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桑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聞桑
油田之晨 版畫/王洪峰 作
一
劉苦花,你他媽的活在世上有什么好?你給老子跳河死了算啦!
鉆塔轟鳴的深夜里,黑老鴰手持鐵鍬追打他的二女兒劉苦花時,我和一只虎正在雷潭拐的那口深不可測的泥漿池里濾柴油。
雷潭拐是連接黃家?guī)X大隊的一個深潭肘彎,清清涼涼的潭水滋養(yǎng)著我們的祖祖輩輩。就在前三年的夏天,那里面又嫩又脆的水草還環(huán)繞著我們稚嫩的皮膚,那種爽爽的感覺和癢癢的觸摸是水鄉(xiāng)少年對水的最初體驗。可現(xiàn)在這里化身為黑糊糊的泥漿池,周邊布滿了機器、鉆桿和燈火,再也不見叼魚的野鴨和好看的翠鳥出沒。只是泥漿池上面飄浮的一點油污成了我們眼中的寶物,家里的煤油燈沒油,我們摸黑掰棉花看不清楚好壞和雜質(zhì),第二天交給隊里記工分就要大打折扣。
劉苦花,你活在世上害人哪,你不知道害人的人最終是害自己呀!
黑老鴰的吆喝聲伴隨著劉苦花的哭叫聲,越過大隊部后面的那片竹林,在雷潭拐的楊樹林里飄蕩。一只虎說,他二姐劉苦花把他五弟劉苦瓜給捂死了,她自己也恐怕活不長了。一只虎的聲音就像吐一口痰一樣漫不經(jīng)心。然后,他就和我冒著被石油工人驅(qū)趕的風險,借助井架上發(fā)出的一點朦朦朧朧的亮光,死死盯著泥漿池中心的一塊油污。
這里的好多柴油我們都舀不上。我濾柴油的工具是半片蚌殼,拿在手里在泥漿池邊上過過濾還算比較自如,但如果目標離我稍微遠一點,就只能望洋興嘆了。
笨蛋!一只虎推我一把,用他手上的套著長長竹竿的鐵勺子向池中心探去。我看見,那竹竿距油污還是相差一大截,一只虎不甘心地踮起腳尖又往前伸去。終于接近目標了,他奮力舀下去,結(jié)果腿部重心失衡,他整個人給栽了進去。
一只虎變成了落水狗。我連忙大聲呼喊:快來人呀,有人落水了——
在池邊勞作的石油工人發(fā)現(xiàn)有人掉進了泥漿池,連忙跑過來將他撈了上來。
真他媽的掃興。我一把搶過他那用來濾柴油的勺子,發(fā)現(xiàn)他舀上來的幾乎全是泥漿,只有星星點點的油污浮在上面。
不玩啦,老子辛辛苦苦搞半夜也濾不到半斤柴油,值不到一毛錢,還被那些油田鬼子吆五喝六像在趕牛!一只虎的聲音軟了。
是的咧,還不如你二姐劉苦花跟石油鬼子睡覺值錢!我說。
你他媽的,我二姐跟石油鬼子睡覺也是你隨便說的嗎?你家不是也跟老子們一樣窮得叮當響嗎?你哥哥連根皮帶都買不起,系褲子用的是根破條條,夜夜打地鋪,天天吃紅苕,把自己都快吃成了個苕逼!老子跟你說,你哥哥要是有呂解放那樣的軍用皮帶,我二姐還不是跟你哥哥睡覺啦!一只虎狠狠地罵了我?guī)拙渥吡?。他當然沒有忘記帶上他濾的一小半瓶柴油,可沒走上幾步就被泥漿糊住的褲腳絆了一下。一路豬啃屎,他索性將外衣脫了,然后咚咚咚的腳步聲就消失了。我知道,一只虎這時候也許并沒有回家,他或許就躲在某一個地方,或者橋洞里,或者竹林里,或者草垛里。這是他常耍的把戲。他在某一個地方躲一會兒,或者自個兒回家,或者又厚著臉皮找我玩了。
然而,我現(xiàn)在有點討厭他了。我們剛出來濾柴油時,一只虎給我講了他二姐劉苦花。他說劉苦花要倒霉了。一只虎在說劉苦花要倒霉時,口氣里有點幸災(zāi)樂禍。
我們都知道劉苦花要倒霉,劉苦花大白天捂死她弟弟劉苦瓜,我們黃家?guī)X大隊的男女老少都知道。
劉苦花是在她家廚房灶門口和石油鬼子呂解放抱在一起時,讓劉苦瓜看到的。
七歲的劉苦瓜跟他綽號叫黑老鴰的父親一樣,也是一個大嗓門。他正和他的雙胞胎弟弟劉苦芽在竹林里玩,劉苦芽自己把自己給打傷了,他把一根尖尖的細竹竿穿到了自己的腮幫里。這個差點送給石油鬼子王亞平做兒子的劉苦芽,樣子太嚇人了。他腮幫上長出一根竹竿,紫紅色的血液冒出來,把細竹竿都染成紅色了。劉苦瓜嚇壞了。劉苦瓜一路大喊著二姐、二姐,二姐??纱藭r的二姐在廚房灶門口和呂解放分不開了,或者說,劉苦花根本就沒聽到劉苦瓜的喊叫。
當她聽到劉苦瓜的喊叫時,劉苦瓜已經(jīng)換一種喊叫了。他站在廚房,跳著叫道,看到嘍,看到嘍……大屁股,大屁股……看到嘍……
劉苦花推開呂解放,把衣服抱在胸前,說你別叫,別叫……
劉苦花一把把劉苦瓜拖進廚房。劉苦瓜上躥下跳,他高興得狂叫不休,看到嘍,看到嘍……
劉苦瓜已經(jīng)橫在劉苦花的懷里了,劉苦花抓起一堆衣服緊緊地捂住了劉苦瓜的臭嘴。劉苦瓜還是蹬、挺、甩、打、踢,不時怪叫一聲,他叫道,看,到,嘍,看,看,看……
等他什么都不能喊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氣了。著了慌的劉苦花再去找呂解放時,呂解放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沒了蹤影?;琶μ幼叩膮谓夥?,把他的褲衩丟下來了。后來,一只虎一直罵呂解放,說這個狗日的怎么沒把皮帶丟了呢?要是丟了皮帶多好啊,丟了一條破褲頭,這個狗日的,就是一百條破褲頭也不如一根軍用皮帶呀。軍用皮帶勒在腰上,多威武??!
一只虎充滿失望的話,讓聽到的人偷偷發(fā)笑。發(fā)笑的人添油加醋,演義成呂解放錯穿了劉苦花的褲衩。這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
劉苦花的父親黑老鴰此時正在七十公里外的四湖總干渠疏挖工地上推土。次日黃昏,他是吃過晚飯后鉆到被窩里被飛速來報的人弄醒的。
黑老鴰說,你他媽別弄我,我不能去搞夜戰(zhàn)了,我昨晚累得皮侉毛落,今天要我去除非家里死人了。
來人叫謝從安,是生產(chǎn)隊長,也是他的女婿。謝從安說,爹,家里出事了。
黑老鴰說,滾,出什么事,死人啦!
謝從安唔一聲。
我和一只虎在雷潭拐里濾柴油時,一只虎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劉苦花要倒霉了。一只虎也是大嗓門。他們一家都是大嗓門,黑老鴰說話驢喊馬叫,跟吵架一樣,他的一窩孩子,老大劉苦蕎,前兩年嫁給了我們的生產(chǎn)隊長謝從安。老二劉苦花,正跟一個叫呂解放的石油鬼子打得火熱。老三沒有名字,落地沒多久就被竹掃帚戳瞎了一只眼睛,就順嘴叫了一只虎。劉苦瓜和劉苦芽是雙胞胎,他們雖然長相不一樣,嗓門又粗又大卻如出一轍。我本來是不想來濾柴油的。我本來是要看看,劉苦花捂死了她弟弟劉苦瓜,會招致什么樣的下場??梢恢换s一點也不在乎,他不但勾我來濾柴油,還有點沾沾自喜。他說劉苦瓜被捂死時,好像比他戳瞎一只眼睛還容易,或者像他吸一下鼻涕那樣輕松。我真有點受不了他了。我和一只虎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這讓一只虎的母親常拿他跟我作比較。他母親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秧娃子。每當他母親說這話時,一只虎已經(jīng)跑出來跟我玩了。他在家做了什么事讓他母親不滿意,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我母親卻對一只虎充滿希望。我母親要是看我在家無所事事的時候,就說,秧娃子,你去找一只虎玩。也許這就是我和一只虎能夠今天是仇人明天又是好朋友的原因吧。
現(xiàn)在,一只虎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一個人溜走了。我摸著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雷潭拐的楊樹林里。
劉苦花,你給老子死去吧!黑老鴰的哇哇大叫和劉苦花的哭喊聲,清晰地穿透厚重的夜幕,在楊樹林里久久不散。
當我只能聽到黑老鴰的哇哇大叫而聽不到劉苦花的哭喊時,其實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劉苦花不知是一腳走失,還是故意要結(jié)束生命,反正,當黑老鴰手持鐵鍬,滿大隊尋找劉苦花時,劉苦花已經(jīng)走在了通往死亡的路上。
劉苦花的尸體是第二天一早才被起早挑水的女人在興隆河里發(fā)現(xiàn)的。當時的黑老鴰,手持鐵鍬沒有找到劉苦花,他只能趴在他家石磨上嗚嗚大哭了。許多想看看劉家熱鬧的人,都認為劉苦花突然從黃家?guī)X大隊消失,很可能躲到呂解放那里了。有人想當然地做出推測,認為黑老鴰一定也想到了這一點,認為他能拖著鐵鍬直奔石油鬼子的據(jù)點,和呂解放展開一場搏斗。那樣就有好戲看了??珊诶哮幫现F鍬在黑咕隆咚的夜里走了幾圈沒有找到劉苦花時,才想起已經(jīng)被鄰居幫忙埋藏了的劉苦瓜。
黑老鴰這才嗚嗚大哭,后來他的哭聲就變成哈哈哈了。黑老鴰的哈哈大哭讓人毛骨悚然,讓人膽戰(zhàn)心驚。和黑老鴰生活了一輩子的鄰居,都沒有聽過還有這樣的哭聲。他這哪里是哭啊,這簡直就是傻笑,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他是在哈哈大笑呢。我在雷潭拐回黃家?guī)X的路上,就被黑老鴰蒙蔽了。
我在通往大隊小學(xué)的一座竹子橋上,寫了一行字:打倒狗日呂解放狗屁屎屎。我掏出從老師講臺上偷來的半截粉筆,把我能寫出來的最惡毒的話送給了呂解放。
我知道我仇恨呂解放的原因。從許多石油鬼子和大隊里小媳婦的笑鬧中,我朦朦朧朧知道男女間的事了。每每他們打情罵俏,我的熱血就汩汩沸騰。我時常在這樣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想起劉苦花。
我和一只虎是從小尿尿和泥的朋友,除了睡覺,我在他家的時間比在我家的時間還多。我是在去年夏天一個悶熱的雨天,一下子迷上劉苦花的。她當時在她家的廚房灶門口洗衣服,我在雨地里一頭就撞了進去。我是跟她要一把剪刀的。我做一把彈弓,需要一把剪刀。就在那個時候,我看到劉苦花的乳房了。她低著頭,含著胸,又長又細的胳膊正用力地搓洗衣服。她乳房小小的,好像下垂后又微微上翹。
我一下就愣住了。我不知道那里還有如此美妙的風景,我真的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女孩是如此的美妙。劉苦花仰起頭,說,瘋死啦!她注意到我呆呆傻傻的目光了。她也愣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劉苦花再看我一眼時,用濕淋淋的手拎拎自己的花布衫,紅著臉,笑笑的樣子,呵斥道,小屁孩,死一邊去!
