也是說明文與議論文的合稱。
今天有人沿用“論說文”的名稱,一般是將其等同于“議論文”。
三、其他相關(guān)名稱舉隅
后來,又有“論辨類”“論辨文”“論辯文”等名稱的出現(xiàn)。
清代姚鼐在其所編《古文辭類纂》中將文體分為論辨、序跋、奏議、書說、贈序、詔令、傳狀、碑志、雜記、箴銘、頌贊、辭賦、哀祭十三類,這大約是較早對“論辨類”的命名?!罢摫骖悺敝逻€包含諸多體式,如所選的韓愈的文章就有原、辯、問、解、議、說、論、戒、雜說、頌十種文體?!罢摫骖悺笔且淮箢愓嫖捏w的總稱。
后來陳望道的《作文法講義》(上海民智書局1922年版)用“論辨文”(另外還有“誘導(dǎo)文”),高語罕的《國文作法》(上海亞東圖書館1922年版)用“論辯文”(包括“論說文”“批評文”“辯駁文”“誘導(dǎo)文”等四種),梁啟超的《中學(xué)以上作文教學(xué)法》(中華書局1925年版)用“論辯之文”(下分為說喻、倡導(dǎo)、考證、批評、對辯五種)、薛鳳昌的《文體論》(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用“論辨體”,這些大約都是繼承了姚氏的命名。請注意,這里的“論辨”與“論辯”雖有寫法上的差異,但字義上有相通之處。
其實古代帶有論辨色彩的文體很多:論諫、奏疏、議、彈文、檄、書、記、序、論、說、解、辨、原、戒、題跋、雜著、箴、銘、頌、贊、七體、問對、謚議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帶有論辨性,可以歸入論辨體式之列。
今人對論辨體式也還有一些其他的名稱,如施畸《中國文體論》(北平立達(dá)書局1933年版)作“論理文”,其下分為“告語”“疏證”“論評”三類十三種。朱光潛在《談文學(xué)》中稱“說理文”[16],他有一篇專文題目就叫《漫談?wù)f理文》。
今人的論辨體式名稱有議論文、論說文、論辨文、論辯文、誘導(dǎo)文、說喻文、倡導(dǎo)文、考證文、批評文、對辯文、辯駁文、論理文、說理文……,其中有的是一級文類名稱,有的是二級文體的名稱;有的名稱相同,含義不同,有的名稱不同,含義相同;有的大同小異,有的小同大異;有的相互重合,有的相互交叉。關(guān)系十分復(fù)雜,有必要加以梳理,使之歸于一是。
四、論辨體式正名
古代的論辨體式,不少到今天已經(jīng)消亡了。從古代演變流傳至今的這些文體名稱來說,作為最高一級的概念,比較而言,以“論辨體”或“論辨類”“論辨文”為佳。因為,它既表明了該文體的性質(zhì)——論,又表明了該文體的方法——辨。這里的“論辨體”或“論辨類”,指的是一大類真文體,“論辨文”所指也相同,包含了諸多以“論辨”為特征的體式,如學(xué)術(shù)隨筆、札記、雜文、評論、論文等,是一種真文類。長期以來的偽文體寫作,造成了寫作教學(xué)中的低效,甚至反效,必須回歸到真文體寫作,以真文體取代偽文體——教學(xué)文體,勢在必行。
先辨析習(xí)用的“議論文”名稱存在的弊病。
首先,“議論”二字,在古代雖有區(qū)分,如前所說,“議”即“商議”,“論”即“述經(jīng)敘理”,但是也往往二者不分:“論者,議也”?,F(xiàn)今這二字意義一般沒有太大的不同?!栋俣仍~典》在作為“文體”的義項上解釋為:
“議”:舊時文體的一種,用以論事說理或陳述意見:奏~。駁~。
“論”:分析闡明事物道理的文章、理論和言論:理~。輿~。?!?。社~。
二者基本含義都是“說理”。因此,作為文體名稱,用意義交叉的“議”“論”二字似無必要。
其次,現(xiàn)今“議論文”偏離了宋代真德秀《文章正宗》的“真文體”“文類”的屬性,已經(jīng)被用“岔”了,事實上成為一種虛擬的“教學(xué)文體”“偽文體”。在教學(xué)實踐中,相沿成習(xí),一般是特指以論點、論據(jù)、論證“三要素”理論支撐的訓(xùn)練文體,而這種認(rèn)知與寫法是不符合論辨體式實際的,在觀念上是偏頗的。議論文已淪為不倫不類的“四不像”文體。
