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蘇軾后賦的意蘊，后世多拘于“樂悲”二字。清孫琮謂：“此篇（按，指后賦）作幻境幻想，從樂字領(lǐng)出嘆來。嘆因良夜而發(fā)，……屢嘆不已，看他如何收煞，卻以孤鶴掠舟，忽然做天外想，而托之一夢。以‘赤壁之游樂乎’明應(yīng)‘樂’字，以‘道士顧笑’，暗應(yīng)‘樂’字。”（《山曉閣選宋大家蘇東坡全集》）可看做是主“樂”的代表；李扶九則云：“予于此篇往復(fù)數(shù)次，而知其用意在‘凜乎其不可久留’一句，仍是前篇‘望美人’一片心腸也?！保ā豆盼墓P法百篇》）所謂“‘望美人’一片心腸”，指望美人（按：美人，指君王、美政）而不見的憂思。與孫琮相反，李說可看做是主“悲”的代表。教參所主，轉(zhuǎn)為飄忽，既認(rèn)定表現(xiàn)出“作者悲傷的情懷”，又認(rèn)為“表現(xiàn)了作者當(dāng)時復(fù)雜矛盾的心情”，這給教學(xué)抉擇帶來了很大的困難。本文不揣淺陋，想就后賦的思想內(nèi)容作一些更為深入的探討。

筆者以為，后賦之所以難解，根源在它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前賦以事說理，借景談玄，重點落在“談”“說”上，故事明而意朗，景顯而理著。后賦通篇敘事，事相和景象幾乎承擔(dān)著全部的表達任務(wù)，讀者因事求理，以景會情，“各以其意逆之”，故意見紛出，莫衷一是。正確理解其事相、景象，實為索解文旨之關(guān)鍵。

一.感情基調(diào)及自身形象。從感情基調(diào)看，最能反映情感狀態(tài)的是開端作者“顧而樂之”的直陳和游興的生動描繪。作者“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起初并無復(fù)游赤壁之意，“顧而樂之”則寫出了因眼前之景而引逗出的游興，鮮明地表達了作者隨處自適的心境。寫游興，先著力寫月夜美景，以明緣由，然后具寫謀酒尋魚，以事烘染，將情緒之佳，游興之濃盡情寫出。第三小節(jié)集中寫赤壁之游。赤壁之游到底要表達什么？筆者以為，這里應(yīng)重點留意作者的自我形象。這一節(jié)由“于是攜酒與魚，復(fù)游于赤壁之下”一句領(lǐng)起，通過游山和放舟兩個方面來寫游覽之經(jīng)過，自我的形象占據(jù)了極大的篇幅。先說游山。寫游山，作者特意用“履”、“披”等六個動詞來刻畫游覽過程中的自我形象，勁頭之大，游興之高，自不難想見，而三字一句的排比所構(gòu)成的語言節(jié)奏，又呼應(yīng)出尋幽探勝的急切情懷，不僅如此，最后作者又用“劃然長嘯”來宣示其心靈的縱放，其沉迷于山水的精神可謂宣示無余。寫放舟，作者用“放”、“聽”兩字傳其精神，逍遙之樂，自在之趣，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起前賦“遺世獨立，羽化登仙”的描寫。作者為何如此癡迷山水？一個剛剛遭受重大政治打擊的人又為何能這樣身心不二，進入山水？前賦中的一段關(guān)于宇宙人生的感悟值得我們仔細回味：“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薄胺俏矣小闭卟划?dāng)羨，故不必羨，惟有“清風(fēng)明月”造化所形，天地所賜，“耳得目遇”，正該我羨。此等襟懷，何等曠遠！回到剛才提到的問題上，我們是完全可以看到這一感悟?qū)ψ髡叽藭r情緒、心境的主導(dǎo)作用的。金圣嘆評兩賦此處關(guān)系云：“前賦，是特地發(fā)明胸前一段真實了悟，后賦，是承上文從現(xiàn)身現(xiàn)境一一指示，此一段真實了悟，便是真實受用也?！保ā短煜虏抛颖刈x書》）見解確實非常深到。

