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觀賞書法時,如果看不懂,就只能看到一些奇形怪狀的線條;在領(lǐng)略繪畫時,如果看不懂,就只能看任意涂鴉的景物,甚至連景物都看不周全;在飽覽電影時,如果看不懂,就只能看看熱鬧,談?wù)勄楣?jié),其他的就莫名其妙了。讀詩,更是如此,朱光潛先生說“詩是培養(yǎng)文學(xué)趣味的最好媒介”,“比別類文學(xué)較謹嚴,較純粹,較精微”(《談讀詩和文學(xué)趣味的培養(yǎng)》),看得懂的看得很深,看不懂的就看一些“冰山一角”的表面東西。一句話,看懂了文章,自然、必然看到它的深意。對于杜甫、白居易這些大詩人,寫作都富有深意,并將自己真正的深意隱藏起來,我們只能從其“露出的馬腳”獲得一些暗示,開始崎嶇的審美之旅。
文章的深意是什么呢?我覺得文章的深意也是分層次的。
首先是文字的深意。這是作者的文字所表達出來的意思,有點類似于我們通常所說的“望文生意”。如“主人下馬客在船”,應(yīng)當算作互文,“猶抱琵琶半遮面”不能豎彈,否則就成了陰陽臉;“群山萬壑”這四個字,山狀其高,壑顯其深,既寫出了自己旅途奔波之艱,也曲折地表現(xiàn)出昭君生長之僻、成長之難。
其次是文學(xué)的深意。這主要是作者的主觀的想象、情感與思維的深意。如《詠懷古跡》(其三)前兩聯(lián)一寫昭君之“生處”荊門,一寫昭君之“死所”青冢,寫生者用“群、萬”,寫死者用“一、獨”,足見出詩人對昭君孤懸大漠、客死他鄉(xiāng)之悲憫哀憐?!杜眯小饭矊懥伺门螐椬啵徊ㄈ?,一詳二略,鳳頭、豬肚、豹尾,各盡其妙。
最后是文化的深意。這是作者深入骨髓的東西在詩歌中的體現(xiàn)。如《詠懷古跡》(其三)中對昭君悲劇命運的揭示,對和親文化的反撥,對女性力量歌頌與女性悲劇命運審視的雙重思考等?!杜眯小分小芭e酒欲飲無管弦”,是對唐代文人士子風(fēng)流倜儻的文化風(fēng)貌的展現(xiàn);“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表現(xiàn)了對商業(yè)文明的貶損;“潯陽地僻無音樂”,則是對鄉(xiāng)村文化的蔑視,《琵琶行》總體上表現(xiàn)出對京城文化的深切迷戀。
閱讀,就是努力逼近詩人的真實意圖。寫作,最值得懷疑和研究的地方,在于為何寫,也就是作者的寫作目的。這個目的是藏匿于文章的內(nèi)容和技巧之中的,恩格斯說“作者的見解越隱蔽,對藝術(shù)作品來說就越好”(《致瑪·哈克奈斯》),可見好文章不僅有深意,而且善隱身,這就要求我們從簡單的解釋性閱讀,進入深度閱讀、批判閱讀。
通過前面的論述,我們知道作者的深意,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寫作目的。但作者的寫作目的是什么,因為代遠年湮,他也沒有直接說明,或者說了我們也不得而知。那我們?nèi)绾沃浪麄兊膶懽髂康哪??我認為,我們可以從這一視角去蠡測:兩位詩人在提筆之前,已經(jīng)有了一些生活感悟,或者是受了現(xiàn)實觸動,總之是外物與內(nèi)心發(fā)生了強烈的碰撞不得不發(fā),但還要考慮一個問題,就是要想辦法讓別人去讀自己的作品,也就是說,他們既要讓自己寫,也要讓別人讀。這里面是非常講究寫作的機緣的,因為你寫的文章,別人干嗎要去讀呢!如何讓別人想讀自己的文章呢?這里面也有三個層次:
首先要讓一個人想讀。大多數(shù)的詩人,并不將自己的作品僅僅定位于這個最低的層次,但必須過這一關(guān),如果連這一關(guān)都過不了,何談下面更深的層次呢?據(jù)惠洪《冷齋夜話》里所載,白居易寫好詩后,常常讀給鄰居一個不識字的老太太聽。有人說這是諷刺白居易的詩寫得太直白了,但他也是一位“苦吟”詩人,“未老而齒發(fā)早衰白”,我覺得他是在進行讀者調(diào)研、市場檢驗與社會公證。鄭板橋總喜歡在自己夫人的背上練字,結(jié)果有一天夫人煩了,說了一句“你有你體,我有我體”,啟發(fā)他進行了“板橋體”的書法創(chuàng)新。(張紫石《閑話鄭板橋》)杜甫的詩表面上是寫給昭君看的,但昭君死了,那就只能是寫給自己一個人看吧;白居易是寫給琵琶女看的,“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說得很明白。
其次要讓一類人想讀?!对亼压袍E》(其三)中的昭君已矣,但與昭君有相同命運的女孩子們還在延續(xù),“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她以曲代言,抒發(fā)滿腔的“怨恨”,這“怨恨”既是她個人的,也是具有相同命運的宮人的。白居易為琵琶女代言,而琵琶女也是一個典型,她是千千萬萬身懷絕技卻身逢亂世,從“小康墮入困頓”的晚景凄涼的中唐人的代表,這類人讀到《琵琶行》,對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應(yīng)該是感同身受的。
