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娜

(黑龍江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150080)

沈周生逢盛世，身處明代政治最穩(wěn)定、經濟發(fā)展最繁榮的成、弘時期，其家產殷實、家學淵厚，加之身賦異秉，博學多才，在世時即在詩文、人品、書畫、賞鑒等諸方面享有至高的聲望，“風流文翰照一時”(［明］王鏊，《石田先生墓志銘》，震澤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67 頁)，“百年來東南文物之盛，蓋莫有過之者”(［明］文徵明.《沈先生行狀》甫田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52 頁)。沈周詩畫之余，往往逍遙山水間，“青簾白舫往來吳越間，望者疑為神仙中人?！?［清］朱方增，《求聞過齋文集》清光緒二十年刻本，第55 頁)，在世人眼中，沈周的一生呈現了無與倫比的優(yōu)雅和超逸，如錢謙益言，“其高情遠性和風雅韻使天下士大夫望而就之［1］37－34。沈周的詩歌也以“清雅”、“新警”、“詩中有畫”(［清］朱彝尊，《明詩綜卷三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49頁)、“自然拔俗”［2］559著稱于世。但如此大隱并非僅僅遺世高蹈，他熱切地關注民眾的疾苦，以無憂之身而憂天下之事，“每聞時政得失，輒憂喜形于色”(［明］王鏊，《石田先生墓志銘》，震澤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67 頁)。在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又有著鮮明的崇杜傾向，體現出關懷天下的情懷，對杜甫人格精神由衷地推崇并視之為典范。沈周與杜甫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聯系?本應超世的隱者卻有著頗為入世的情懷又提供給人們怎樣的思考?本文就此予以討論，以期深入理解沈周與杜甫在精神境界上的呼應，并認識和發(fā)現明代文人的新特質。

一、沈周對杜甫人格精神的推崇

沈周在詩歌中常深情地贊美杜甫，如沈周有《題杜子美像》，詩云:

滿地干戈草木秋，漫將白發(fā)染窮愁。英雄感慨言空在，家國艱難盜未收。老淚邊送哭堯舜，此心裏許夢伊周。草堂依舊成都在，日暮門前江水流。貧莫容身道自尊，先生肝膽照乾坤。淚因感事時時有，詩不忘君首首存。孔雀豈知牛有角，杜鵑還識帝遺魂。千年珍重丹青在，大雅何從著譛言［2］680。

沈周認為，高遠的胸懷和境界是杜甫詩歌產生強大感人力量的根本原因所在。沈周筆下的杜甫，外在環(huán)境是“滿地干戈”，自身狀況是“白發(fā)”、“窮愁”，但就在這樣的內外交迫中，杜甫所憂心的卻是“家國艱難盜未收”，在這種境遇和境界的反差中，杜甫的憂國憂民情懷被極力地凸顯。沈周由衷地贊美這種情懷，“草堂依舊成都在，日暮門前江水流”，在沈周眼中，杜甫是“肝膽照乾坤”的英雄，代表著杜甫精神的草堂亦超越了有限的歷史時空，具有著一種恒久的意義。所以，沈周著力強調的是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強調的是他身居草堂卻憂國之心猶切的精神境界。正因如此，沈周對草堂意象可謂情有獨鐘，他多次將自己和與自己關系深厚的友人居所稱為草堂，并明確指出“草堂”之稱是“地從杜甫名全借”(《瀼西草堂》)，如“瀼西草堂”、“為張廷儀賦湖南草堂”、“為弟賦灣東草堂”、“題好友楊君謙南峰行窩”時亦稱之為“草堂”。在《乾坤一草堂為狄天章賦》詩中，草堂意象的背景是浩然之天地，凸顯了草堂的高大和恒久意味，此詩開頭即點出鮮明的杜甫形象:“少陵老子舊茨茅，小著乾坤氣自豪?！瓐D書可托斯文在，風雨無驚地位高。……”在與摯友吳寬的和風雨篇中，亦言:“滿城風雨近重陽，寂寂寥寥破草堂?！?《和吳匏菴續(xù)滿城風雨近重陽之作》)似乎在自己和友人的“草堂”中，處處都有杜甫的精神在，在風雨之中杜甫的形象常常會在詩人心中涌現出來，帶著“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期許出現，神圣而又寂寥。而在風景如畫、自然平和的《水村圖》中，詩人亦曾深情地寫道:“全與吾家風致合，草堂曾有此愚翁?！币驗檫@樣的天下之民共安康的圖卷正是杜甫所孜孜不倦追求的景象。沈周無論在風雨之中還是在祥和之時都會深情地想起杜甫、想起代表著杜甫精神的草堂，體現了他對杜甫的深刻理解和認同。