我后來就不能看到劉苦花了。我看到她就心跳臉紅,我好像做了虧心事,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墒牵棵靠吹剿臅r候,我都要往她的胸部瞟一眼。劉苦花要是不跟我說話我還能沉得住氣,她要是跟我說點什么,特別是她跟我笑笑的樣子,我只有跑了。有時候,我會聽她在身后說,這個小屁孩。
有一天,從早上到中午,我和一只虎用彈弓打了半盆知了。以前我們打那么多知了,都倒到豬圈喂豬了??赡翘熘形绮恢獮槭裁?,劉苦花突然要用油鍋炸知了吃。只有石油鬼子用油鍋炸過知了。我和一只虎最多吃過燒知了,吃得滿嘴黑乎乎油花花的。劉苦花用油鍋炸知了時,一只虎趴在鍋臺邊咽了有二斤口水,而我卻跑到紅旗閘的水泥臺階上洗腳去了。我以為,一只虎一定喊我去吃知了,或者送幾個知了給我。可一直到天黑,我都沒見到一只虎的影子。我坐在紅旗閘的水泥臺階上,都聞到噴香的炸知了味了。我也咽了有二斤口水。我那時的心情要多復(fù)雜有多復(fù)雜,我想吃噴香的炸知了,可又害怕劉苦花,她衣服里小小的乳房讓我戰(zhàn)栗……
在我的記憶里,只有一次,劉苦花喊我我沒有跑,那是我在興隆河邊釣魚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到秋天了,河里已經(jīng)不能洗澡了,林子里也沒有知了給我們打了,我只好在河邊釣魚。我不記得那天一只虎干什么去了。我站在河邊的一棵大柳樹下,四周是許多矮紫穗。在我不遠處的紅旗閘水泥臺階上,我看到劉苦花在洗衣。
她潑滋潑滋搓衣服的聲音清晰可聞。我想象著她那對小巧的乳房,大約和她在廚房洗衣服時一樣吧,也是堅挺地不停地跳動,那跳動幅度不大,卻有些沉甸。我釣魚實在是不專心了。透過矮紫穗,我看到劉苦花長長的大辮子搭在肩膀上,白花花的陽光簇擁著她,水面上半圓形的波浪一浪一浪地蕩出去。水面并不平靜,如果你不看水面上的漂浮物,你不以為水在流動。而事實是,水是流動的。
我看到劉苦花兩只細胳膊甩來甩去,然后,她好像找什么東西,再然后,她就失聲驚叫了。劉苦花先是啊地長叫一聲,接著就轉(zhuǎn)身朝大隊部望去。她叫道,我的衣服。劉苦花的叫聲有點絕望。但她的目光朝我望來了,她跳一下,叫道,秧娃子,幫我撈衣服,我衣服叫水沖走了。劉苦花的話無疑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以為她只允許我偷偷地看她,誰知道她早就知道我在這兒釣魚了。由于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我有些驚惶失措,噢、唔、啊、哎胡亂地應(yīng)幾聲。劉苦花又跺了幾下腳,快啊秧娃子。我跟她大叫一聲,來啦!我脫掉上衣,跳到河里。我聽到撲通一聲,劉苦花也一定聽到這一聲了。劉苦花更是大叫了,哎呀,誰讓你下河呀,凍死啦!我說,不冷。我三下兩下就躥到紅旗閘下了。還好,她的衣服沒有被水淌走,我兩個猛子就給她撈上來了。是一件花布衫,就是不久前她在廚房里穿的那件花布衫。劉苦花看到我把花布衫放在石階上,她笑了。她抓起一把水,砸到我臉上,又抓起一把水,砸到我臉上,然后就是一串咯咯咯的笑聲。她說,你這個小屁孩呀!
我順著原路游回去了。我在轉(zhuǎn)身的時候,用雙腳砸起水花噴了她一身,她的笑聲就更歡快了。
我還不知道我再也聽不到劉苦花的笑聲了。我在寫下打倒狗日呂解放狗屁屎屎的時候,我還有點害怕,害怕呂解放看到我寫標語罵他時,會把我揍一頓。但是當我第二天早晨在興隆河看到被打撈上來的劉苦花,我再也不害怕了。我想,劉苦花都死了,我打倒你呂解放算什么啊,至少我跟你對等了,扯平了。劉苦花躺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身上的冬衣整整齊齊的,眼睛緊緊地閉著,臉色鐵青,和水泥臺階的顏色差不多。我情不由衷地就往她胸脯上看,那兒一點動靜都沒有。我這回沒感到心跳,可能也沒有臉紅。我和大隊里許多人一樣,認真而專注地看著她。說不上來是冷漠,還是憂傷,悲痛離他們似乎還很遙遠。
我覺得,許多人都是漠不關(guān)心的。對于黑老鴰家連續(xù)地失去兩位親人,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圍著紅旗閘,圍著水泥臺階上的劉苦花,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劉苦花的母親,這個聞訊而來的瘦小女人,在跑到河邊時,突然摔倒在地,她撐起身子,試圖爬到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圍觀的人群已經(jīng)給她閃開了目光通道。這個昨天已經(jīng)被悲痛淹沒的女人,臉上一點淚痕都沒有,她喉嚨里抽氣一般地說,我心啊……媽疼死啦……就再也起不來了。此后的幾天,我??吹剿裏o聲地落淚。
二
這是夏天的一個夜晚,呂解放的身邊站滿了黃家?guī)X大隊的大姑娘小媳婦,好像自己是一個老師站在雷潭拐在給一群學(xué)生上課。
呂解放是一個清清瘦瘦的石油鬼子。據(jù)大人們說早先在我們這里搞石油地質(zhì)普查及地球物理勘探根本沒有他的影子。后來在離我們四十多里地的鐘市凹陷構(gòu)造鉆探第一口自噴油井并獲得工業(yè)流油的時候也沒聽說他的名字,再后來石油部將油田升格為代號五七廠的時候,他才在五年前隨同一批老大慶來我們這里搞什么石油勘探會戰(zhàn)。
那時候我剛剛懂得一點人世間的事情,記得是在一覺醒來,看見這平時寂靜冷落的興隆河堤上突然變得非常熱鬧起來。汽笛聲脆,塵土飛揚,一眼望不到頭的外鄉(xiāng)人操著我們似懂非懂的口音,黑壓壓地擠到了我們這片彈丸之地。大人們說是有十幾萬大軍從東北開進來了,是一個叫康世恩的人和武漢軍區(qū)一個姓韓的副司令員牽頭,從黑龍江調(diào)來了一百多臺鉆機以史家湖為中心擺開了決戰(zhàn)的架式,到處都是人頭攢動,到處都是蘆席圍棚,到處都是機器轟鳴,到處都是歌聲嘹亮: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shè)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
史家湖荒無人煙,茫茫無涯好像沒有邊界。為什么要叫史家湖呢?我不知道,我們黃家?guī)X大隊并沒有姓史的人家,這個問題一直困擾了我多年,現(xiàn)在依然沒有答案。說到底,我還是喜歡紅旗公社這個名字,這名字很美很有氣勢也很切題。我們這里沒有高山大海,但一馬平川卻的的確確是紅旗招展的。從大隊部往西走上不到五里路就是一片湖區(qū),據(jù)說在明末清初還屬于洞庭湖水系,朱元璋和陳友諒爭天下還在那里有一場惡戰(zhàn)。楊柳、葦林、沙灘、沼澤,有多長?反正兩頭望過去都望不到盡頭。
穿過一片柳林繼續(xù)往里走就是葦林,春日水暖,葦芽便如一枝枝綠色的箭,一夜間呼啦啦都冒了出來,一場春雨過后便冒了一尺多高,張開了尖而長的葦葉。葦芽嫩可吃,剝了一層層皮,便露出了里面嫩白如玉的芽肉,炒了吃,有點苦,但味極鮮?!笆V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笨墒俏覀兡抢餂]有河豚,有蔞蒿。蔞蒿很苦,當時沒有人吃?,F(xiàn)在很值錢。蔞蒿炒臘肉,在大城市的漢口菜館都能吃到。五月,葦子有了一丈多高,葦葉寬寬大大,端午節(jié)時用來包粽子。葦林里生活著眾多的水鳥:苦娃子,就是秧雞,整天苦哇苦哇地叫。青樁,青樁的叫聲很恐怖,愛在黃昏時叫姑咕姑咕。后來拍攝的電視劇《西游記》 《聊齋》,到了恐怖的地方就愛來一兩聲鳥叫,那就是青樁的叫聲。日里青樁,夜里鬼汪。青樁一叫,我們這里的小孩便把頭蒙在被子里睡覺。鷺,有白鷺,也有灰鷺,伸長了脖子在水里叼魚。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鷺就是鶴,讓我自豪了好多年。后來我知道,那不是鶴。鶴飛的時候,脖子是伸著的,鷺飛起來的時候脖子縮著。有野雞撲棱棱邊飛邊咯咯咯地叫。母親曾用扁擔砍死過一只野雞,那是我少年時代最幸福的一天,我吃上了香噴噴的野雞湯,甚至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只要一閉上眼,便能聞到那種清香,能觸摸到四十多年前的氣息。冬天,葦子黃了,開了白花花的蘆花,像一只只豎起的貓子尾,毛茸茸的,風一吹,散開了,千朵萬朵,漫天飛舞,像下雪,真的像下雪。下過一場雪,冬天就到了,刀子風一天到晚呼呼在刮,將大路刮得白花花的。那時的冬天風真大呀,雪也大,比現(xiàn)在冷多了。大人們便早出晚歸去砍葦子,葦子砍倒了,便可以站在興隆河堤上望見史家湖了。史家湖的對岸也是葦子,我隨母親去過湖那邊打豬草,坐的是小木船,一個梢工使槳,一個看風張帆,木船搖搖晃晃地過去了。從油田鬼子搞五七大會戰(zhàn)的時候開始,史家湖里再也見不著帆船了。我覺得帆船很美,我懷念它。湖邊是沙灘,沙細得像鹽,赤腳走在上面很舒服。
