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人教社選修教材《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是蘇軾的一篇散文佳作。全篇信筆揮灑,而意脈流暢貫通。全文只三個自然段,第一段寫作者從文與可學(xué)畫墨竹所得所悟,第二段寫作者與文與可“疇昔戲笑之言”,第三段寫作者曝書畫時見文與可所贈《筼筜谷偃竹》畫而“哭失聲”。蘇軾信手拈來“畫”、“笑”、“哭”,把三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渾然天成,不露雕琢之痕,有著很強的情感邏輯。
“畫”、“笑”、“哭”三字中,“畫”、“笑”當(dāng)歸結(jié)于“哭”?!翱蕖笔乔楦械穆淠_點,而“畫”、“笑”則為“哭”或作鋪墊或作反襯,使“哭”來得真切自然。試想,文與可把自己畢生所悟畫墨竹的心法技法傾囊相授于蘇軾,此等無私行為天下能有幾人做到?古代文人相輕、相傾之事比比皆是,這樣看來文蘇二人之間的感情之深可以想見。而第二段中作者記敘了與文與可之間的書信往來,其中皆是戲笑之言。蘇軾的書信,有時使文與可陷于窘態(tài),使“與可無以答”,進而說“吾言妄矣”,“蘇子辯矣”;有時又使文與可“失笑噴飯滿案”。可見蘇軾是可使友“窘”,使友“笑”的朋友。若非彼此感情至深,性情相投,是斷不會如此的。
有了一二兩段的鋪墊、襯托,第三段中,作者在曝曬書畫時,看到那感情至深、結(jié)為莫逆的摯友親人(文與可系蘇軾從表弟)所贈之畫時,睹物思人,友人昔日的音容笑貌如在耳畔、目前,而如今斯人已逝,物在人非,因而不由得悲從中來,痛哭失聲。這樣一來,這“哭”就來得再自然真切不過了,讓人絲毫沒有矯情之感。由此看來,蘇軾真不愧為文壇圣手,信手拈來“畫”、“笑”、“哭”,看似散漫,實則文意貫通,邏輯清晰。
蘇子的高明還不止于此,《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一文的風(fēng)格也極具特點,是屬于蘇軾成熟時期的風(fēng)格。蘇軾在《與侄簡書》中寫道:“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逼降酗@絢爛,可以概括為本文的風(fēng)格。作者在文中敘寫之事,看似平淡,學(xué)畫、戲笑、痛哭。但這其中每一件事都有著沉甸甸的分量?!扒Ч胖糇铍y覓”,而文與可與蘇軾可謂心心相印,性情相投。一個人能把自己窮畢生精力所悟傾囊相授,一個人能與之戲笑而不會得罪,一個人能使你睹物思之而痛哭失聲。這樣的人即使是骨肉至親,有時也難覓得!可見,文中所敘之事,看似平淡,實則絢爛。
同時,文中的語言也是如此。蘇軾由學(xué)畫墨竹心法技法擴而廣之,說:“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èi)外不一,心手不相應(yīng),不學(xué)之過也。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了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這種因事生理的手法也使得文章的語言由平淡而造絢爛,使文章的思想得到了升華。再如文中第二段中引用《筼筜谷》一詩中的句子:“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既令與可“失笑噴飯滿案”,又對與可為官的清廉做了頌揚,可謂有一石二鳥之效。第三段中,作者說:“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边@看似平淡的語言,卻飽含作者對文與可的多么深厚的感情?。∑渲小翱奘暋?,極具表現(xiàn)力,自古以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而使蘇軾這位飽經(jīng)滄桑磨難的剛強男兒“失聲”而“哭”,這“哭”中包含著多少真摯的情感,多少難忘的往事啊!
除此之外,本文還有妙處。在一篇只有幾百字的短文中,作者重在記事,意在抒情。而在不經(jīng)意中,卻也為我們勾勒出了文與可的可愛形象。文與可悟墨竹畫的心法技法,自成一派,可謂內(nèi)秀。文與可與蘇軾書信往來,當(dāng)蘇軾以調(diào)侃的口吻向文與可索要二百五十匹絹時,與可則顯露窘態(tài),“無以答”,就只好抵賴說“吾言妄矣”,“蘇子辯矣”;而當(dāng)他與妻游于谷中,發(fā)函得蘇軾《筼筜谷》詩時,竟“失笑噴飯滿案”。僅此寥寥數(shù)語,蘇子就為我們勾勒出了一個童心未泯、自然率真的人物形象。蘇軾的文學(xué)功底,由此可見一斑。
蘇軾的這篇《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是極具特點的散文力作。從行文上看,文章“初無定質(zhì)”,“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當(dāng)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蘇軾《答謝民師書》)。從取材上看,“東坡最善于沒要緊的題說沒要緊的話,未曾有的題說未曾有的話”(劉熙載《藝概》)。可謂信手拈來“畫”、“笑”、“哭”,看似散漫皆成文。正如明代王舜如所說:“文至東坡真是不須作文,只隨便記錄便是文。”(《蘇長公小品》)從風(fēng)格上看,本文質(zhì)性自然,語言平淡樸實,但平靜的敘述中卻潛泳著感情的洪流,可謂絢爛之極也。
劉有斌,語文特級教師,現(xiàn)居安徽廣德。責(zé)任編校:舒 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