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前班的紀念
鄉(xiāng)下沒有幼兒園,上小學前,要到學校念一年書,叫讀學前班。
印象中,學前班的教室不大,里面的書桌長長寬寬的,兩個小伙伴并排坐在長凳上,兩只腳垂在半空,不著地。教室四周,是松木制成的壁面,窗戶開得老高,得站在書桌上,用雙手抓住窗戶的柵欄,提起身子,才看得見外面的操場。
那時,我們的班主任姓張,叫張臘珍,所有的課都是她一個人教。張老師被我們惹生氣的時候,對我們講,我是你們的娘,也是你們的爹,都好好聽話。我在下面想,張老師是我們的娘,可怎么會是爹呢?
張老師住在村頭的寨子里,家里有兩個幾歲的娃子,還有一頭黃牛,每年到秋末的時候,總忙得手慌腳亂。清早,張老師趕到教室,滿頭大汗,說,同學們,你們先把昨天講的聲母、韻母練習好了,老師屋里有些事,馬上就來。說完,張老師快步回到家里,把老黃牛往山上攆。
老師一走,教室里立馬炸開了鍋。
女娃子在講臺上跳皮筋,男娃在書桌上滾彈珠,只留一個伙伴,弓著身子,攥在窗戶上。
你的橡皮筋放高了……
打到了,就挨著那么一點,我看到了……
……
張老師從山上下來了。
大伙一哄而散,爬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好。
張老師走上講臺,打開備課本,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下兩個詞,“大山”“小鳥”。
來,大家跟我一起讀。
“大三”“小了”……
張老師指著黑板上的詞讀著,講道,同學們,你們都是“大三”的孩子,要好好念書,才能像家鄉(xiāng)的“小了”一樣,越飛越高……
大伙看著張老師滿臉的汗水,腰挺得更直了。
過了幾天,時間一久,伙伴們就把張老師的“大三”“小了”忘了,早上張老師不在,大伙一個個風風火火地又鬧騰起來。
那天,我站在書桌上,把著風。可張老師上了山,半天不見下來。
我抓著柵欄,盯著山頂。
突然,一個伙伴說,不好,張老師從后門進來了。
原來,張老師從另一面下了山。
我一慌,松了手,想跳回書桌。慌亂中,一顆釘子,勾了衣裳,把我狠狠地拉回壁面。
我的肚子上被劃出一條長略半寸的口子。
上大學那年,學校組織體檢,醫(yī)生看著我的左腹,問,你的胃做過手術?
沒有。
那這是什么?
醫(yī)生指著我的傷痕。
我說,這是我學前班的紀念。
特權階級
上小學了,我的成績一直不壞。
老師都喜歡聽話,成績好的學生,對我也就有一些偏愛。
早上,大伙都在上早自習,班主任陳老師走到我的書桌前,輕輕敲一下,說,你去看看教室的衛(wèi)生。
我得了令,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驕傲地站起來,走到教室后面拿起掃帚,這里看看,那里掃掃,心里美美的。同學們知道,除了被罰,只有老師喜歡的學生,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
過了早讀,上課了。
老師拿著課本、教案走進教室,有時會叫一個學生去她辦公室,把批好的作業(yè)本拿來。我又一次起身,取來作業(yè)本。老師說,按小組發(fā)下去。
班上有八個小組,我把作業(yè)本分好,該怎么發(fā),這就有趣了。
我抱著分好的作業(yè)本,班上的同學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因為如果我把小組的作業(yè)本給他,他就也可以驕傲地站起來,給本小組的其他同學發(fā)作業(yè)本,這該是多威風的事情啊。
我目空一切地走在教室里,把作業(yè)本都給了跟我要好的伙伴,我不喜歡的,欺負我的,全部不給,就算他是小組長也不給,有老師在,他能有什么辦法呢,頂多也就只能對我瞪眼睛了。
傍晚,太陽歪到山頭上,同學們都放學了,陳老師叫我去幫他揀點柴火。
陳老師住在學校,用煤爐做飯,但不燒煤,燒柴。
煤爐已經很舊了,四面糊著水泥,爐口再架三個石子,撐起一點空間,就可以做飯了。
我點燃柴火,從爐口放下去,可柴到了爐心里,怎么也不著,濃濃的黑煙,熏得我眼淚直落。
同學們從老師門前路過,看見我在給陳老師燒柴火,臉上又露出了羨慕的樣子。
我一得意,抬起黑黢黢的臉,仰得老高。
柑橘林
五年級那年,學校在后山開辟了一塊柑橘林。
這一來,是為了開展素質教育,二來,等柑橘掛果了,可以給學校增加收入。
柑橘苗運到那天,學校以班級為單位,把果園分配下來。伙伴們從家里拿來父母的鋤頭、鏟子,一齊涌進了后山。
挖坑,有橢圓的,方形的,也有看不出形狀的……
種苗,有直的,歪的,還有被風吹倒的……
大伙忙了一天,像大人一樣,扛著鋤頭從山上下來,累得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第二天,柑橘苗乖乖兒立在果園里;第三天,果苗也好端端的,這一大批柑橘苗竟然都存活了下來。
伙伴們喜出望外,早上來學校的時候去果園澆澆水,下雨天,還跑到地里去挖排水渠,一個個滿腳黃泥,鞋印跟老師一樣大。
柑橘苗漸漸長大了。
一天,幾株果苗枯萎了,老師們走進果園一看,樹葉稀稀拉拉的,是遭了蟲害。
學校拿不出錢,給整個果園的柑橘苗都打上農藥,思來想去,想到了一個辦法,舉行抓毛毛蟲大賽,哪個班抓得多,就評一個優(yōu)秀班級。
比賽那天,伙伴們把整個果園翻了個底朝天。
突然,一個伙伴問,地后面荒草里的毛毛蟲算不算?