最后要讓所有人想讀。就拿我們今天的人來說,為何要讀這兩首詩呢,我們向白居易和杜甫學(xué)習(xí)什么呢?我想,我們主要學(xué)習(xí)他們打破生存的困境,維護生命的尊嚴,提高生活的質(zhì)量。杜、白二人都用詩作為武器,對生活進行了干預(yù);他們在寫詩之前,都有一段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又找不到發(fā)泄的地方,或者想反省自己的生活,又找不到合適的“發(fā)泄時機”,碰巧遇到這樣的機會或場景,于是乎借船出海、借雞生蛋,看似是寫別人的感情,其實也是間接地抒發(fā)肺腑,撫慰內(nèi)心。比如白居易就為琵琶女身世所動,一個女子懷貌難寵尚且能夠高雅地排遣情感,自己懷才不遇有何不可呢?杜甫對王昭君亦是崇敬有加,她受了那么多的苦,卻用琵琶進行無言的訴說,自己所受之苦與她比,真不可同日而語啊。領(lǐng)悟了這些東西之后,我們再談作者所謂的寫作技巧,就會覺得豁然開朗。
理解和賞析到上面這些內(nèi)容,可謂深矣,但還未得其真妙。我在探秘杜、白二人兩詩寫作目的之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詩具有一個深刻的“同型”結(jié)構(gòu):將男人比作女人。這是一個“有意味的形式”(克萊夫·貝爾《藝術(shù)》),頗值得進一步研究與挖掘。
將男人比作女人,首先是一種暢抒苦水的曲筆。白居易是古往今來在詩中哭得最盡興、最凄慘的一位,“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他的內(nèi)心該是何等的“怨恨”?杜甫借昭君之口,抒發(fā)內(nèi)心苦楚,亦毫不遜色,“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哭了八百年(近千年),這該是多大的“怨恨”。然而,“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表面上是兩個女人的“怨恨”,在深層卻是兩個男人的“怨恨”,雖然他們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一發(fā)不可收拾,但郁積已久的情感并沒有失去中國文人應(yīng)有的謹慎與分寸,表面上寫得很直白、動情,但最心底的話還“雪藏”在那里,這就是含蓄的、隱蔽的“曲筆”,需要我們靜思、破譯、還原,切勿為表面為迷惑。
將男人比作女人,其次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女人的命運,就是時代的一面鏡子。琵琶女與京城中的親朋作別,飄淪憔悴,充滿悲歡離合,這也是社會動蕩、人民流離失所的濃縮;同樣,白居易仕途失意,外放江州,雖稱不上流離失所,但精神幾近荒廢。其實,琵琶女、白居易他們都是生活無憂之人,但很看重精神的自由、人格的尊嚴。杜甫自顧不暇,但心憂天下。昭君乃塞外孤鴻,但祈福黎民百姓。中國古代是個男權(quán)社會,“女為悅己者容”,女人最希望的就是能夠找到一個可以托付終身、遮風(fēng)擋雨的男人;男人則是“士為知己者死”,最希望“擇木而棲”,找一個終身效忠而建功立業(yè)的皇帝,命運何其相似!
將男人比作女人,再次是男人精神自殘的抗爭。林語堂說“文人如妓女”(林太乙《林語堂傳》),但一個男人作為文人非但無法保護女人,甚至淪落到和女人一樣凄慘的地步,這是什么世界。當一個人到了異化自己的程度,必然包含著對自身角色的無比失望,或者是無可奈何??ǚ蚩ā蹲冃斡洝分械母窭锔郀柦^不是自己無緣無故地由人變成甲蟲的,恰恰是外在的社會現(xiàn)實導(dǎo)致了人的變形。所以杜、白以女人暗譬,實是通過角色整容而進行精神自殘,是對健康社會的辛辣諷刺和無聲抗議,也是對黑暗現(xiàn)實的赤裸裸的暴露與批判。
將男人比作女人,最后是文化扭曲的變態(tài)生命的哀歌。王昭君和琵琶女這兩個女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依附權(quán)貴,甚至依附皇帝,而這也是兩個詩人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文學(xué)史上傳為佳話的朱慶馀《近試上張水部》和張籍《酬朱慶馀》,這兩首詩都將男人比作女人,我看到一種奴性文化基因造成的卑躬屈膝、身不由己的扭曲生命形態(tài)。當白居易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時,背后一定有一種看破紅塵的深沉的絕望,有一種對黑暗現(xiàn)實的巨大的無奈,有一種生命受到壓抑和打擊的無比的憤怒傷感;當杜甫支撐著羸弱的身軀來到昭君故里,猛然間通過歷史的隧道找到了人生的知音,“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仿佛一下子讀懂了昭君的無限情愁,也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自己。杜、白二人借助兩個與自己具有相同命運的女人之口,讓我們對他們的生命扭曲浮想聯(lián)翩,有一種無言的憤怒,有一種巧妙的勇氣,也有一種歷史的遙遙期待。
陳禮林,語文特級教師,現(xiàn)居江蘇鹽城。責任編校:劍 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