同時，時人對沈周的評論中，也強調了二者在內在精神上密切的聯系。如張鈇在《石田詩選跋》中明確地強調了杜甫精神在沈周詩歌中的自然滲透，張鈇言:

石田先生逸民也，古之逸民，如易所謂“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而先生則不然。身在田野，乃心罔不在廟堂。雖曰“遁世無悶”，而憂時憫俗之志未嘗去諸方寸也。耳之所聞，目之所見，凡有感于中，則必勳于志，而形于辭。故其為杜不必篇仿擬，而杜固在也［2］726。

張鈇強調了沈周之作的“有感”而發(fā)和感時憂世的精神，贊揚他的詩歌所達到的“其為杜不必篇仿擬，而杜固在也”的境界。

另外，祝允明在《刻沈石田詩序》中也表達了這樣的觀點:“蓋其家法固主放翁，而神度所寄唯浣花耳?！?［明］祝允明，《刻沈石田詩序》懷星堂集卷二十四.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85 頁)，認為沈周的詩歌外在的形式章法上以師法陸游為主，但內在的精神氣度卻是獨與杜甫相承。

因此，沈周的獨特性在于他作為隱者、逸民，卻有深切的感時憂世的情懷，其詩歌精神與杜甫一脈相承，從這樣的角度深入下去，才能發(fā)現更加真實、完整的沈周。

二、沈周詩歌崇杜之獨特表現

正是緣于他對杜甫精神的推崇和強烈的認同感，隱于山水田園中的沈周卻能創(chuàng)作出大量關懷現實的詩篇，不因一己之樂而忘天下之憂，表現出了他自覺的社會責任感。他的創(chuàng)作廣泛地涉及了關于時政民生的一系列問題。沈周詩中寫到因無力還租而流亡他鄉(xiāng)的親友，如《懷張允成表弟》，寫到峰火離亂中的友人，如《蜀道兵興聞徐遵誨往尋舊業(yè)》，寫到水災和官府壓迫下百姓的艱難，如《十八鄰》，寫到海盜、虎患等侵擾民生的問題，如《盜發(fā)》、《撥雨悶》、《西山有虎行》、《虎來》(二首)，寫到迷信土偶等不良民俗對百姓生活造成的禍害，如《土偶禍》。他還有《聞邸報》，詩寫到讀報之后對農事和戰(zhàn)火的擔憂，關注時報并憂慮重重，從另一角度表現了他關心時事的態(tài)度。同時在這些感時憂世的詩篇中，沈周亦表現出了他獨特的觀察視角和思考角度。在沈周的關懷現實中，有著對杜甫人格精神和思想境界的繼承，同時在沈周身上又表現出不同于杜甫的新的時代特征和個性特征。

其一，關懷現實之作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的不同。杜甫的感時憂世，往往背景就是他自身身處流離之中，如《石壕吏》開頭言:“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薄缎掳怖簟穭t是“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而沈周在抒發(fā)這種情懷時可能他正在畫卷上題詩，如《題畫》言:“青竹長竿白石磯，江風吹雪鬢毛稀。秋來尚怪鱸魚瘦，若比吳民太較肥。”詩人在題畫中自然轉入到對吳民艱難狀況的敘寫。又如《雪景山水》言:“老漁蓑笠只自苦，冰拂凍鬚莖欲斷?！蔽娜祟}畫，常以畫中漁翁寄逍遙出塵之雅意，沈周卻聯想到了現實生活中漁翁處于冰天雪地中的困苦之狀。他能在詩畫風流中猶念民之疾苦，表現了他這種情懷的深重和自覺，但沈周自身不是困境的承受者，與杜甫相比，可以說他是苦難的局外人。所以，沈周與杜甫不同的境遇決定了他們在感時憂世的表現上會有諸多不同，正如沈周自言:“根柢自高當不忌，區(qū)區(qū)草木皆憔悴。”他深知自己“根柢自高當不忌”，同時他胸懷仗義，體貼區(qū)區(qū)草木的生存狀態(tài)，這樣的憂與杜甫感同身受的憂是不同的。