五七大會戰(zhàn)近兩千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些在史家湖凹陷地帶滾蘆席睡地鋪的油田鬼子一夜之間咸魚翻身了,現(xiàn)在他們都陸陸續(xù)續(xù)搬進了磚瓦房,也有一部分住的是流動鐵皮板房,那就是長年在外作業(yè)的鉆井工人。他們八個人一間,也有兩三個人一間的,據(jù)說那都是住著當官的或帶家屬的。他們都睡高低鐵床,夏天吹電扇,冬天供暖氣,上班坐汽車,下班還有收音機聽,那個勁兒比我們種田打土塊神氣多了。這也難怪,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石油工人更是了不得。他們專車我們不敢坐,他們在我們地盤上開通的公交我們也不能坐,即使死皮賴臉地勉強坐上去了也要交足五分錢。他們的職工醫(yī)院據(jù)說是從北京搬過來的,看病拿藥也只面向油田鬼子,人家不接納貧下中農(nóng)這個可靠的同盟軍,你就是在醫(yī)院門口得了急病也沒有用。
這就是工農(nóng)差別,連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都承認在現(xiàn)階段消滅不了三大差別哩。謝從安說。隊長總是顯得很有政治水平和理論素養(yǎng),在老丈人面前也不例外。
什么狗屁差別,我只知道這樣搞下去是要害死人的。黑老鴰打斷他女婿的話,又站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滿嘴噴糞??伤f的話往往就是那么靈驗,聽到這話的人都禁不住打了幾個寒戰(zhàn)。
這個黑老鴰簡直就是個報喪鳥!黃家?guī)X的人都這么說。
我注意到,有八個鉆井隊分布在我們大隊的各個角落,還有一個采油隊駐扎在黃家?guī)X五隊。對了,當時他們不叫采油隊,說是叫什么采油三連,連上設(shè)營、團,連下有排、班,就連上班下班都是吹著嘀嘀噠噠的軍號聲,總而言之一切都是照搬解放軍的程序,一切都是按照部隊上的做派,石油鬼子們也都穿著清一色的黃軍裝,上班穿工裝,下雪穿棉襖,一切都像電影上那些雷鋒的戰(zhàn)友們,只是沒有領(lǐng)章和帽徽。
眼下的呂解放就穿著一條黃軍褲,他把紅色汗背心扎在褲腰里。他的褲腰帶很牛逼,銅扣上面是閃閃發(fā)亮的五角星,五角星里雕刻著“八一”兩個字。我和一只虎都眼紅他的褲腰帶。他褲腰帶上閃閃發(fā)亮的扣子,照亮了我們的心。這個一度要被我打倒的家伙,在剛來我們大隊鉆井的時候,是我們崇拜的偶像。但是自從他害死了劉苦花,我對他的仇恨,超過了我能想象出來的所有仇恨。我曾經(jīng)跟一只虎說過,遲早我要收拾他。一只虎說,我也想把他干掉。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了,我要收拾他和一只虎要干掉他的目的是不一樣的。我要收拾他,是要為劉苦花報仇。而一只虎要干掉他,僅僅是為了把他的褲腰帶弄到手。
一只虎的這種想法,其實我很理解。劉苦花的死,呂解放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就在女兒死后的第二年夏天,他的父親黑老鴰還身穿呂解放遺忘在他家廚房里的褲頭,在黃家?guī)X上招搖過市。黑老鴰的行為讓知道底細的鄰居嗤之以鼻,所以他在罵一只虎心都叫狗吃了的時候,并不理直氣壯,所以一只虎也就趾高氣揚地要弄呂解放的軍用褲腰帶了??赡苁且恢换⑻释欠N牛逼哄哄的氣勢了,他對造成她二姐劉苦花之死的罪魁禍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刻骨的仇恨,相反,他似乎還表現(xiàn)出內(nèi)心里的些許崇敬。
我們鉆進了呂解放的工作室。呂解放的工作室其實就是隊長家的廚房。我的表述可能有誤,應(yīng)該說,呂解放平時的工作室是在高高的井架上,現(xiàn)在他的工作室就是謝從安的廚房。
隊長謝從安家的廚房是兩間,灶門口那一大塊地方本來堆著麥秸稻草,麥秸稻草和鍋灶之間放著飯桌。現(xiàn)在,麥秸稻草上橫七豎八堆著幾根鋼管幾個閥門之類的東西,呂解放坐在一張凳子上在幫謝從安、劉苦蕎安裝什么天然氣管道。飯桌上有一本卷邊的《毛澤東選集》第四卷,面子上還被燒黑了一塊,那是煤油燈燒的。煤油燈不是燒從公社供銷社買來的煤油,而是燒油田鬼子白給的柴油,只有隊長謝從安家才有資格。謝從安的鼻孔黑黑的,那是他吸進了許多油煙。在呂解放的身邊,坐著他的老婆也是一只虎的大姐劉苦蕎,鼻孔也是黑黑的,好像也是吸進去了許多油煙。我注意到劉苦蕎手里拿著一本掃盲課本,新簇簇的,就像剛發(fā)的一樣。呂解放一邊在安裝管道,一邊在教她念課文,呂解放念一句,劉苦蕎跟著念一句。呂解放念道,為革命養(yǎng)豬。劉苦蕎也跟著念道,為革命養(yǎng)豬。劉苦蕎本身就是生產(chǎn)隊里的一個豬倌,讀起來感到挺自豪,聲音亮亮的。在念為革命養(yǎng)豬的時候,她的嘴張開很大,念到最后一個字,兩片嘴唇伸出去好遠,把豬字念成了氣聲。
這個沒心沒肺的狗東西,你妹妹被人家日弄死了你還渾然不覺得。怎么他們劉家都是這么一個德行,記吃不記恨?。?/p>
我和一只虎懷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擠進來的時候,呂解放沖著我們說,小孩子不要亂跑,我在工作。隊長謝從安也說,你們兩個給老子滾出去。劉苦蕎狐假虎威地吼道,死一只虎、臭秧娃子,你們聽見了沒有?滾出去!我們沒有滾出去,我們趴在最后邊的稻草麥秸上了。可一只虎老是不老實,翻身打滾,擠擠抗抗,弄得稻草麥秸沙沙響。呂解放給劉苦蕎補課受了干擾,他又說話了。他說,你們兩個要是沒有事,就請到別的地方玩吧。呂解放的話引起了笑聲。劉苦蕎說,還請,你對他們兩個小屁孩還說請。呂解放笑著解釋說,我是從部隊集體轉(zhuǎn)業(yè)到油田的,時間長了,我習慣了用文明詞。我對呂解放的話也反感。我大聲說,不是我弄出聲音的,是他,他是一只虎,一只虎是劉苦花的弟弟,是劉苦花和劉苦蕎的親弟弟。我故意強調(diào)一只虎是劉苦花和劉苦蕎的親弟弟,是讓他照顧一下,不要再趕我們走了。誰知,我的話再次引起了劉苦蕎的笑聲。呂解放也笑了。