再次,詭異的是,明明“議論文”是一種“教學(xué)、訓(xùn)練文體”,夏丏尊、葉圣陶等卻又將其定位為“普通文”,即實用文,這就造成了一種認(rèn)知混亂與誤導(dǎo),使學(xué)生以為這就是“真文體”,認(rèn)認(rèn)真真地學(xué),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它與“真文體”寫作大相徑庭,學(xué)不能致用,在實際寫作中并不存在叫議論文的文體,除了中小學(xué)教學(xué)刊物,其他刊物都不發(fā)表所謂的“議論文”,在實際的工作中,也沒有使用到叫“議論文”的文體。
今天的“議論文”認(rèn)知,與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者陳望道、梁啟超的定位也不同,他們曾清楚地指明了自己的分類僅僅是為了教學(xué)之需,而不是“普通文”中的一種。陳望道在1922年出版的《作文法講義》中說:“文章體制,包括記載文、紀(jì)敘文、解釋文、論辨文和誘導(dǎo)文等五種文式?!薄拔覀冞@一種文體分類法,是作文法上的分類法,并不是文章作品上的分類法。實際做成的文章,大抵一篇文章中含有兩種以上的文體,如先解釋題義,然后論辨論旨之類。要將每篇文章,歸入哪一類,實際幾乎不可能;至多,只能看彼全體底旨趣接近哪一種便將彼歸入哪一種。然而從文章作法上看,這種分法,卻確乎不可移動。譬如一篇文中含有解釋和論辨兩種文體時,作解釋體一部分,便必須依作解釋文的方法,作論辨體一部分,便必須依作論辨文的方法,這都斷然不得逾越。因為這樣,所以在讀本方面最好能夠注意‘什么兼什么體什么體,不要囫圇地說這一篇文章是什么體?!盵17]他明確告訴讀者這是“作文法上的分類法”,不是“文章作品上的分類法”,就是說,這是一種教學(xué)、訓(xùn)練體式。實際寫作中,一篇文章會用到多種文體,這里的“文體”,有點類似于“表現(xiàn)方法”。
梁啟超在1925年出版的《中學(xué)以上作文教學(xué)法》中說:“文章可大別為三種:一、記載之文;二、論辨之文;三、情感之文。一篇之中,雖然有時或兼兩種或三種,但總有所偏重?!盵18]他也等于說這些不是“真文體”,是一種從教學(xué)出發(fā)權(quán)宜的劃分,在實際寫作中每一篇文章都是“兼類”的。——不知怎的,之后的語文學(xué)者、語文教師卻以假為真、以訛傳訛,以為與上述分類目的相類似的“議論文”是一種真文體——“普通文”(實用文)。
鑒于“議論文”命名上的交叉,與認(rèn)知上的混亂、偏頗,且作為教學(xué)、訓(xùn)練文體,實際效果不佳,因而不宜作為一種真文類的名稱。
再說與“議論文”相近的“論說文”。“論說”,在古代指的是兩類文體,現(xiàn)代語文學(xué)者葉圣陶等指的是說明文、議論文這兩種文體的合稱。今天一般所指則與“議論文”異名同實,今人的這一命名,大約是基于如此考慮:一是作為議論、說明這兩種表達(dá)方式的合稱。這指的就是“議論文”。因為“議論文”往往是以“議論、說明”為主要表達(dá)方式。有時在一篇議論文中,說明性的內(nèi)容所占的比例很大,甚至超過了議論性內(nèi)容。一是作為為議論文、說明文這兩種文體的合稱,一般人顧名思義,大多也會這么理解。這樣,便會造成認(rèn)知上的混亂:不知“論說文”究竟指的是“議論文”,還是“議論文”與“說明文”兩種文體的合稱。同時,“論說文”也存在與“議論文”一樣的“偽文體”問題,不宜進(jìn)入教學(xué)。