其二，重心靈震撼與重細節(jié)捕捉的不同。沈周和杜甫一樣，都將他們所看到的百姓憂苦進行了最為真實的再現，但杜甫的再現在悲愴深沉的情感基調下給予人強烈的心靈震撼，沈周則充分發(fā)揮了他兼為畫家的思維特點和表現能力，凸顯了細節(jié)場景的捕捉。

沈周在描寫民眾困境時，與杜甫一樣，少議論，而多場景再現。兼為畫家的沈周長于呈現具體的場景和形象。如《堤決行》、《苦雨二首》、《苦雨寄城中諸友》、《割稻》、《低田婦》、《虎來》等詩都表現出很強的場景再現和形象表現能力，將鄉(xiāng)民之悲苦、官府之可惡盡相展現出來，如同留下了一個個歷史特寫。

但是沈周生于明最盛時，杜甫則于處唐由盛轉衰的時期，在完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沈周與杜甫反映的問題層面是不同的，表達的情感情緒也是有差別的。杜甫身經戰(zhàn)亂，他看到的是更為深重的百姓疾苦，他的情感表現也更加悲愴和深沉，在他的詩篇中突出表現了看到生命被踐踏、百姓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巨大的心靈震撼和悲哀。沈周隱于鄉(xiāng)間，且生活于明代最興盛和穩(wěn)定之時，水患是他看到的最大的災患，在他描寫水患的詩篇中有對普通民眾深切的同情，但水患的危害是有限的，它會危害生產，正常情況下卻不會危及生命。而同時正因為沈周筆下的災患是有限度的，所以他表現場景更加細致，如《堤決行》:

湖田筑堤低且狹，潦深土疏還易塌。轟然有勢若崩崖，詠耳作聲同決閘。愴惶填塞無取泥，少補東塌仍缺西。呼兒撾鼓報鄰里，乍斷乍連聲不齊。江風沖潮江雨大，白波直向人頭過。老農袖手不可攔，嘆息還來屋中臥［1］37－47。

從詩中可以看到沈周在表現救堤這一過程時，對場景、對人物情態(tài)和動作表現得都很真切，因為在這場沒有生命之憂的戰(zhàn)斗中他只是緊張，他可以把具體場面鋪展開寫。憂慮的有限度使他在熱切關注的情況下，充分發(fā)揮了他兼為畫家的思維特點和表現能力，使場景展現更加具體細致，具有更強的再現性。但以杜甫《石壕吏》為例，可以發(fā)現，細節(jié)的敘述是無暇顧及的，黯淡而揪心的情節(jié)進展控制著詩歌的節(jié)奏。所以，大時代背景直接決定了沈周與杜甫在寫實角度、描寫特點及情感基調上的區(qū)別。而沈周雖沒有杜甫那樣深刻的體驗，卻也充分發(fā)揮了自身的特點，表現出他關懷現實的熱切目光和表現特質。

其三，以詩作直議朝政之事。沈周是古代詩人中少有的直議朝政者，這一點連杜甫也不能相比。沈周有三首詩直接言及皇室更迭，即《丁未九月聞哀詔》、《弘治改元元旦遇雨》、《乙丑六月聞哀詔有感》，不管是贊是嘆是期望，這在當時都是相當大膽地觸及。他亦大膽直論朝臣政事，如《揀瓜詞時提學公黜諸生貌寢者》、《觀補官》?！逗槌瞧嬗觥吩妱t對“因言事被謫既而賜還”的林秋官等人稱賞不已。他更有《讀楊宮詹與屠太宰論事劄子》長詩，直刺當朝吏部尚書屠滽，言“公議皎如日，曉及三尺童。豈宰顧不諒，而弗及童蒙”，刺屠滽科道諫阻之事。從屠滽之次韻和答詩觀，由于當時朝中復雜的情況，沈周對此事是有誤解的，屠滽亦言:“我欲到虎丘，攜酒追吟蹤。愿言保遐壽，待我談始終。”希望能與沈周說個清楚。而就此事而言，沈周雖有誤解，但此詩之初衷卻表現了高度的士人責任感，正如他詩中所言，“江湖雖遠憂仍近”(《聞三原王公致政》)，清人胡文學亦嘆曰:“石田以一布衣，能直論當軸元老，無所諱，……風流俱足重也?！?［清］胡文學，《甬上耆舊詩》卷六.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6 頁)