過了一會兒,可能是天然氣灶已經(jīng)安裝好了,呂解放蝦著腰擰開開關(guān),撅著屁股摁亮打火機在灶間點火。我看到,呂解放的屁股都要碰到劉苦蕎的臉了,劉苦蕎只好使勁地歪著身子側(cè)著臉看他如何操作。點了一遍火,又點了一遍,呂解放然后再不厭其煩地領(lǐng)著劉苦蕎在灶間點了幾遍。打火機和天然氣灶的聲音稀稀拉拉噗噗亂響,接著灶門口就飄出了火苗,開頭是紅色的,呂解放調(diào)了一下,火苗變成了藍色。呂解放覺得差不多了,說我們今天跟你們把天然氣灶安裝好了,過一段時間我再請示我們領(lǐng)導(dǎo)給你們安裝電燈,好不好!聽了這話,劉苦蕎樂得一蹦三丈高,活脫脫是我們學(xué)校的小姑娘,說那當然好?。谓夥耪f,我跟我們領(lǐng)導(dǎo)說,你是我們油田工人的家屬,人家才破例答應(yīng)給你們安裝天然氣灶的。有了天然氣灶,劉苦蕎就顧不得了,還在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如果真有了電燈,我們就不會再受這油燈的煙熏火燎了,我掃盲的勁頭就更足了。到了那一天,我要請你夜夜來當我的老師。呂解放似乎有所感悟,看了一下手腕上那只亮晃晃的上海寶石花手表說,都快五點半了,井場馬上就要開飯了。我要歸隊了,今天夜里就請你把“為革命養(yǎng)豬”抄寫兩遍吧。呂解放話音剛落,劉苦蕎就噘起了嘴巴。她說,呂解放,你跟我說話,不要說請。你再說請,我受不了。呂解放說,好吧,我不說請了。為彌補我的過錯,我教你唱一支新歌,歌名叫《養(yǎng)豬姑娘心向黨》,先聽我唱一遍。我們看到呂解放站起來。這是我們最為激動的時候,因為只有他站起來,我們才能看到他腰上的皮帶。我們看到他站起來時,腰上的金屬扣子閃閃發(fā)光。一只虎又把稻草麥秸弄出沙沙的聲音了,但這次沒有影響呂解放唱歌。他站直了腰,兩只手打著拍子,亮開嗓子唱道:
葵花朵朵向太陽,
養(yǎng)豬姑娘心向黨。
咱為革命來養(yǎng)豬,
干一行就愛一行。
…………
呂解放把歌唱完了,謝從安在稻草麥秸上跟著唱??梢宦?,他不是唱歌的,他是打呼嚕的。他打呼嚕跟豬哼哼差不多,也跟唱歌差不多。我們都哄地笑了。呂解放說,不要笑,我唱一句,你跟著唱一句。我不唱了。劉苦蕎把下巴擱在兩只胳膊上,她說,還要養(yǎng)豬啊,學(xué)了一晚上養(yǎng)豬,臨了唱唱歌還要養(yǎng)豬,我天天喂豬都要累死了。呂解放沒轍了,說哪我能教你什么呢?劉苦蕎說,你就教我們認字吧。老養(yǎng)豬干什么啊,誰一輩子不養(yǎng)幾十頭豬啊。我到現(xiàn)在連名字還不會寫呢,你就教我們寫名字吧。呂解放說,我就依你。說著他就在那新簇簇的掃盲課本上寫上她的名字:劉苦蕎。這是你的名字。劉、苦、蕎,劉、苦、蕎……呂解放領(lǐng)著她念幾遍。劉苦蕎挺認真,就把頭側(cè)歪著,看著呂解放,一字一字地跟著呂解放念。她聲音還是很大很響。她念字的時候,我看到她嘴巴扯得很開,樣子有點像笑??吹竭@場景,一只虎悄聲對我說,呂解放真他媽的會日弄人。我覺得黑老鴰罵一只虎的話一點不錯,他心真的叫狗吃了,怎么說呂解放也是害死他二姐劉苦花的仇人呀。劉苦蕎的心也叫狗吃了,呂解放弄死了你妹妹,你難道就不擔心他把你也日弄死了。我昨天就把我的擔心對一只虎說了。一只虎說,她們死不死不管我的事,我就想弄他的皮帶勒勒,你看他的皮帶像不像武裝帶?我說,那是人家在部隊發(fā)的軍用品。這些話我們都說好幾遍了,可我們還是想說。一只虎咂著響嘴說,趁他洗澡的時候,我們?nèi)ネ怠N艺f,我們可以像抓舌頭一樣,把他打昏。
本來今晚我們準備去興隆河對岸偷西瓜的。一只虎說,我們?nèi)タ纯磪谓夥诺钠О?,我們就來看呂解放的皮帶了。呂解放的皮帶閃著光,那束光一直打到墻上亂跑亂跳,我們眼睛一直跟不上。那束白光突然不動了,我們聽呂解放說,劉苦蕎你看著書上我寫的你的名字念,你看我干什么啊。劉苦蕎又把眼睛挪到掃盲課本上了。呂解放領(lǐng)著劉苦蕎又念了三遍,加上前六遍,劉苦蕎應(yīng)該記住或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呂解放如釋重負地說,今天就到這兒,我真的要歸隊了。劉苦蕎說,呂解放,你今天不需要歸什么隊,你幫我安裝天然氣灶,我就這么沒有良心?我要給你用大豆烙軟餅解饞呢。再說,弄了半天,我還不會寫你的名字。呂解放說,我字好寫,呂,就是兩個口字趴在一起……
呂解放,兩個口字趴在一起,那不是日字嘛。劉苦蕎說。
日字是這樣寫的。呂解放比劃兩下,他怕說不清楚,就在掃盲課本上寫了個大大的日,又寫了個大大的呂。他說,這兩個字不一樣,說起來都是兩個口字,看起來也有點像,其實一點也不像。你們看看,日字是這樣寫的,呂字是這樣寫的,呂,兩個口沒連在一起,日,兩個口連在一起了,你清楚了嗎?
劉苦蕎拖著腔,說,不清楚,日是什么意思?。?/p>
呂解放說,日,就是太陽的意思,一日呢,在這里代表一天,一日就是一天的意思,反過來,一天,就是一日。
劉苦蕎說,媽呀,一天一日還行,一日一天,這誰能受得了。
呂解放的臉紅了。他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窘態(tài)說,好了好了,我真的要歸隊了。但劉苦蕎只瞟了他一眼說,你真的要走,到嘴邊的軟餅也不吃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腿卻一下子挪不動了,一只虎拉著我沖出了謝從安的廚房,說,媽呀,到底是石油鬼子,也就是劉苦蕎能匹配過他。
鉆井隊晚飯集結(jié)號吹響了,呂解放在劉苦蕎家里沒有挪窩。
我和一只虎決定先放呂解放一馬。一只虎說,我有一個預(yù)感,呂解放今晚跟劉苦蕎那個之后,我就能把狗日的軍用皮帶弄到手。一只虎有什么好辦法他也沒跟我說。我們守候在鉆井隊前邊的小鋼管橋上,這是呂解放歸隊的必經(jīng)之路。這時候我才看到,一只虎手里拿著一根棍。黑暗中的一只虎在我面前只是一個黑影,他把棍在空中劈幾下,我聽到呼呼的風聲。一只虎說,一棍下去,能不能把呂解放砸昏?我說,你要用棍子把他狗日的砸昏?一只虎說,一棍砸不昏就砸他兩棍。我說,萬一要是砸死了呢?一只虎把棍子又劈幾下,說砸死就砸死,正好給你報仇。一只虎沒說給他報仇,也沒說給他二姐報仇,而是說給我報仇。我曾經(jīng)說過,要把呂解放給收拾了,替劉苦花報仇。去年冬天,就是在劉苦花死了以后,報仇就在我心里燃起了火苗,火苗一度在我心里越躥越高,都要燒到我的眉毛了。其實我在興隆河邊看到劉苦花躺在紅旗閘冰涼的臺階上時,報仇的種子就在我心里種下了。我在現(xiàn)場沒有看到呂解放,我要是看到呂解放,我會一頭把他撞到河里去。
我看到?jīng)]掉一滴眼淚的劉苦蕎。作為劉苦花的姐姐,她在人堆里四處找什么。劉苦蕎的眼里突然竄出兩股火焰,我是清清楚楚看到了。我想她要是找到呂解放,也會一頭把他撞到河里去的。后來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一只虎,一只虎說你跟鬼說吧,你跟鬼說鬼都不信,誰的眼里會長火苗?我沒有跟鬼說,我沒有再跟別人說,因為我自己都不信了。到了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相信,一只虎心叫狗吃了。但是,一只虎說要給我報仇。一只虎真能想得出來,可能是他聽到我那些太多仇恨呂解放的話了吧。他以為我跟呂解放有多大仇恨似的。他已經(jīng)忘了要給他二姐報仇了??珊诶哮幰а狼旋X地說,這興隆河里還要死人的,聽得人毛骨悚然。
一只虎在鋼管橋上耍了幾趟棍子,說,隱蔽!
我以為呂解放來了,我和一只虎在橋下趴下來。四周的黑暗一點縫都不透,湖蕩里的蘆葦在風中說話,天上的星星鬼鬼祟祟地看著我們。我們期待的呂解放并沒有出現(xiàn)。一只虎說,這個狗日的,怎么說沒有就沒有了呢?他不會從天上飛吧?
一只虎把棍子扛在肩上。
我們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們看到紅旗閘上站著一個黑影。一只虎拉拉我,我拉拉一只虎,我們一同蹲下來。一只虎說,興隆河里是不是有水鬼?我說,不是水鬼就是呂解放。一只虎說,對呀,一準是他。我說,怎么辦?去干掉他!一只虎猶豫了。
誰?那個黑影也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低沉地叫一聲。
是我們的隊長一只虎的姐夫謝從安。
我和一只虎撒腿就跑。
我一直跑到家里,心口還呼呼地跳。我不知道謝從安一個人在紅旗閘上干什么。
我看到我姐姐的房間里還亮著燈。我還聽到我姐姐說,王霞,你睡吧。
我這才想起來,王霞和我姐姐長年住在一起,她們兩個人就像我和一只虎一樣,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王霞說,做完了算術(shù),我要再寫一篇作文。王霞突然哧哧地笑了,她對我姐說,你知道我今天寫的作文題目是什么嗎?
我姐說,不知道。
你猜猜嘛?
