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先傳出人教社要把他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選入輔助讀本,繼而上海教材也打算在新版高中教材里選入??梢韵胍?,將會有更多地方教材趕這個時髦。
我個人當然希望教材編寫者把莫言作品選入教材,但一直很疑惑他們的選擇標準是什么?!锻该鞯募t蘿卜》發(fā)表于1985年,距今已經有28年,早已經成為當代文學史的名篇。教材編寫者如覺得這部作品符合選編標準,早該把它選入教材了??删幷咴诮邮苡浾卟稍L時說,莫言的作品以長篇小說為主,不適合選編;其作品中的血腥場面以及對性的描寫等,并不適合在課堂上呈現(xiàn)。好吧,且不說“以長篇為主”是個常識錯誤,既然選編標準如此,為何莫言獲獎之后又可以選入了呢?是莫言作品因獲獎而神奇地不“血腥”了呢?還是教材編寫標準產生了變化?
一位中學語文教師調查了學校80名中學生,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知道莫言。他發(fā)微博請我推薦莫言的作品,我推薦了上海文藝出版社早在2000年就出版的莫言短篇小說全集和其他出版社出版的莫言散文集。
在中國當代文壇,莫言不是一個新人。他登上文壇31年,勤奮耕耘,成果豐碩,曾獲國內外多項文學大獎,是當代文壇最有成就、最著名的作家。普通讀者熟悉莫言勉強可以成立,語文教材編寫者是專業(yè)人士,不一定要全讀過,但總該知道莫言及其作品。迄今為止,莫言創(chuàng)作了20多部中篇小說、80多部短篇小說、11部長篇小說,5部散文集,還有大量的演講和對話稿,20多年來,他一直是研究生和教授們研究、撰文的主要對象之一,你簡單地搜索找一下,或者其他專業(yè)數(shù)據(jù)庫索引一下,都會發(fā)現(xiàn)成百上千的各種語言的莫言研究文章。
我認為,莫言的短篇小說和散文集都適合中學生閱讀,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也可以讀。以僵化、虛偽道德作為借口來攔截學生閱讀中國當代優(yōu)秀文學作品,這種做法不僅荒謬,而且可笑。即使以教材編寫者的道德邏輯,莫言的短篇小說也有眾多篇目可以選入。既不暴力,也不血腥的作品很多,如《奇遇》《民間音樂》《大風》《三匹馬》《金鯉》《夜?jié)O》《魚市》《天才》《鐵孩》《大嘴》《一匹倒掛在杏樹上的狼》等,想象豐富、故事精彩、語言優(yōu)美,無一不適合選入教材。可見,莫言的作品不是只有《透明的紅蘿卜》和《紅高粱》。
莫言的散文也代表了當代作家中的最高水平。他的散文描寫生動,情感細膩深婉,想象天馬行空,如《上官團長的馬》《會唱歌的墻》《美人不是人》《賣白菜》《洗熱水澡》《我的中學時代》《我的老師》等,都在真實中見風骨,于平凡中見神奇,也無一不能選入教材。如果此前20多年來這些優(yōu)秀作品都“不適合”選入教材,那么《透明的紅蘿卜》顯然更“不適合”選入教材。上面提到的十幾篇作品,每一篇都很“道德”,我愿意友情提供給教材編寫者們參考。
這些作品只是莫言文學作品中的極少部分,教材編寫者如果多讀些莫言的作品,乃至其他作家的作品,我想就不會出現(xiàn)以“血腥”、“不適合”之類可笑借口排斥當代最優(yōu)秀作家作品的可笑做法了。因莫言獲諾獎而追趕時髦地急忙選入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證明教材編寫者的選編標準是滑動的、隨機的、無原則的。選擇作品不是從文學性、從作品本身出發(fā),而可能是從道德、正確性角度來判斷。語文教材不是政治教科書,不能奪人家飯碗。
即便如此,我仍贊成語文教材突擊選入莫言作品,起碼可以讓中學生知道中國有莫言這樣一個作家,知道他以自己的杰出創(chuàng)作而當之無愧地摘取了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桂冠。我希望教材編寫者在編寫教師參考書時,別忙于把自己的讀解當成唯一準確的標準答案,令教師以此標準灌輸給學生;我更擔心語文教師在課堂上忙于帶領學生劃分段落大意、尋找中心思想。好作品的藝術感染力是整體呈現(xiàn)的,如一棵樹、一匹馬,美麗是有生命的,如把樹鋸倒、把馬殺死,那你是伐木工、屠夫,不是教師。屠夫和伐木工也有自己的存在價值,但教師絕不應把自己定位成他們。在學校里,教師不僅要帶領學生學習知識,還要培養(yǎng)學生心智,引導他們養(yǎng)成良好的審美感覺。我最擔心教材編寫者過分積極,把莫言寫成“身殘志堅”的好榜樣,把他寫成“照壁偷光”“聞雞起舞”的道德標兵。