在真實地再現困境中的民眾生態(tài)的同時，沈周對影響農民生產生活的不合理制度有直接的批評。如《水鄉(xiāng)孥子》十首以淺俗之言真切再現了在水患和官稅雙重壓力下水鄉(xiāng)兒童的凄慘狀況。詩序中則點明題旨:“水鄉(xiāng)孥子十章言鄙而淺，其意則深矣。吾鄉(xiāng)以水為害者接歲，民多委溝壑，否亦轉徙牧民者不乏加恤，而以戶傭井稅?于高腴之鄉(xiāng)，故其害者益甚?！痹娙苏驹诰S護農民生產生活的角度直接對具體稅收制度提出了批評，把它作為比水患還嚴重的危害。這種尖銳直接地提出國家政策上的問題的態(tài)度表現出了沈周與杜甫的不同，杜甫是通過極力表現民眾的遭遇和表現官府的最下層小吏的可惡行徑，來提醒人們反思沉重的社會問題，而沈周站在民眾立場上把問題的矛頭直接指向國家經濟制度本身，它體現了明代知識分子的新視角和新的姿態(tài)。

總體上講，古代文人中也少有直議朝政者。但沈周以局外人的姿態(tài)，自言“畸零天地一夫閑”(《寫畫寄仇東之》)，“聊記明時無用人”(《王理之寫六十小像》)，他以“無用”、“閑夫”自命，所以他敢于直議朝政。同時他是享譽天下的名士，而且他以畫名傾朝野，不會像純粹的文士那樣易受到攻擊。這些都會淡化他身上的政治敏感度，在很大程度上保護了他的言論自由。

所以，沈周在真誠地贊美杜甫并以之為精神典范時，也因時代背景和個人境遇的不同，表現出與杜甫的諸多不同，從沈周身上可以看到他作為藝術家感受現實的敏銳性，同時作為極大地淡化了從政熱情的文人，他對自己平民身份的強調，和以平民身份談政議政的言論自由的傾向。

三、沈周崇杜傾向之形成

沈周之所以在作逍遙隱士的同時又能崇杜，積極地關懷現實，這與他的獨特生存狀態(tài)和個性有密切關系，也與明代吳中地區(qū)文人的整體風習分不開。

首先，沈周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與世隔絕意味的隱士，他眼界開闊，興趣廣泛，關注面很廣，而且有突出的樂群特點，與傳統(tǒng)隱士的清高孤僻大異其趣。這與吳中文化氛圍有密切的聯系。就沈周周圍的環(huán)境而言，他的父親沈恒、伯父沈貞、老師杜瓊、亦師亦友的劉玨等都是詩文書畫賞鑒兼長，興趣廣泛;致仕后常與沈周同游的前輩徐有貞則是“天官、地理、河渠、兵法、風角之書，無不通曉”［3］204。而且吳中士人喜交游往還，“風流談論，最為人所傾慕”［3］204，207，從而在吳中文化圈內部形成開放的文化氛圍，這對于形成沈周的開闊眼界和樂群意識是有直接的影響的。尤為重要的是，沈周的興趣并不限于高雅之學，除精于詩文書畫賞鑒及熟習天文地理水利之外，他對日常生活文化也多有關注。他親身參與到農事經營中，與鄰家學養(yǎng)蠶，他還精于醫(yī)理，擅長釀酒、釀醋、制茶，并對社會各個層面群體的生活現象都很關注，還把搜集到的故事寫到他的《客座新聞》中。正是在對社會生活的這種積極關注和參與中，自然地激發(fā)了他的士人責任感和知識分子的現實關懷，正如他贊杜甫“淚因感事時時有”一樣，他也時時有所觸動并訴之于詩篇。