猜不出。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三
王霞和我姐姐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包餃子。她們一邊包餃子一邊說話。王霞說,我們包餃子給不給秧娃子吃啊。我姐姐說,不給秧娃子吃。我一聽就哭了。我明明知道她們包的是泥餃子,一口也吃不得,可我還是哭。王霞說,秧娃子不哭,秧娃子不哭,這一鍋是菜餡子,等會我們包一鍋肉餡子給秧娃子吃。我就破涕為笑了。這是我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我記不得那時我?guī)讱q了,反正再往前,我就沒有記憶了。
后來我姐姐到大隊小學(xué)上學(xué)去了,王霞作為油田工人的女兒也跟著我姐姐在一塊兒上學(xué)。這讓我姐姐挺驕傲。據(jù)說王霞的父親王亞平是個老革命,從山東打到東北就扎根了。林彪的四野打到海南島他沒有去,而是轉(zhuǎn)業(yè)到黑龍江當了石油鬼子,現(xiàn)在就在采油三連當指導(dǎo)員,也叫什么黨支部書記。因為采油三連隔他們史家湖石油管理局總部的五七子弟學(xué)校很遠,她父親就依靠貧下中農(nóng)這個可靠的同盟軍,就近讓王霞在我們大隊小學(xué)讀書。人雖說在農(nóng)村,但處處顯示出優(yōu)越。在學(xué)校人家是人見人愛的烏金公主,歌兒唱得倍兒棒,一亮嗓門全校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她說他們老家愛吃水餃,連跟我姐姐玩燒火做飯的游戲也要包什么泥餃子。我姐姐奈何不了她,只得俯首貼耳聽命于她。
我姐姐跟王霞玩包泥餃子的時候,母親就叫我去找姐姐回家割豬草。我姐姐對我傳達的母親指令充耳不聞。我說,母親讓你回家割豬草,你到底去不去?我姐姐說不去。我說,你天天包這些爛泥餃子你煩不煩啊!我姐姐說不煩,人家石油工人天天吃餃子都不煩,我煩什么。我說,我和母親都要下湖割豬草了,你卻在這里做什么吃餃子的大夢?我姐姐說,難道他們油田工人是人,我們就不是人啊。我就是要做一頓餃子嘗一嘗鮮。后來她讀初中搞開門辦學(xué),終于攢了一筆小錢,買了幾斤面粉,真的給我們做了一頓餃子。嚴格地說,我姐姐做的那頓餃子是灰面餃子,也就是說不是純粹的小麥面粉,而是小麥面粉里摻雜了許多麩皮,這些小麥磨成面粉篩過后剩下的麥皮和碎屑摻雜在里面敗壞了人的胃口,很不好吃,但是那天饞嘴的一只虎聞到了香氣,磨磨蹭蹭賴在我家死也不肯走,母親就讓他吃了個肚兒圓。誰知這家伙太貪嘴,當場就來了一個現(xiàn)場直播,把屎拉在褲襠里。母親就叫我姐姐去哄哄他,我姐姐嘴巴噘得老高,說臭死人了,我不哄他,讓他自己玩,讓他自己臭自己。母親說,他這樣臭,若是自己到河里洗澡就可能會淹水的。我姐姐說,淹死活該!母親還在勸,我姐姐啊地大叫一聲,說你煩死我了煩死我了!沖上去抓起一把灰面餃子往一只虎嘴里塞。一只虎也哇哇叫著,把灰面餃子塞了我姐姐一嘴一臉。他們倆的嘴里、臉上都是餃子,我嚇呆了,在一邊不敢說話。我當時心里向著我姐姐,因為我姐姐愿意包餃子給我吃,而一只虎跟我玩卻把我下一餐的好東西都吃光了。但是,當我看到我姐姐最終把他打翻在地時,我心里又向著一只虎了。若干年后,當我吃上真正的東北餃子時,我還后悔那時候我沒有上去幫一只虎一把。雖然他吃多了灰面餃子當場拉了一褲子,雖然那時候吃一頓灰面餃子對于我們來說就像盛大節(jié)日一樣。
現(xiàn)在輪到一只虎家包餃子吃了,是用劉苦蕎從謝從安家拿回來的幾斤面粉做的。
我叫一只虎出來玩,一只虎不出來。一只虎說,你沒看到我家包餃子啦,我要在家吃餃子,氣死呂解放和王霞這幫石油鬼子。
是的,我就是看到一只虎在家包餃子,才想起我姐姐和王霞在一起包餃子的游戲。今天是七月半,家家都要做好吃的給死鬼燒冥紙。
你是餓死鬼啊。劉苦蕎說,現(xiàn)在才和面,你要吃什么啊。劉苦蕎在面盆里揣一塊面團,她臉上有許多汗珠珠。她臉上一直都是紅撲撲的。我看到劉苦蕎穿的花布衫是她妹妹劉苦花曾經(jīng)穿過的,就是這件花布衫,才讓我迷上劉苦花的。劉苦花已經(jīng)死了,她姐姐劉苦蕎又穿上它了。劉苦花又瘦又高跟韭菜一樣,而劉苦蕎又矮又胖像一只冬瓜。劉苦花是瓜子臉,而劉苦蕎是大圓臉。劉苦花洗衣服,我看到她的乳房小小的,尖尖的,翹翹的,沉甸甸的。而劉苦蕎的乳房像一塊大面團,趴在胸脯上。
劉苦芽捏著一塊面玩,那塊面都叫他玩黑了。
一只虎也玩一塊面,他把面搓成一根小棍。
劉苦蕎說,你還不如劉苦芽,劉苦芽還不淌鼻涕,你看你鼻涕都過河了。
一只虎哧溜一聲,把淌到嘴上的鼻涕吸回去了。
我們?nèi)V柴油還是去打知了啊?我問。
一只虎說,我要吃餃子。
劉苦芽說,我要吃餃子。
多少年后我在回憶少年往事的時候,覺得劉苦蕎說得不錯,一只虎真的還不如劉苦芽,或者說一只虎和劉苦芽的智力差不多。后來劉苦芽在河里洗澡,一個嗆鼻子沉到水底,一只虎不但不喊人救命,還站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掏出小雞對著河里撒泡尿,然后就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揚長而去。一只虎的行為讓大隊里的人津津樂道,也讓許多人哭笑不得。
興隆河邊廢棄的紅旗閘水泥臺階上陽光耀眼,大中午天只有幾個孩子在河里游泳,紅旗閘上亂七八糟地扔著他們的褲頭汗衫。洗澡的孩子里沒有我,也沒有一只虎,連一向喜歡泡在水里的劉苦芽也沒有在那兒洗澡。我們干什么去啦?不說你永遠都不知道,我們準備到大隊部,再繞到鉆井隊去。
劉苦芽跟在一只虎屁股后邊,走一步哭一聲。一只虎走三步就要回頭踢劉苦芽一腳,劉苦芽挨了一腳后,都要回敬他一句,狗雞巴日的,老子踢死你。我們在大隊部里走了幾圈,還沒有甩掉劉苦芽。劉苦芽就像我們的影子一樣,我們很討厭我們的影子。我知道一只虎有耐心,他會一直把劉苦芽踢回家去??蛇@回劉苦芽鐵下心要做我們的影子,我和一只虎為了甩掉劉苦芽確實費盡心機。在拐過謝從安家的墻頭時,一只虎一腳踢倒劉苦芽,然后我們拔腿就跑。我以為我們是草上飛,該把劉苦芽甩掉了,可一轉(zhuǎn)身,劉苦芽就在我們兩步開外。一只虎上去又給了他一腳。他照例還是罵一句,狗雞巴日的。一只虎說,你給我滾回去。劉苦芽說,我不滾,我要跟你們?nèi)ネ妫銈兪遣皇侨ゴ蛑??一只虎說不是。劉苦芽說,你們是不是去濾柴油?一只虎說不是。劉苦芽說,那我知道了,你們是到雷潭拐去的。一只虎說,你知道個屁,我們?nèi)ダ滋豆崭墒裁窗??去找死啊。劉苦芽說,反正我要跟你們?nèi)ネ?。一只虎說,我們有重要活動,上級派我們要打入敵人內(nèi)部,你小屁孩不懂,趕快回家去。劉苦芽說,不,我要跟你們一起活動,做你們的交通員。一只虎一連踢了他幾腳,說,你再不回家,我抹鼻涕給你吃。劉苦芽被踢疼了,抱著肚子直不起來。一只虎說到做到,他把鼻涕擰了一把,抹到劉苦芽的臉上。
我們終于甩掉劉苦芽了。
我們涉水過河,沒有走正道。繞了一個大彎子,過了大隊小學(xué)邊的那座竹子橋,我們來到鉆井隊了。
鉆井隊里依然是機器轟隆,鉆塔上依然是鉆桿飛旋。站在井架下往上望,高聳入云的井架上勞作的人影像一個個搬家的螞蟻。他們都在忙碌著為祖國獻石油呢。我和一只虎趴在鋼管橋下,石油鬼子據(jù)點上二十多個活動鐵皮板房看得一清二楚。在白花花的陽光里,鐵皮板房順著興隆河堤一字形排列,威風凜凜杵在那里,把本來就不夠?qū)挼暮拥虜D得更窄巴了,可惜大多數(shù)都關(guān)著門,還有幾間庫房根本就沒住人。每個房間的背面寫著一個斗大的黑體紅字,連貫起來讀就是:發(fā)揚大慶鐵人精神,深入反擊右傾翻案風,大干快上建設(shè)社會主義。觀察了一會兒,一只虎說,他們是三班倒,醒著的人都上井去了呢,現(xiàn)在下手正是時候。我說,要是有人,我們敢不敢去偷?
我和一只虎商量好來偷東西的,我突然有些后怕。正在猶豫,一只虎從腰上拔出鏈條槍,說,我再去偵察一下。一只虎貓下腰,緊跑幾步,然后就在地上匍匐前進。但是一只虎沒有進一步接近鐵皮板房,他中途折回來了。一只虎把鏈條槍又別進腰里,說我聞到一股怪味。我嗅嗅鼻子,說沒有啊。一只虎也嗅嗅鼻子,說你再聞聞。我又聞聞,還是什么味都聞不出來。我說,一只虎,你是怕了吧?一只虎說,你說我害怕?一只虎拍拍肚子。他肚子上勒一根沒有扣子的帆布腰帶,帆布腰帶很破舊了,有一截都成了絲狀,一只虎把帆布腰帶在肚臍眼那兒打了一個結(jié),在結(jié)的左邊別著鏈條槍,在結(jié)的右邊別著彈弓。一只虎說,我做夢都想弄根皮帶勒勒,呂解放狗日的軍用皮帶,牛逼死了,看來我只有干掉這小子才能得到一根正宗的牛皮帶。我說,別說話,你聽。一只虎也聽到了。一只虎興奮了。他說,怎么樣,我說我聞到一股怪味吧。
怪味我倒是沒有聞到,我聽到了怪頭怪腦的唱歌聲:
翠竹青青披霞光,
春苗出土迎朝陽,
迎著風雨長,
挺拔更堅強。
…………
我和一只虎認真地聽著歌,聽出歌聲還伴著我們非常稀罕的手風琴。很遺憾,我們只聽出來是一個男聲,卻聽不出是誰在唱。更遺憾的是,我們還沒有把歌聽完,就看到一個女人從鐵皮板房走出來了。不用說,你也猜到了,她就是隊長謝從安的老婆一只虎的二姐劉苦蕎。劉苦蕎穿一身干凈衣服,那條棉綢藍褲子和的確良紅襯衫,只有在趕集或公社開萬人大會的時候才穿。劉苦蕎一只手里拿著掃盲課本,另一只手梳理著她的齊肩短發(fā)。她突然轉(zhuǎn)回身望著鐵皮板房,退著走幾步,再轉(zhuǎn)回身時,就用手在她的大乳房上推推拍拍。她手里的課本掉到了地上,她踢了一腳之后,才把書撿起來。我們看到,劉苦蕎穿過鐵皮板房門前的陽光,在歌聲中向我們走來,她臉上紅撲撲的,飄揚著歡天喜地的氣息。
到了晚上呂解放來到她家教她學(xué)騎自行車,劉苦蕎就喜洋洋合不上嘴。喜洋洋合不上嘴的劉苦蕎張大著嘴跟呂解放學(xué)著上車下車。在劉苦蕎對面一樣張大著嘴看他大姐學(xué)騎自行車的,是一只虎。劉苦蕎在呂解放沒來教她學(xué)車之前,把一只虎揍了一頓。劉苦蕎揍一只虎的理由是,為什么出來玩不把劉苦芽帶上。劉苦蕎說,小五從前有小四一起玩,小四死了,你不帶他玩,還能讓他也死啊。一只虎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他說,他要是死了才好呢,老子可以吃飽肚子。劉苦蕎就為這句話才去揍一只虎的。一只虎試圖反抗,讓劉苦蕎三拳兩腳就打翻在地了。劉苦蕎說,你要是再敢到我家來玩,我把你腿都敲斷了!聽沒聽到,我們家里有什么好玩的?
