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漢林
(中山大學 哲學系,廣州 510275)
《風雨》是《詩經(jīng)·鄭風》中的第十六首,其中尤以“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兩句最為膾炙人口,身處亂世或困境者常援引此句自勉,以表明堅定的君子氣節(jié)。除此以外,也有許多人用其中的“既見君子,云胡不喜”表達得見心上人時的喜悅之情,又用來表示與同道好友相聚時的暢快之情,而這些心情的表達或傳達,最終都歸結到“既見君子”上。為此,如何解釋詩的主旨,取決于如何理解詩中的“君子”。
《風雨》是典型的重章疊句,全詩總共3章,每章4 句: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云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云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關于詩的字詞釋義,“凄凄”,三家詩作“湝湝”?!墩f文》:“凄,云雨起也?!睖?,水流動的樣子,亦指寒涼,“夷”,喜悅,也指心平;“瀟瀟”即“潚潚”,風雨暴疾之貌,《說文》:“潚,水清深也”;“膠膠”,三家詩作“嘐嘐”,“瘳”,愈①俞樾辨“云胡不瘳”條(《群經(jīng)平議》卷8):《毛傳》解“云胡不夷”、“云胡不喜”,皆作喜悅之意,解“瘳”為“愈”,其義與“夷”和“喜”不對應。俞氏認為,“瘳”當為“憀”,“憀”與“聊”義同,“聊”,賴也,樂也;人無聊賴則不樂,因此“聊”也有“樂”的意思。俞氏引經(jīng)據(jù)典,解“云胡不瘳”為“云胡不樂”,亦可通。詳見劉毓慶等撰,《詩義稽考》。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1021頁。,“晦”,昏暗,“不已”,不止。
《風雨》3章只不過各換5 字,含意卻層層遞進。從寫景角度看,首章言“風雨凄凄”,應是風雨初起,讓人覺得凄厲而寒涼;次章言“風雨瀟瀟”,似有風雨漸大之象,風雨聲疾而勢猛;終章言“風雨如晦”,變更詞式,不再以迭詞來描述和形容,此刻的風雨似乎更為猛烈,鋪天蓋地,天昏地暗。“晦”指黎明前最黑暗之際,欲濁欲曙,天將明則反而晦?!墩f文》:“晦,月盡也。”指月已沉而日未露之狀,但“晦”過之后,將有一線曙光的漸臨和隨之而來的天光明亮景象。
與景色應和的雞鳴,初為“喈”,姚際恒認為:“喈”為眾聲和,初鳴聲尚微,但覺其眾和耳;之后“膠膠”,同聲高大也;雞三鳴后,天將曉,(雞鳴)相續(xù)不已[1]221。“喈喈”、“膠膠”、“不已”,三種雞鳴之聲分別對應著三種雨勢“凄凄”、“瀟瀟”、“如晦”,啼聲像從小至大,從一兩聲到數(shù)聲相應以至群鳴不絕,仿佛要喚出個黎明來。其中末章的風雨“如晦”與雞鳴“不已”的對應,以一反前二章的疊詞造句,揭示了所描繪的情形在漸變中發(fā)生的質(zhì)之變化。
在這種晦暗凄寒的背景下,詩中人卻因得見君子,而心有所安(夷)、郁有所解(瘳)、喜悅不已(喜)。李晉卿以病愈的過程來解釋此詩層次遞進之意:“夷如病初退,瘳如病既愈,喜則無病而且喜樂也?!保?]87
對詩中的情景與人物,《毛傳》認為是“興”,朱子認為是“賦”?!芭d”為虛寫,“賦”為實寫,詩中的風雨、雞鳴、君子,可實可虛,虛實難辨。揚之水說:“詩之好,正在于不論究竟為實為虛,風雨在《風雨》之中,已經(jīng)是實實在在的風雨,君子更是《風雨》中‘既見’而令人躍然欣然之君子?!保?]87
歷代對這首詩的題旨解釋,大致有三種:一為政事說,源于《毛傳》,著意于政治時勢與君子氣節(jié),解作“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二為情事說,斟酌于男女之情,如朱子《詩集傳》解為“淫奔”之詩,后世尤其今人則摒棄朱子說法的道德維度,轉而解為男女自然而然欣喜相見的情詩;三為懷友說,如方玉潤所言,“風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1]220。這三種說法在詩學辨析中的有何具體意義?