其次，沈周的社會身份是庶族地主。雖然他因詩畫和高隱之名享譽于時，但在經濟利益方面缺乏制度上的絕對保障。沈周享有祖上留下的基業(yè)，同時他謹守家訓，勤儉持家，并一再告誡兒孫以務農為本。對他而言，關注農業(yè)生產也是他的本分。因此，他既不是脫離現實的隱士，更不是脫離生活的文人。獨立的物質能力本身就是他樂隱的基礎，所以他強調這種物質建設和保護。可貴的是，沈周是以生產者的角度來強調這一切，他是生產活動的參與者和保護者，而不是不勞而獲的消費者，這正是他關懷現實的人文價值和時代意義所在。所以，同樣是關懷現實，沈周與杜甫體現的是完全不同的時代內容和個體生存狀態(tài)，而沈周作為盛世名士，他的關懷現實亦自有其獨特的積極性和進步意義，表現出了獨立生產者的姿態(tài)和文人向務實性的轉化，亦表現出了以平民的視角對民眾生產生活的維護和對官府不合理制度的抗爭。

復次，作為吳中第一高士，沈周亦有著高遠的境界追求。沈周是歷史上少有的生活安逸而又聲望極高的隱士，他很多詩中表達了隱于田園的快樂和對仕途的淡然，但在少數詩中，他情不自禁地傾訴了建功立業(yè)的激蕩情懷，表達了一種高于隱士生活的人生境界的追求。沈周有《自題小像》(［明］朱誠泳《小鳴稿》，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82 頁)，說得明白:

石田揮筆寫吾真，身外誰知更有身。報國寸心元自赤，流年雙鬢欲成銀。愛山常與山為主，種竹誰知竹是賓。茶灶筆床隨處有，優(yōu)游天地一閑人。

“優(yōu)游天地一閑人”與“誰知身外更有身”相呼應，蘊味無窮，可見他在令人艷羨的優(yōu)游天地中，亦有著不為人所知的深切的孤獨感，蘊藏著積極用世的情懷。沈周在《九日小酌席上贈張碧溪》詩中有一段驚人的抒懷，大不同于他在人前一向的謹慎，詩人在“兩耳醉發(fā)熱”之后，禁不住“浩蕩傾心胸”了，“嗟哉南海闊，息老垂天鵬?？褐緣櫽剡h，末路迷英雄。懷策六十年，不肯委無庸?！边@一段傾訴令人驚異，因為沈周極少做這樣的胸懷大志的表白，一向以“老農”、“閑人”、“無用人”自稱的沈周在醉意中泄露了他心底的激情。沈周在提及作畫時亦言:“王孫無運開英雄，聊寫江山藏畫中。”從這些詩中不難看出，沈周要表達一種與他的生活狀態(tài)并不一致的積極用世的情懷。一方面，居隱是他主動地選擇，他也樂享這種生活方式，他自言“自是田間快活民”(《六旬自詠》);然而，他同時亦著意于追求一種更為高遠的人生境界，從這種精神境界而言，杜甫最讓他欽佩，所以，他的詩歌情不自禁地表現出向杜甫精神的靠近。

總之，沈周這位世人眼中的“神仙中人”，能以不憂之身常憂天下之事，與杜甫有一種內在精神的呼應。沈周與杜甫境遇異而境界同，心緒異而懷抱同，杜甫之憂綻放出永久的人格光輝，沈周之憂亦表現出從未忘懷的“江湖雖遠憂仍近”的士人責任感。作為盛世名士，沈周一方面葆有其自然情性，追求自我價值，另一方面又關懷現實，追求其特有的社會價值，反映出明代社會環(huán)境中文人們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特有心態(tài)與新變，其意義應予以重視。

［1］［明］沈周.石田先生詩鈔［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濟南:齊魯書社，1997.

［2］［明］沈周.石田詩選［M］.影印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局，1983.

［3］［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