當(dāng)今《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biāo)準(zhǔn)(實驗)》中,在“議論文”之外,還使用“論述類文本”這個名稱,也須一辨?!罢n標(biāo)”對究竟什么是“論述類文本”沒有明確的解釋,不知所指是“文體”還是“文類”。它似乎是為了糾正上述議論文、論說文的偽文體問題,將其作為真文體的一類體式的名稱,即便這么理解,它在邏輯上仍有明顯錯誤。
一是所謂的“論述類文本”,不能與“文學(xué)類文本、實用類文本”并列。因為它們的分類標(biāo)準(zhǔn)不一。“論述類文本”是以“說理方式”為標(biāo)準(zhǔn),“文學(xué)類文本、實用類文本”是以“審美”為標(biāo)準(zhǔn),這勢必造成交叉?!皩嵱妙愇谋尽卑恕罢撌鲱愇谋尽保@是不同層次上的分類,“實用類文本”是“論述類文本”的上位概念。以“審美”為標(biāo)準(zhǔn)劃分,“文學(xué)類文本”與“實用類文本”二者可以對舉;以“說理方法”為標(biāo)準(zhǔn),與“論述類文本”對舉的,可以是“闡釋類文本”,因為論述與闡釋都是說理方法之一。
一是“論述類文本”的“論述”,只是論辨體式的說理方法之一,不能作為論辨體式的名稱。論辨體式的說理方法很多,如闡釋、闡述、闡析、論證、比較、比喻、歸謬等,“論述”,未必是說理方法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種,不能指代“說理”。闡釋、闡述、闡析、論證等都很常用,不宜以任意一種說理方法作為論辨體式的名稱。
筆者認(rèn)為,以“論辨類”或“論辨體”“論辨文”作為名稱,可以避免以上問題。
“論”表明該類文體的目的、功能、作用:求真,闡明見解?!氨妗北砻髟撐捏w寫作的認(rèn)知與說理方式的特點:分析、思辨。這兩個方面構(gòu)成了該文體的最基本、最普遍的要求?!氨妗?,“分別,分析,明察”,即“理性”辨析,是該類文體的主要認(rèn)知特征。“辨”也通“辯”,即“辯解”“辯論”“爭辯”“對辯”“辯駁”,這也是求真、闡明見解的題內(nèi)之義。任何一種觀點的闡發(fā),都是自我的辯解,也或直露或隱含著對他人觀點的辯駁。這是作者、習(xí)作者必須明白的。這一層含義也很有必要在該類文體名稱上體現(xiàn)、揭示出來,并加以強(qiáng)調(diào)。由于“論辨”一詞,已包含了“論辯”之意,“論辨文”涵蓋了“論辯文”,也就無須用“論辯文”這個概念。
——以分析、思辨、辯駁定位該文類,便不至于使寫作與思維方法落入“三要素”的偏重“例證法”“引證法”之窠臼。
當(dāng)年姚鼐、陳望道、高語罕、梁啟超、薛鳳昌等用的“論辨類”“論辨文”(含論辯文)“論辨體”等,當(dāng)為較恰當(dāng)?shù)拿Q。值得注意的是,陳望道、梁啟超是將其作為教學(xué)文體、訓(xùn)練文體的,而我們現(xiàn)在是將論辨文或論辨體、論辨類,與敘事類、抒情類、說明(闡釋)類并列,作為“真文類”的名稱。我們主要采用的是姚鼐等對“論辨類”“論辯體”命名的“真文類”的認(rèn)知。“類”“文”“體”這幾個詞雖然不同,但是都可以作為“文類”的名稱。大家認(rèn)可其中哪一個名稱都行——權(quán)且統(tǒng)一稱其為“論辨類”吧,因為它直接闡明了這是一種“文類”,使人一目了然,不致產(chǎn)生是一種“文體”的誤解。
從以上的溯源與正名,可以看出論辨體式認(rèn)知與嬗變的大概,與各種名稱的內(nèi)涵、外延,以及它們合理性或局限性,了解了這些,就不會囿于習(xí)用的“議論文”這個“偽文體”名稱,及與其密切相關(guān)的偏頗的“三要素”觀念。以“論辨類”作為論辨體式的總稱,揭示其“辨”的基本屬性,使之回歸為“真文類”概念,這就為論辨寫作教學(xué)與實踐走出偽文體、偽寫作的迷津,鋪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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