《毛傳·小序》云:“《風雨》,思君子也。亂世則思君子不改其度焉。”“風雨雞鳴”為“興”,“風且雨,凄凄然。雞猶守時而鳴,喈喈然?!编嵖党晒{:“興者,喻君子雖居亂世,不變改其節(jié)度”[3]。所謂君子“不改節(jié)度”,并非不諳通變之術,而是在其位謀其職,或行或止,應機立斷。歐陽修解《艮·象》“君子以思不出其位”時,引“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為證:
《艮》者,君子止而不為之時也。時不可為矣則止,而以待其可為而為者也,故其《彖》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于斯時也,在其位者宜如何?思不出其位而已。然則位之所職,不敢廢也,《詩》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此之謂也。[4]
清末學者汪之昌則舉《易系辭》的“君子藏器于身,待時而動”佐證《風雨》,以“雞為知時之禽”,“君子之俟時與雞之伺晨而鳴,正可罕譬而喻”[5]1018-1019。因此,君子不改節(jié)度之德,是既不廢職位之所在,又能辨識時務、伺機行事的審慎德性,有這種德性的君子出以定國安邦、經(jīng)綸濟世,入則立身行己、始終如一,所以為詩中人所思慕。后世有許多解釋者遵從《毛傳》、《鄭箋》的說法,大同而稍異,可舉數(shù)家以證《毛傳》說。宋代的嚴粲把《風雨》中的“風雨”理解為鄭國的動亂:“鄭公子之亂,時事反復,士之怵于利害,隨勢變遷,失其常度者,多矣,詩人思見君子焉”[6]312。錢澄之追隨嚴粲,以更具體的史事進一步坐實嚴粲的說法:“鄭國當時無片刻安寧,而國人望治,幸而有孔叔持政,隨后又有叔詹﹑堵叔﹑師叔三位賢臣用事,國漸以寧,詩人所見之‘君子’,是不是指這幾人?”[6]312-313黃節(jié)認為,錢氏的說法只不過是“推度之辭,非釋經(jīng)義也”[6]313,而顧廣譽的解釋似乎更合乎詩的意旨:
當極亂之時,人皆遷于習俗,而有君子不改其常度,是天心所賴以不墜也。且君子在世,無論得志與否,不有補于時,必有裨于后,又世運所恃可以轉也。今而未見天心、世運,殆有不可知者矣。詩人愿見如病得瘳而喜且悅者,以此。[6]313
君子,是天心之所賴而不墜、世運之所恃而可轉者,故此處的“君子”不是專指一時一地賢良方正之梓材,而指后世養(yǎng)成君子氣節(jié)者。明代陳耀文《經(jīng)典稽疑》中“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條鈔錄各家說法共有7條,其中意思與《毛傳》解釋相同或相近的就占了5 條,稱頌君子臨難不奪、為善不止之德。例如,《南史·袁粲傳》:“粲初名愍孫,俊于儀范,廢帝裸之,迫之行走。愍孫雅步如常,顧而言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又如,《辨命論》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故善人為善,焉有息哉”[5]1017。然而,即便風和日麗而非風雨飄搖時,雄雞也一如既往地司晨如命、啼鳴不已,詩中為何強調(diào)亂世思君子?即為何突出治世需要這種君子?“如此事實,載之可感,言之可思”[7],亂世之變的凄惶,讓多少人因歷史之輪的碾壓而改變了人生軌跡和為人坐標,但這種無常與變數(shù)卻突顯了君子之德有常而不改的節(jié)度。此可感可思者,正是詩教之功,由此后世君子方可層出不窮。圍繞詩教而成的詩學傳統(tǒng),是華夏民族“自覺地教育本民族中雖為數(shù)不多但總歸會有的抱負者的根底所在”[8]。