這也是劉苦蕎揍一只虎的理由嗎?
我默默地看著劉苦蕎揍一只虎。在劉苦芽面前一向為所欲為的一只虎幾次從地上爬起來,又幾次被劉苦蕎打翻在地。一只虎顯然是發(fā)瘋了,他要和劉苦蕎戰(zhàn)斗到底。我沒有看他們繼續(xù)戰(zhàn)斗。我在獨自走去時,劉苦蕎兇狠的樣子總是追蹤著我。剛才的情景讓我震驚。正是在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展示了超出我想象的容貌。
我想到了死去的劉苦花。我想要是劉苦花不死,她是不會去揍一只虎的。我來到紅旗閘水泥臺階上,獨自站立了很久??煲S昏了,暗紫色的陽光和零星的樹葉漂浮在河面上。我對劉苦蕎深深地失望了。去年的夏天、秋天,以至冬天,我常常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偷偷看劉苦花洗衣服。我還在棉地里,在稻田間,在井場上,偷偷地跟蹤過劉苦花。說跟蹤其實是言過其實了,我們是共同往某一個地方行走,我走在她的身后,看她扭動的腰肢,看她搖晃的屁股,看她蕩漾的大辮子,看她褲腳卷起來的瘦長的小腿,那是我最美好的一段回憶。現(xiàn)在,那段美好的回憶慢慢轉(zhuǎn)化成對自己的憐憫。應(yīng)該說長久以來,我還沉浸在美好往事里。但是我一生里第一次對美好向往的破滅,就是看到劉苦蕎痛打一只虎?;貞浤菚r候的時光,我驚嘆我已經(jīng)在很早的時候懂得了那么多。
也就是在劉苦蕎學(xué)騎自行車的那天晚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在我們隊里的稻場上,呂解放從事著他誨人不倦的教學(xué)工作,劉苦蕎當然是在他扶助下學(xué)著怎么騎車,劉苦蕎的男人謝從安和我們一幫人在旁邊看熱鬧。別看我們這里是沒有一個土包子的大平原,在石油鬼子沒有進村之前自行車可是個稀罕物,據(jù)說連人家縣委書記才能用公款配備一輛呢。如今呂解放弄來一輛八成新的寶貝,這玩藝兒兩個輪子騎上去往前走怎么不倒呢?
可是,劉苦蕎還沒騎上去就摔了狗啃屎。車輪還在飛轉(zhuǎn),龍頭已經(jīng)轉(zhuǎn)彎,人撲在地上哼哼唧唧。她不是吃這碗飯的料。
呂解放沒有氣餒,繼續(xù)教她,車子向外邊傾斜一下,兩手掌穩(wěn)龍頭……左腳踏在踏拐上用力往后蹬,不要用右腳……前行!前行!啊……
劉苦蕎又摔了個大馬哈,再次重來,偏腿上車!好……
呂解放好字尚未出口,劉苦蕎又從車上摔下來了。這次摔得可不輕,自行車的鏈條都掉下來了,咬住劉苦蕎腿部的螺絲拐,活生生地扯下來了一大塊皮,她倒在一個麥秸垛上哎喲哎喲地叫喚個不停。
活見他媽的個鬼!謝從安悻悻地罵了一句,若無其事地走了回去。
他懶得看了,我們倒來了精神。因為我無意看到了幾只手在劉苦蕎身體上磨蹭。我起初以為那是他一個人的手,但我很快就否定了我的判斷。那幾只手來自兩個人。那條細胳膊細手無疑是劉苦蕎的,而那條粗胳膊粗手則屬于呂解放。除了手的動作之外,他們身體也在一上一下有節(jié)奏地起伏,讓我頓生好奇之心。我挨到一只虎跟前,也想讓一只虎看看??稍谝恢换⒌奈恢蒙希究床坏侥菐字皇?。那幾只手讓那個麥秸垛的黑暗給吞噬了。這兩個人在搗什么鬼呢?他們的手在私底下碰來繞去,而嘴上卻還說著騎車的事情。特別是劉苦蕎,她在呂解放用手撫摸她的傷口時,嘴巴張開那么大,哼哼唧唧叫喚不停,聲音也是那么響,可一點也不影響她的手上動作。
學(xué)騎自行車的事情就這樣無疾而終了,呂解放卻被劉苦蕎留在了稻場。
呂解放收拾好東西要走時,被劉苦蕎拉住了。劉苦蕎一臉的正經(jīng),她拉住了他的衣袖說,呂解放,葵花朵朵向太陽的葵字怎么寫啊。呂解放想躲開劉苦蕎的手,卻讓劉苦蕎差點扯倒在麥秸垛上。呂解放只好坐下來,說這黑咕隆咚我怎么教你寫字???劉苦蕎說,你就在我手板心里寫嘛,我到現(xiàn)在還不會寫劉苦蕎三個字呢。劉苦蕎后一句話聲音很大,也變沙了,有點撒嬌的味道,又好像是故意說給我們在場的所有人聽的。有人就笑嘻嘻地接過話茬說,劉苦蕎,你要問他兩個口字趴在一起是什么字???我一聽,聽出說這話的人是謝從安,他不知什么時候又返回了稻場??蓜⒖嗍w滿不在乎,腦殼一偏說,去,你滾一邊去,人家要抓緊時間讓石油工人老大哥補課呢。
我以為,劉苦蕎留下來補課,讓呂解放在她的手板心寫字,謝從安看見了會雷霆震怒,可謝從安只是不屑地發(fā)出了一聲怪笑就完事了。不知為什么,我陡然想起了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的說法。
躲在那個麥秸垛的暗影里,劉苦蕎讓呂解放在她的手板心寫了劉苦蕎三個字,然后她就向我們徑直走過來,一把死死揪住了一只虎。一只虎說你干什么?劉苦蕎說,你要是再到我家去瘋,我打不死你!一只虎說,我想到哪就到哪,要你管啦!劉苦蕎說,你等著瞧!
劉苦蕎,你給老子住手!憑空傳來一聲斷喝,原來是黑老鴰在叫,你和你的死鬼妹妹一樣,還要害死人的。
那天晚上依然沒有月光,黃家?guī)X大隊一片漆黑,只有鉆井隊依然燈火輝煌。然后,我看到謝從安獨自一人向紅旗閘水泥臺階走去。
四
夏天的蚊子把我們身上都咬上了許多紅疙瘩。紅疙瘩被我們抓破后,就結(jié)了一塊疤。疤還沒有好,蚊子又咬了。我們身上就傷傷疤疤沒有一塊好地方了。劉苦芽身上深深淺淺的疤痕一塊一塊數(shù)也數(shù)不清,甚至于他腮幫上被細竹子刺過的褐色疤痕,都被那些蚊叮蟲咬的疤痕掩蓋了。
夏天是屬于劉苦芽的。這個孩子喜歡天天泡在水里,如果在別的地方找不到劉苦芽,只要到興隆河邊的紅旗閘上,就能看到這個孩子在玩水。他一絲不掛,或站在石階上,或站在河當中。一只虎就常常擔任這么一個角色。只要在吃飯或曬谷或割草的時候,反正只要需要找劉苦芽了,他們家不管是誰,他母親、他父親、他二姐,誰都可以說,一只虎,到河邊去喊小五,一只虎就得乖乖執(zhí)行命令去了。一只虎非常不愿意執(zhí)行這樣的任務(wù)。他多次在執(zhí)行這個任務(wù)的時候,拐到我家來玩。我和他家相距不遠,中間只隔著兩戶人家,相隔不過百余米,他屁股一扭就到我家了。
他二姐和那個油田鬼子的女兒王霞一樣,和我姐姐也是好朋友,在他二姐劉苦花沒死的時候,她長年和我姐姐住在一起。一只虎不執(zhí)行命令去找劉苦芽,而是跑來和我玩,每次都要付出相當?shù)拇鷥r,這就是飽受皮肉之苦。在他飽受皮肉之苦后,他都要咬著牙關(guān)跟我發(fā)誓,長大了要報仇,要他們加倍償還。有一次,他屁股被黑老鴰用鐵鍬打腫后,他就直呼他父親的名了。他說,等著瞧吧,等黑老鴰拿不動鐵鍬的時候,我要把黑老鴰的屁股打成一朵花?;蛘哒f,都是劉苦芽那小狗日惹的禍,看我不把他弄死。我知道一只虎的嘴巴是茅屎缸的石頭,又臭又硬,他什么都敢說,什么都不敢做,他除了一張嘴,就剩下欠揍的屁股了。
但是,他在有一天的一句話讓我浮想聯(lián)翩。一只虎是在查看了自己身上的傷痕后說出這句話的。他說,劉苦蕎敢打我,我二姐從來都不打我,劉苦花要是不死就好了,我們家就有一個人不打我了。一只虎這句話是他說的唯一一句人話,我聽了有點百感交集,我再次想起劉苦花留給我的美好記憶。我看過她站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在晨曦中梳理她的長發(fā),陽光照在她清瘦的臉上,她的光輝是那樣的持久和奪目。我真想走上去跟她說一句話,真想聽她罵我一句小屁孩。我那時候站在我家的菜園里吃一根黃瓜,看到劉苦花一會給我一個背影,一會給我一個側(cè)面,她那兩根辮子一直都沒有梳理好。直到生產(chǎn)隊的青壯年男勞力趕著牛車從我們面前駛過,遠行七十公里外的四湖總干渠疏挖工地上的推土隊伍從視線里消失,她才悄然地離開紅旗閘水泥臺階。她在從我家菜園邊走過的時候,我看到她又回身向青壯年男勞力消失的地方望去,她把目光沉靜地久久地拋向遠方。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而戰(zhàn)栗。我和她相隔只有一道笆杖,笆杖上爬滿的青翠藤蔓已經(jīng)在冬霜中枯萎。我戰(zhàn)栗著喊她一聲,二姐。她顯然被嚇了一跳,她沒有罵我小屁孩,只是對我一笑,就快步走開了。
幾個月以后,就是她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她為什么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等著飛馳而來的汽車。因為汽車上的石油鬼子里有一個叫呂解放。后來也正是這個呂解放要了她的命。我小小的心里曾經(jīng)怨恨過劉苦花,曾經(jīng)對虛擬中的劉苦花說,你怎么能這樣呢?你怎么能這樣呢?我的意思是說,劉苦花要不跟呂解放好,她就不會死了。很多年以后,我還這樣想過。我還想過興隆河堤臨河而立的劉苦花。
劉苦芽在河里淹死的時候,我再一次想起死去的劉苦花。
劉苦芽淹死于興隆河,真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看過劉苦芽在水里游泳的人都知道,劉苦芽天生好水性,他能非常自如地來往于河的兩岸。他一個猛子扎下去,能把幾米深的河水扎透,然后摸上來大把的螺螺。他能肚皮曬著太陽,像一片樹葉一樣漂浮在水面上。他和誰在水里追逐打鬧,我沒看過有誰能捉住他。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劉苦芽,泥鰍一樣的劉苦芽卻溺水而死,真是應(yīng)了一句老話,馬上摔死英雄漢,河里淹死會水人。