二.“二客”的形象?！岸汀钡男蜗罂此撇恢匾?，其實值得重視。寫二客，作者比較著力的只一句：“蓋二客不能從焉。”二客為何“不能從”？是力不從心，游興不濃，還是別有緣故？這一點我們應(yīng)聯(lián)系開頭來看。從開頭看，無論是過黃泥之坂，將歸臨皋，還是主倡復(fù)游赤壁，二客都是被動的。既游赤壁，作者自然豪興勃發(fā)，而二客之所以不能跟上，游興不濃之外，顯然沒有更多原因。二客為何游興不高而我又為何會有如此豪興呢？沿著問題追問，作者以“二客”做比襯的用意是非常明顯的。試想，一個心陷事境而不能化解超脫的人，雖美景當(dāng)前，又焉能有輕快而自在的腳步？“我”之所以能無事境之累，心中坦然，蓋其因也?！岸汀奔仍谑戮持?，固無切膚之感，自然無所深悟。“我”能透視宇宙人生，“二客”不能，“我”“顧樂”而生豪興，“二客”只能陪同作侍，落后也就十分自然了。作者之所以寫“二客”，目的正在于以勉強襯豪興，以豪興顯曠達，以曠達示徹悟。李扶九以“凜乎其不可久留”數(shù)語來解讀后賦，并與前賦中所謂“望美人”的情懷做聯(lián)系比較而得出“悲”的結(jié)論，實不過斷章取義。其實，前賦中寫“望美人”的情懷不過是為寫后面那段“真實了悟”做鋪墊，而后賦中“凜乎其不可久留”一段，也只是作者一路豪興之下見到的可驚可愕之景而已。而孫琮以“樂”字?jǐn)嗲百x，又以“樂”字?jǐn)嗪筚x，也并沒有說清“嘆”中何以有樂，“使其中坦然，將何適而非快！”（《黃州快哉亭記》）蘇轍此言，也許最能道出個中秘密。

三.孤鶴及道士的形象。解讀后賦，最費解的是孤鶴和道士的形象，如果這里能弄清楚，則后賦的意蘊會隨之得到根本的揭示。關(guān)于道士的幻象，潘天寧、李炳勛在其增訂注釋的《古文觀止》里認(rèn)為，道士“赤壁之游樂乎”一問意思與“奔走仕途樂乎？”相當(dāng)，“是道士點化作者，引其離開仕途”，而“予亦驚悟”則“表明作者接受了道士的點化”。（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筆者以為，這樣的觀點不僅缺乏文本的依據(jù)，也缺乏對蘇軾創(chuàng)作背景和創(chuàng)作心境的基本了解。從作品看，道士的形象是孤鶴形象的幻化，把握道士的形象可先從孤鶴形象入手。孤鶴形象意蘊何在？回到文本去，筆者認(rèn)為一個“適”字頗多意味，“適”是恰巧、正好的意思，為何說是“恰巧、正好”呢？是切合了此時此刻的情境，還是吻合了作者此時此刻的心靈？抑或兼而有之？如前所述，作者此時正放舟中流，如果說“劃然長嘯”、“風(fēng)起水涌”是一種令人驚悸，令人“悲”、“恐”的審美情境，那么，此時的中流自在，正是一種令人神往，引人遐思的詩境，身處是境，“飄飄乎如遺世獨立”，妙處難以言表，而恰在此時，孤鶴橫江，掠舟而西，心有所感，正所傳達，故所謂“適”者，正在于悠然此鶴足傳悠然此情也！