朱子《詩集傳》中的說法似乎不同于《毛傳》的解釋傳統(tǒng),獨以《風雨》為“淫奔”之詩:“風雨晦冥,蓋淫奔之時。君子指外期之男子也……淫奔之女,言當此之時,見所期之人而心悅也。”[9]63朱子又說:“鄭衛(wèi)之樂,皆為淫聲……衛(wèi)猶為男悅女之辭,而鄭皆為女惑男之語?!保?]65朱子徑直指詩中主角為女子,于是,詩中的“君子”自然可解釋為“男人-良人”,這種解釋不免削減了此詩更為深廣的意義和可能性,而“淫奔”說亦頗遭后人批駁。毛奇齡認為:“自淫詩之說出,不特春秋事實皆無可按,即漢后史事,其于經(jīng)典有關合者一概掃盡?!保?]方玉潤斥朱子之說“無良甚矣”,認為“鄭本國賢士大夫互相傳習,燕享之會,至賦以言志。使真其淫,似不必待晦翁而始知其為淫矣”[1]220。田汝成雖然覺得毛公與朱子“皆未得詩人之面命”,然《毛傳·序》說“猶足以存禮義于衰亂,昭賢達于憂勤”,朱子之過則在于“欲捐成說而任獨見”②見陳耀文《經(jīng)典稽疑》之鈔錄,轉自劉毓慶等撰,《詩義稽考》,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1017頁。。在今人看來,朱子之說著實迂腐無趣,對男女自由戀愛有道德偏見,假如能夠摘除“淫奔”的有色眼鏡,則可解釋為此詩寫兩情相悅之男女相期如約的喜悅之情。然而,究其實質(zhì),今人的自由戀愛說與朱子的看法似乎有著共同的基礎:男女之間自然而生的相戀之情。如程俊英、蔣見元便認為,此詩寫妻子與丈夫久別重逢,欣喜不已③汪之昌駁朱子時已經(jīng)談到此種解釋:“即不信《小序》者,未嘗指為淫詩,不過易思君子為喜見夫,亦以經(jīng)文之顯有可憑也”。見劉毓慶等撰,《詩義稽考》,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年,第1017頁。[10],男女淫奔之情于是合法化為夫婦之情。揚之水《詩經(jīng)別裁》的看法是,《小序》的解釋“詩意雖好,情意卻平”,詩之原意“也許只是表達了一種最平凡最普通的情感,即兩情之好”,“淫奔”一詞則仿如代號,朱子恐怕也未必情愿用④夫妻重逢或情人相見之說,自現(xiàn)代以來隨處可見,見于各種《詩經(jīng)》注譯或選讀之中。如余冠英的《詩經(jīng)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第90頁;高亨的《詩經(jīng)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22頁。[2]86。揚之水的說法,似乎為朱子搭設了一個下臺之階。
不過,或許還可以追問:朱子說法的理據(jù)何在?興許源出于孔子“鄭聲淫”之說。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雹輩⒁姟墩撜Z·衛(wèi)靈公》。又,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也?!雹迏⒁姟墩撜Z·陽貨》。陳啟源認為,朱子誤以“鄭聲淫”斷盡《鄭風》二十一篇:其一,孔子所說的“鄭聲淫”,并不是說鄭詩淫或鄭風淫,“鄭聲”指的是音樂,非指詩詞,“鄭聲靡漫幻眇,無中正平和之致”,因此謂之淫;其二,淫者,過分之意,并沒有專指男女之欲。陳啟源反問,“孔子刪詩以垂教立訓,何反廣收淫詞艷語,傳示來學乎?”⑦參見《毛詩稽古篇》,轉自程樹德撰,《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88頁。因此,孔子厭惡的應該是“鄭聲”,而不是“鄭風”。