那天的中午下起了雨,河里洗澡的人陸續(xù)回家了,只有劉苦芽還在水里扎猛子。一只虎接受了去河里喊劉苦芽的任務(wù)。一只虎來到了河邊,他站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對劉苦芽說,叫你回家吃飯了。劉苦芽摸了把臉上的水,說不要你管!一只虎說,我才不想管你。你死了我都不管,有人要管你。劉苦芽說,我就知道,是黑老鴰那小子讓你來叫我的吧?是我把壇子打壞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我、我、我不想回家!一只虎說,反正我來叫過你了。一只虎撿一塊坷垃要砸劉苦芽,劉苦芽頭一縮,河面就打了個漩渦,人不見了。一只虎拿著坷垃等著目標重新出現(xiàn),可目標遲遲沒有出現(xiàn)。一只虎就站在紅旗閘上,掏出小雞雞對著興隆河撒了泡尿。
一只虎回家對黑老鴰說,小五在河里,他說不回來。
黑老鴰怒氣沖沖來到河邊,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大聲地喊著小五。
劉苦芽后來是讓黑老鴰從河里撈上來的。劉苦芽躺在黑老鴰懷里,就像一根面條一樣。劉苦芽嘴里淌著黑水,臉色鐵青。我們只聽到黑老鴰喉管里咕隆一聲,他有氣無力地咕隆一聲,說,又死一個。
我才不想管你。你死了我都不管,有人要管你。一只虎沒想到自己的氣話竟然一語成讖。讖是秦漢間巫師、方士編造的預(yù)示吉兇的隱語。讖緯主要以古代河圖、洛書的神話及西漢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說為理論依據(jù),將自然界的偶然現(xiàn)象神秘化,并視為社會安定的決定因素,盛行于西漢后期,東漢末期漸衰。我到現(xiàn)在也弄不明白,一只虎和他的父親黑老鴰為什么總是對一些不吉利的兇事能夠不幸而言中?難道是他們家族秉承了西漢董仲舒的天人感應(yīng)?怪不得在我們黃家?guī)X大隊也有人叫一只虎是黑老鴰。
從此以后,我發(fā)現(xiàn)黑老鴰的大嗓門沒有了。黑老鴰曾經(jīng)對他老婆順順當當一口氣養(yǎng)了五個孩子非常的驕傲。劉苦芽本來不準備給黑老鴰做兒子的。如前所述,劉苦瓜和劉苦芽是雙胞胎,一前一后來到人間后,黑老鴰和他老婆合計,準備把劉苦芽像他大姐劉苦蕎一樣送給采油三連的指導(dǎo)員王亞平做養(yǎng)子。這個山東老革命結(jié)婚較晚,老婆是在新中國成立后趕上全國人民愛英雄的好時候找的,小他十七八歲,結(jié)婚第六個年頭生出了王霞,老婆肚子里就再也沒有動靜了,這讓認識他的人都為他著急。山東人是信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這只有一個女孩子,怎么說也不能算為王家延續(xù)了香火,老革命因此也很著急。采油大部隊搬到我們這里落戶后,有人就對黑老鴰開玩笑,說你五個孩子,兩個女兒三個兒子,家大口闊,你又養(yǎng)不活。劉苦蕎給人家謝從安當了老婆,可你知不知道人家采油三連的老革命還缺一個兒子呢,你把小五送給他吧。把小五送出去,他從小吃商品糧,長大了當石油工人,你就等著享福吧。人家呢,有寶貝女兒王霞,再有一個過繼的兒子,也是一兒一女,兩全其美,功德圓滿。黑老鴰說,送就送,反正我兒子多得打架。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話傳到王亞平的耳朵里了。老革命當晚就拎著十斤白糖十斤白酒來到黑老鴰家。結(jié)果是,黑老鴰和他老婆一合計,沒意見。只是劉苦花不同意。劉苦花說,劉苦蕎送出去那是嫁人,嫁給謝從安也就算了,可弟弟再多也是弟弟,再送給人家做過繼兒子算什么啊?老革命的小老婆就不能養(yǎng)了?這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的劉苦花還是個少不更事的黃毛丫頭。后來老革命的小老婆聽說了此事,還拐彎抹角地罵過劉苦花,說誰不會養(yǎng)啊?又不是她養(yǎng)的。要是她養(yǎng)的,送給我我都不愛要!老革命的小老婆這罵人話夠惡毒的了,可劉苦花就當沒聽見。那小老婆罵了幾回,見對手不回應(yīng),覺得沒趣,漸漸也就淡忘這回事了。劉苦芽淹死后,有人又重提舊話,說當初要把劉苦芽送給王亞平做兒子,保險不會出這種事,還成全了老革命。小老婆聽了卻不買賬了,說沒影子的事,誰嚼舌根子罵我啊,我一肚子兒子,我愛養(yǎng)幾個就養(yǎng)幾個,我要人家兒子干什么,都是短命鬼啊。你看她的那個鬼打架大姐,叫什么劉苦蕎,不是嫁給謝從安日弄了七八年還沒有破胎嗎?說不定也是斷子絕孫的破落貨。罵完了大姐劉苦蕎,她又變著話罵了一通劉苦花,她妖精、騷貨地嚼了一通,說,年紀小小的,就勾引我們油田的男人,死了也是風流鬼,我八輩子都沒見過!
謝從安故意把這些罵人的話罵給老婆劉苦蕎聽。劉苦蕎雖然不像劉苦花那么好欺負,但一個同盟軍也不好意思和領(lǐng)導(dǎo)階級對罵。何況即使跟她對罵,也不一定是那個老革命小老婆的對手。她劉苦蕎嫁過門來七八年沒有生養(yǎng)也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所以,劉苦蕎能夠保持沉默,我覺得是個不錯的選擇。奇怪的是,沒有生養(yǎng)的劉苦蕎變得更兇了,她堅決不允許一只虎再到她家去玩了。有一天我們還想去看看呂解放像小鏡子一樣閃閃發(fā)光的軍用皮帶,我們還沒到謝從安家門口,就被劉苦蕎迎頭攔住了。劉苦蕎劈頭蓋臉地把一只虎揍了一頓,并警告他,我在家里等著你,你只要走進去一步,我就敲斷你的狗腿!劉苦蕎說著,真的從身上掏出一把小鐵錘,在一只虎腦袋上晃晃。那天晚上的月亮不是很亮,但我還是看到了劉苦蕎眼里涌出的淚水。劉苦蕎用手擦拭著淚水,說,一只虎,你要是有膽量就敢不聽我的話!一只虎沒有那個膽量了。我和一只虎臨時做出決定,到興隆河邊去照黃鱔。
我回家去拿手電,一只虎回家去拿魚叉。
我們扣麻雀,打知了,照黃鱔,追野鴨,在那幾年里,這些小把戲一直伴隨著我們成長。當這些把戲遠離我們的時候,我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也遠離而去了。然而,多年以后,我考上大學(xué)并在城里安居樂業(yè),一只虎卻依然照黃鱔追野鴨。我并不是說一只虎的少年時代延續(xù)很久,或者說童年時代還在繼續(xù),但是少年這個特定的詞,有時候也不是以年齡為依據(jù)的。一只虎的愚昧和無知,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而更加顯露無遺。
那幾天我們照黃鱔,一直是我記憶里最快樂的時候。母親會把我們照來的黃鱔燉給我們吃。我們燒過麻雀,劉苦花還給我們油炸過知了,但都沒有燉黃鱔好吃。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事件,也許這段快樂的時光還會延續(xù)一段時間。
事情要從我家手電說起。
照黃鱔的重要工具之一就是手電了。我們沿著河邊,打著手電,在淺水里和河邊草棵里尋找目標。黃鱔會在淺水里呆呆地不動,或者在草棵里吃蟲子喝露水。一只虎魚叉一點,一條黃鱔就繞到魚叉上了。一個晚上我們能捉三五斤不等,這取決于我們的勞動時間,還取決于我們的電池。如果是黃鱔捉多了,我們還可以把它賣給石油鬼子賺幾個零花錢。他們可有錢哪,聽說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青工每月都能領(lǐng)到四五十元的工資,這相當于我們?nèi)胰甑乃?。一只虎他們一家有時候還打倒屁股,年終決算還要當做超支戶到大隊部辦兌現(xiàn)趕本的學(xué)習班。
有一天直到我們的手電發(fā)不出一點光來,我們才決定回家。在途經(jīng)雷潭拐時,眼尖耳靈的一只虎看到雷潭拐的楊樹林里有火星閃爍。我有點害怕,我說是不是鬼啊。一只虎說,要是鬼就好了,我們把它捉住,看鬼肉好不好吃。就在我們接近目標的時候,火星滅了。我們聽到了說話聲。誰在深夜里說話呢?我們沒有驚動他們,而是仔細地聽。他們聲音太小了,我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
當一陣癡癡的笑聲過后,我才聽到劉苦蕎說,我害怕。一只虎一下子蹦起來,被我又按下來了。一只虎興奮地說,不是鬼,是劉苦蕎,還是我二姐劉苦花?我說,你小聲點,看看他們干什么。一只虎說,我小聲了,他們聽不到。一只虎不無遺憾地說,手電里要是有電就好了,一下子就照到他們了。
我害怕呀。劉苦蕎幾乎是尖叫了。
別怕,別怕……
我還是怕呀……
別怕……
我終于聽出來那個人是誰了。
呂解放。一只虎也聽出來了。
他們好像在干什么事情,都很累,氣喘得都很厲害。過了一會兒,他們才又說話。劉苦蕎又癡癡地笑起來。笑一陣的劉苦蕎說,下次我不跟你跑這樣遠了,這雷潭拐我最害怕了,這里會有鬼,我怕死了。呂解放說,這里除了鬼,沒人知道。劉苦蕎說,鬼都不能知道。呂解放說,哪有鬼啊,都是嚇人的呢。劉苦蕎說,不,有鬼,我們家的劉苦花就是鬼。呂解放不吭聲了。劉苦蕎說,下次你帶我到碼頭上玩,那兒平平整整多光滑啊。呂解放說,會有人去洗澡。劉苦蕎說,這么晚了,鬼還去洗啊。呂解放說,我怕不小心滾到河里淹死了,我不會水啊。劉苦蕎說,不礙事,我會水,我救你……哎呀……哎呀,你輕點,你弄疼我了……你弄……媽呀……
整個白天一只虎都很興奮,我也躍躍欲試。我們把手電里裝上了新電池,準備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大顯身手。我和一只虎合計過了,如果呂解放和劉苦蕎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鬼叫,我們就按亮手電,把他們照住。就是妖怪,他們也會原形畢露。一只虎說,我就像叉黃鱔一樣,一叉把他們叉??!