更值得玩索的是鶴的文化含義。關(guān)于孤鶴，蘇軾在《帖贈楊世昌二首》中有一段真實的記載：“十月十五日夜，與楊道士泛舟赤壁，飲醉，夜半，有一鶴自江南來，翅如車輪，嘎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不知其為何祥也?！保ā短K東坡全集》第六卷）這段記載與后賦的描寫幾乎一模一樣，唯多出了“不知其為何祥也”一句。鶴的出現(xiàn)，在蘇軾這里為什么會引發(fā)出一種關(guān)于祥瑞的猜想呢？筆者以為，這可以從“鶴”的文化含義上得到解釋?！苞Q”較早出現(xiàn)于《詩》《易》?！对姟芬浴苞Q鳴聲聞”喻賢士身隱而聲名猶著，《易》以“鳴鶴在陰，其子和之”喻君子“言善”必有其“和”。蘇軾深受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而這一影響又深刻地影響著他對自然現(xiàn)象的文化理解?！盀跖_詩案”橫遭打擊，現(xiàn)在被貶黃州，處境與鶴之“在陰”“于野”何其相似！孤鶴的出現(xiàn)既暗合了作者此時的處境，祥瑞的猜想也就順理成章了。東坡以曠達之懷處窮，自然會更有可能以樂觀之想展望。故所謂“適”者，更在于翩然之鶴足傳翩然之思也。

蘇軾以曠達的襟懷面對當(dāng)下，更以樂觀的心態(tài)展望未來，雖然未來難以逆料，但遇鶴之事卻不能不令他遐思存想，于是很自然地入了夢境。這樣，道士的幻象也就不難理解。道士是孤鶴所化，由孤鶴而道士，即由現(xiàn)實入夢境?，F(xiàn)實引發(fā)夢境，夢境折射現(xiàn)實，現(xiàn)實夢境，兩相映照，表達的無非是赤壁之游的自在之樂、悠然之趣和那種面向未來的積極樂觀的情懷，說孤鶴點化作者，以“引其離開仕途”，直有無中生有之嫌了。

“開門視之，不見其處。”是作者篇末對夢境描寫所做的一個收煞，這個收煞初看好像是幻象的破滅，其實不然。從敘事的完整性來看，必須有這個收煞；從事理上來看，道士既是孤鶴所化，又幻入夢中，如何能夠見實？如果開門視之，見了道士，就不免虛妄，而鶴所兆示的某種祥瑞也尚在不可知之?dāng)?shù)，故只有“不見其處”也才能表露作者某種程度上疑惑的心跡；從表達上看，這個收煞使敘事更顯得飄渺空靈，從而更能激起讀者聯(lián)翩的浮想，收到亦幻亦真的藝術(shù)效果。

四、作者基本的人生態(tài)度及其獨特的生活視角。蘇軾的整個人生觀是取達觀一路的，盡管有時候也有非常孤獨凄苦的作品。但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的達觀精神卻為一般作家所難及，有時甚至達到了讓人欽羨的地步。“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边@首詩題為《初到黃州》，是作者初到黃州時所作。驚魂甫定，江鮮山筍就立刻進入了視野；前途未卜，眼下的處境反覺得滿足，甚至還有些過意不去，這是怎樣的胸襟！與詩作同時的還有給李端叔的一封信，其中有這樣幾句：“得罪以來，……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余秋雨先生以為這幾句寫出的是蘇軾內(nèi)心的凄苦（見《蘇東坡突圍》），依筆者看，這段話正有著和《初到黃州》一樣的襟懷和精神?！白韵病?、“自幸”云云，雖不免有些苦澀，但與宦海九死一生的巨浪相比，“推罵”、“冷落”的遭遇又何嘗不值得慶幸！

蘇軾遇事總是往好處想，樂處想，他相信，痛苦都會過去，光明屬于未來。后賦寫赤壁之游的情懷，既包含了安時處順的達觀，又包含了對未來的某種寄托。《在儋耳書》有一段描寫：“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M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這段文字，筆者以為，可為后賦之注腳。

湯振洪，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海門。責(zé)任編校：王 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