然而,現(xiàn)代的兩情相悅說與朱子“淫奔”說是否真的有共同之處?男女相愛之情真的是兩種說法共通的基礎?需要細加辨察。朱子“淫奔”之說固然有所偏頗,但其所據(jù)之理在于正聲雅樂,亦即立足于德政之風動教化;毛奇齡、方玉潤、田叔和、陳啟源等人駁斥朱子,無不立足于君子之賢良達德。君子乃德政之根本,朱子與這幾位反朱者對“德”的見解,并未迥異于《毛傳》“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大旨。因此,《毛傳》的解釋既含夫婦男女樂以相配之美,也有思賢進德之善。現(xiàn)代的解釋雖然摘除了朱子扣于此詩的“淫奔”帽子,但其旨限于男女相配之樂,似乎已無《毛傳》“憂在進賢,不淫其色”的含意,君子之德隱而不見。古今之異,于此可見一斑。
方玉潤既不滿朱子“淫奔”說,同時也認為“《序》以風雨喻亂世,遂使詩味索然”,因此把這首詩解為懷友之作?!帮L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況故友良朋,一朝聚會,則尤可以促膝談心……其樂如之”,但如果“必以風雨喻亂世,則必待亂世而始思君子,不遇亂世則不足以見君子,義旨非不正大,意趣反覺索然”[1]220。懷友說似乎是方玉潤首倡,但在方氏之前,這種解釋已有所本?!蹲髠鳌氛压辏嵙錇轫n宣子設宴餞行,韓宣子請鄭國諸卿賦詩言志,其中子游賦《風雨》,杜預注:“取其既見君子,云胡不喜”[11]。子游之賦為外交辭令,但取詩中君子惜友離別的意思。汪之昌的說法既突顯了《毛傳》的解釋,但也含有君子之間惺惺相慕之意:
所謂“思君子者”,非必以君子不并世而慨想也,非必以君子在異地而遙慕也。金錫圭璧之行,固已相知有素,惟是卷懷寂處,抱負大有為之經(jīng)綸,或小試其一二,或曾未效其設施,而不得見之于行,遂至僅托諸言,正猶“喈喈”、“膠膠”之應時而鳴,極之晦冥昏默之交。當其時,容或不辨昏曉而鳴之不已,以驚昏惰,聞其聲而懷不能置,故宜。[5]1019
汪之昌舉子游賦《風雨》為韓宣子餞行一事為例,并加按語曰:“餞訓送行,賦此者殆惜其去而不留,尤足以證成思君子之說,然則古義洵不可易已?!保?]1019汪氏所謂古義,既指《毛傳》的古義,也含君子之誼。
按照懷友詩的解釋路向,“既見君子”之樂接近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⑧參見《論語·學而》。。玩索孔子這句話的語境,前一句為“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后一句為“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梢哉f,這三句是夫子自道,即“不慍”之君子氣度,與“有朋”、“時習”之樂一樣,共予人以愉悅的溫潤感,這種愉悅溫潤之源在《風雨》中?!兑住は髠鳌丰寖敦?“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眱叮瑦傄?。君子相見,促膝談學,樂趣無窮,云胡不夷、云胡不瘳、云胡不喜?其實“君子”一詞含義廣泛,很難具體指認,但《莊子·天下篇》對君子的定義卻足夠明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雹帷短煜缕飞院筇岬?“《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劉小楓認為,“志事道行與仁義禮樂匹配無間”,君子除以這四經(jīng)滋養(yǎng)一生之外,仍需學習《易》和《春秋》,以求通達“臨事不亂”之德,養(yǎng)成“面對含混的實際政治應該具備的法名參稽能力”?!芭R事不亂”之德就是“君子雖處亂世,不變改其節(jié)度”之德,因此與《毛傳》的解釋若合符節(jié)。參劉小楓著,《共和與經(jīng)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69、272-273頁。這里,君子的恩、理、行、和四種情態(tài),分別與仁、義、禮、樂為內(nèi)容,而且融于仁慈的自然熏習濡染之中,在當時而言,即以六經(jīng)陶養(yǎng)君子性情,形塑君子常德。故“既見君子”之樂,可能是君子之間共學同修、以蓄養(yǎng)君子仁德之樂。如此一來,懷友說與《毛傳》思君子不改常度的解釋庶幾耦合。