莫言的小說選入教材不成問題,更多其他優(yōu)秀中國作家作品選入教材也不成問題,選入越多越好。但這種選擇,要建立在廣泛閱讀、有效判斷以及深入研究的基礎上,而不是見風使舵,趕時髦,湊熱鬧。教材編寫者應該是有廣博的專業(yè)知識、深厚的學術涵養(yǎng)和獨特的審美能力的專家,而不是隨風亂倒的墻頭草。
有記者問我,你能用一句話,說說莫言厲害在哪里嗎?我說,新時期以來的作家里,莫言是真正觸摸到土地靈魂的作家之一。記者說,這里還有一個“之一”,莫言還有沒有獨門絕技?我回答說,莫言對寫作有很高的自我要求,每寫一部新的長篇小說,結構都絕不重復,都有新發(fā)現(xiàn)。在中國作家中,近30年來,莫言是最具有文體意識、對小說結構最有追求的作家,不是之一。
記者往下問我,很多人幾乎同時看到你的《莫言傳》和《對抗語文》,就自然會把莫言等大作家成功和中國語文教育扯在一起,大作家是不是只能在對抗傳統(tǒng)語文教育中脫穎而出?我說,在中國大陸的特殊教育體制下,優(yōu)秀作家一定是“對抗語文”后才出現(xiàn)的。大作家更不用說了。我在《莫言傳》里專門分析過莫言的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起步階段,如何努力地擺脫“文學教材”鉗制,以新的思考、新的視角進行反思,重返故鄉(xiāng),在那些普通平凡的鄉(xiāng)村人與事中,感受到非凡的力量。優(yōu)秀作家不是去體驗別人的生活,寫別人的情感,而是重返自我,展現(xiàn)自我,從自己內心深處挖掘噴涌的靈感之源。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他開掘出來的一片特殊的文學國土,這是通過作家的心靈和想象再度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
記者接下來提了一個很尖銳的問題:“莫言也在追問:‘有朝一日高考與中考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革,語文教材也編得讓人滿意,我們的孩子是不是就必然地提高了文學素養(yǎng)、并由此進而提高了人的素質了呢?’你說呢?”
我說:“去年8月份,莫言來參加上海書展,我們曾在一起吃飯聊天,他先提起我對抗語文的事情,說功德無量,對我鼓勵很大。他還說起上世紀90年代末,北京一些雜志和媒體發(fā)起反思語文運動,他也撰文加入了批判行列,其中一篇是《虛偽的教育》。他的批判直入問題核心,如高考與中考必須進行革命性改革,語文教材編寫要有質的變化。我個人感覺到,在對抗語文上,與很多一線教師、有思考力的家長不斷互動之后,產生了很多正能量效應。教育是立國根本,人人都應該來關心?!?/p>
莫言說他女兒經常來問他一些語文方面的問題。他總是含含糊糊地談談看法,然后要她去問老師并且一定要以老師的說法為準。莫言說:“我的不自信是因為我沒按部就班地念中學,骨子里深藏著自卑?!庇浾咦屛曳治鲆幌履缘淖员?。
我分析說,莫言所謂“骨子里的自卑”不是他對語文沒有看法,沒有研究,而是他沒有參加過長期的、殘酷的作業(yè)和考試訓練,沒有被這種條條框框洗腦,不懂得這種“正確的思考”方法,所以也無法按照現(xiàn)行教育體制僵化模式來思考問題。別說他了,我是科班出身,身經百考的,碰見女兒小學語文問題,照樣歇菜。你看你,作家、博士,小學語文都答不出來,關鍵是答不出老師規(guī)定你必須答出來的答案。——你敢不自卑嗎?
記者問我,《對抗語文》一書,你敘述是你和女兒的痛苦經驗。女兒多大了?抗爭成功了嗎?
我說,咱還說正面的,“對抗語文”不全是痛苦,我們得到的更多的是快樂。因為關心現(xiàn)在的語文,我才有機會深入分析語文教材,研究其中潛藏的各種問題,并有針對性地與孩子一起進行有針對性的、快樂的閱讀。小學低年級時,我每晚在她臨睡覺前都給她讀書,有時候一本《千家詩》,從頭讀到尾,她都沒睡著,我又拿出《唐詩三百首》繼續(xù)讀。如此,是一種最簡單的聽書學習。還讀《小王子》《夏洛的網(wǎng)》等,有時也是從頭讀到尾。就這么讀著,到她自己能讀厚書了,自己就成了很有經驗的小讀者。不能簡單地談成功,我討厭成功學。但她的閱讀積累,在今后會成為一種財富——評價標準如果按照現(xiàn)在的考試成績來講,她并不是語文成績最好的,但總很輕松地在前幾名。
葉開,文學博士,著名作家,莫言研究專家。現(xiàn)居上海。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