老師一愣,說,怎么不算,都給我抓來。
于是,地后坎的毛毛蟲也遭了殃。
比賽持續(xù)了一個下午,評比的時候,我們班算上荒草里的毛毛蟲,竟然也沒拿到獎,第一名被三年級的同學拿走了。
他們那么小,怎么可能捉到那么多蟲子?
班上的同學不服氣,后來一打聽,才知道,這次比賽走漏了風聲,三年級的同學提前知道比賽的消息,老師前一晚就布置了任務,讓大家先上山把毛毛蟲捉好,第二天放在一起參加比賽。
大伙很生氣,選了幾只壯碩的毛毛蟲,放回三年級的果園去了。
小學畢業(yè)那天,我到柑橘林看了看,里面的果樹不及我高,還沒長成。
老師告訴我,樹苗種下去,要三年才能掛果的。
可我的時間到了,要離開了,走之前,要是能吃一個自己親手種下的柑橘,那是多好啊。
老師看出了我的不舍,說,孩子,去吧,將來有出息了,再回來,老師親手幫你把果園的門打開。
我點點頭,把老師的話深深記在心里。
我喜歡的女孩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孩。
那個女孩姓姚,圓圓的臉,眼睛水亮亮的,扎一個蘆葦樣的馬尾,穿上一件碎花上衣,那模樣很好看。
她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跟我中間隔了兩個伙伴,所以我們說話不多。偶爾,在教室里遇見了,她也不看我,低著頭走了,臉紅紅的。
上課要發(fā)作業(yè)本了,我把她們組的本子放在她的桌子上,她站起來,臉更紅了。
有一回下課,她悄悄問我,你為什么每次都把作業(yè)本讓我發(fā)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說,你手細細的,發(fā)本子快。
然后,窘迫地跑開了。
臘月的時候,我從老師的花名冊上,看到她的生日快到了,想送她一個禮物。
送什么呢?我想了幾天,最后跟母親要了兩毛錢,走了幾里山路,在鄉(xiāng)里的供銷社給她買了一支圓珠筆。
我把圓珠筆藏在書包,下午放學后,偷偷放到她的書桌里。
要留一張作業(yè)紙嗎?
留吧。
寫些什么呢?
就寫“給你的生日禮物”。
要不要寫名字?
不寫,她會認得我的字的。
我呆想著,傻傻地笑了。
第二天,她來上學了。我看著她走進教室,在凳子上坐下,把小布包放進書桌。
她愣住了,似乎要轉過身來,但終于,還是認真地聽課去了。
她沒有給我回一張作業(yè)紙。
是她太羞澀呢?還是沒有認出我的字跡呢?或許……
我猜不到答案。
小學畢業(yè)后,我去城里讀中學,而她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后來,我聽說,她是家里的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弟弟,能夠讀完小學,已經是家人的厚愛,其他的一切,她不能奢求。
她的家在一個名叫馬頭寨的地方,我每年回老家過年,要從寨子的中心走過。
要進村寨了,我的心一顫,眼睛細細撫過土地上每一間瓦房,田坎旁每一個行人……
農人下山了,牛羊也進欄了……
我再也沒有看見我喜歡的女孩。
張思,本刊主編助理。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