《風雨》一詩的政事說、情事說、懷友說,各有其理致,三種解釋的差異取決于如何理解詩中的“君子”。詩中的“君子”,可以是修齊治平的德才兼?zhèn)湔撸部梢允钦煞蚧蚯槿?,還可以是學問上的朋友和同道。但是,究竟什么人在思君子?詩人?王者?庶民?情人?君子?都有可能。政事說立足于善,亂世之時,無常與飄零的滄桑感彌漫于世,不論王者還是平民,都祈盼賢良方正、處變不驚的君子現(xiàn)世,因此見而樂之;情事說立足于美,透過《風雨》的戀情仿佛可見將于愛意中欣然而至的翩翩君子,兩情相悅的濃情,釀造著相見怡然之樂;懷友說則把詩旨之真之摯設置于君子之間,讓同道之思與友人之念,凸現(xiàn)在風雨中,不論是高山流水的知音,還是共度時艱的知交,這份風雨中的造訪與等待都是人間罕事,因此不論是待者還是來人,內(nèi)心都充盈期待相見傾談之樂⑩興許有人會問:假如說政事詩的解釋立足于善,情事詩的解釋立足于美,兩者合起來看,此詩就是美而善之作,懷友說是否可以視為立足于真?朋友之間的講習共學,難道不是著意于求真嗎?《風雨》一詩的確有其真之處:素樸動人、情真意切之真。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稱此詩為真善美之作。然而,君子之所學,并非不求真,但并沒有在孤立于善的層面上求真,這種脫離道德之善意義上的求真就是所謂的價值與事實之別。真善美是西方現(xiàn)代價值體系的劃分,尤見于康德,但并不見于西方古希臘羅馬傳統(tǒng)。我國學問傳統(tǒng)似乎也沒有這種單獨的求真之學。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因此,孔夫子門下的諸賢者和君子共學“夫子之文章”,只不過是講學夫子所作的六經(jīng)而已。至于什么是性與天道,歷代可謂眾說紛紜,但無疑包含純粹的求真之學(現(xiàn)代人稱之為科學)。夫子既然不談論性與天道,君子自然不得而聞之。。在古人那里,善與美在很多情況下是一體兩面之物,善的美感與美的善意往往互相轉換,在此處體現(xiàn)為善的東西,在彼處則可能是美的化身。此詩之妙,在于既虛且實之間而教人為善的感美。《詩》之制作,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義,持人性情,樂而不淫?古羅馬詩人賀拉斯也曾經(jīng)說過:“詩人的作品希望給人們帶來善與樂”(《詩藝》333),善是指有裨益于生活,樂就是如今所謂的審美愉悅。?;蛟S,真正長思君子的,是《詩經(jīng)》的編訂者孔子(假如孔子果真曾經(jīng)刪詩)。這樣理解也合乎情理。即便此詩初衷只是思君子(無論庶民、情人、友人之思),但夫子編訂之意,已使此詩的涵義和闡釋呈現(xiàn)多解之義,教人為善不息、不改常度,這樣立意中的君子,方能同時為王者、萬民、情人、友人所思。如此一來,政事說、情事說、懷友說,似乎并沒有截然可分的界線,“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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