但是我們沒有把他們叉住。我們躲在通往鉆井隊的那座鋼管橋下,聽到“撲通”一聲。那夜的鉆塔也似乎停機了,劉苦蕎和呂解放還沒有來到紅旗閘水泥臺階上。我們一度懷疑他們是不是又跑到雷潭拐的那片楊樹林里去了。就在我們猶豫不定的時候,聽到了“撲通”一聲。聲音來得很突然,完全超出了我們的預(yù)想。河里的撲水聲就像被打傷的野鴨,但很快聲音就消失了,月夜里的紅旗閘水泥臺階又歸于沉靜。我們看到一個人影臨河而立,我們還聽到嚶嚶的哭聲。然后,臨河而立的人影蹲下來了,繼續(xù)哭泣。一只虎用胳膊拐我一下,說,是水鬼。一只虎又問我,叉不叉?我說,等等看。其實我已經(jīng)知道了,紅旗閘上的人影不是別人,也不是什么水鬼,她就是劉苦蕎。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的興隆河邊,她在紅旗閘水泥臺階上干了些什么就更不得而知了。我們聽到哭泣中的劉苦蕎對著河水,聲若蚊蠅地禱告,劉苦花,劉苦瓜,劉苦芽,我替你們報仇了。
劉苦蕎沒有從我們埋伏的那座鋼管橋經(jīng)過,而是沿著紅旗閘向上游溜走了。她就像鬼魅一樣,一閃就不見了。我們都猜想她向河里扔了什么東西。片刻之后,我和一只虎來到河邊,站在紅旗閘上仔細查看,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虎有些失望,他問,怎么沒用手電照一下?他自己又對自己說,就劉苦蕎一個人,有什么照頭。
這天晚上我們沒有照黃鱔。
但是,在不久后我們照黃鱔的時候,卻在興隆河的一個小河岔里,發(fā)現(xiàn)了一頭腫脹的死豬。我們在這頭死豬的附近連續(xù)叉了幾條雞蛋粗的大黃鱔,然后在一叢蘆葦里,死豬就被我們的手電逮住了。我說,看,是不是一頭死豬!一只虎用魚叉撥弄一下,一股臭味撲面而來。一只虎收回魚叉,說我看到一只腳!
五
這年的秋天,劉苦蕎的肚子像吹氣一樣膨脹起來。許多人都感到驚奇,嫁給謝從安怎么七八年不會養(yǎng)孩子的劉苦蕎,肚子說大就大了呢?劉苦蕎的肚子自豪地挺著。許多孩子見到她就喊,大肚婆大肚婆,鼻涕流進去變毛毛……
劉苦蕎臉上笑笑的,她對孩子們的調(diào)皮報以友好的寬容。大人們見到劉苦蕎,會關(guān)心地問她,苦蕎,快生了吧。劉苦蕎說,早了呢。有人見了隊長謝從安,也說,你家苦蕎快生了吧?謝從安說,早了呢。但是,我聽到許多人在背后咬耳朵。他們說,你看這孩子生下來會像誰?問話的人,臉上有時候會一本正經(jīng),有時候又是一臉的狡黠。答話的人其實心照不宣,他們或她們會說,還能像誰,死鬼呂解放唄。問答雙方就詭秘地笑了。
黑老鴰這次出乎意外地沒有說出不吉利的話,而那個石油鬼子呂解放卻死了,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這事情我和一只虎最有發(fā)言權(quán)。我們是在興隆河一條小河岔里發(fā)現(xiàn)的,開始我們以為是一頭死豬,當發(fā)現(xiàn)是一個死人時,一只虎興奮地大呼小叫,他揮舞著魚叉,把呂解放叉成了糨糊,最后從呂解放的腰上挑起了一根牛皮帶??h公安局找我們問話時,反復(fù)問我們?yōu)槭裁匆阉廊瞬娉婶莺?,一只虎代表我作了多次回答。一只虎說,死人的鬼魂會附到我們身上。對方問我們,是誰這么說的。一只虎說,我們早就知道。對方問一只虎,你聽沒聽說他是怎么死的呢?一只虎說,這還不簡單,淹死的唄。對方又問,你怎么知道?一只虎說,傻鳥才不知道。對方說,我是傻鳥,我就不知道,你說說看。一只虎說,我弟弟劉苦芽,他會水,一個猛子下去就沒上來。對方說,你看到啦?一只虎說,我看到啦。對方說,那你也看到呂解放一個猛子下去沒上來?一只虎說,石油鬼子是東北人,那里的人都是旱鴨子,我看他們個鳥!
一只虎在答話時,腰上勒一根軍用皮帶,皮帶閃閃發(fā)亮的銅扣像小鏡子一樣。一只虎在兩只胳膊下邊別著兩支鏈條槍,他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威武。一只虎跟公安局的人說,我們換支槍吧。
后來,一只虎對我們黃家?guī)X大隊上的許多人說,是他干掉呂解放的。一只虎的口氣充滿了自豪和得意。
只有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但知道了又怎么樣呢?
沒有人找我調(diào)查什么,他們都被另一個版本吸引過去了。這就是,呂解放死于謝從安之手。這樣的推測合情合理。是啊,再沒有比謝從安殺死呂解放更有理由了。呂解放讓謝從安的老婆懷上了孽種,他戴了綠帽子就只有讓呂解放死了。更玄的一種版本是,呂解放讓劉苦蕎懷上后,謝從安又高興又羞怒,他給呂解放送了禮品,感謝他播種之恩,然后,讓劉苦蕎和呂解放又搞了一回,是劉苦蕎把他給搞死了的。講話的人神乎其神地說,他們不是一天一日,而是一日一天。呂解放在隊長家給劉苦蕎掃盲就是這樣教的。講話的人最后總結(jié)道,所以啊,誰家的閨女都不能嫁給石油鬼子。
這樣的傳說讓黃家?guī)X的人很解渴,只是令一只虎非常憤怒。一只虎說,操他媽的,明明是我干掉的……早知道這樣,我早把他干掉了!
那年深秋時節(jié),樹木經(jīng)霜,遍野染紅,石油鬼子完成了他們鉆探的任務(wù),都陸陸續(xù)續(xù)搬到外地去鉆井了,只有那個老革命領(lǐng)導(dǎo)的采油三連還留在黃家?guī)X大隊。我接到到紅旗公社中學(xué)讀初中的通知,心想這下好了,可以跟我姐姐和王霞在同一個校園讀書了??山憬銋s告訴我說,她和王霞的書都念到頭了,按社來社去的分配原則,她要當一個回鄉(xiāng)知識青年,也就是沿襲母親的老路,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在人民公社出工。而王霞本來是要上山下鄉(xiāng)的,因為她是老革命的獨生女兒,則分配到了五七勘探會戰(zhàn)指揮部文工團當歌唱演員。
站在紅旗閘上臨河眺望,破敗的水泥臺階還在,一片片白色細小的花仍在黃家?guī)X怒放,雖然葉子已經(jīng)并不那么翠綠,但它依然在頑強地生長。我姐姐說,這就是苦蕎。
關(guān)于苦蕎的來歷,我聽母親說過,很久很久以前老天大旱,連續(xù)幾月滴雨未下,莊稼顆粒無收,百姓苦不堪言。眼看到秋收季節(jié)了,百姓還在祈雨,龍王爺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跑到玉帝那里去說了些好話。玉帝聽說人間這樣遭難,很覺得有些失職,趕緊安排下場透雨。龍王向玉帝稟報說,現(xiàn)在下雨也無濟于事了,天氣漸涼,已經(jīng)沒有什么作物可以開花結(jié)籽了。玉帝究竟是神仙,有非凡的智慧,慢慢睜開眼說,這樣吧,這里有些種子,深秋下霜時就有收獲了。邊說邊用手在他的脖子上搓了幾下,把手里的泥撒向人間,落在坡的陰面,后來長出來就是苦蕎。因為是玉帝脖子上的泥變的,所以苦蕎籽的顏色至今還是那么油光發(fā)亮。直到現(xiàn)在每遇旱年,什么作物都不能種了,我們就種蕎麥,只有它在下霜時還有收獲,窮人非常喜歡它。
生活還在繼續(xù),而我卻要離開童年的玩伴一只虎了。到公社中學(xué)上學(xué)那天,一只虎沒有來送我。我知道他正在那口油田鬼子遺留下來的泥漿池里,跟他的父親黑老鴰一起撈取殘留下來的石油。生產(chǎn)隊分得的柴火不夠,他們要用這些石油充當灶間的燃料。我看到他率領(lǐng)一群大人和孩子,挑著糞桶呼嘯著向雷潭拐跑去。而我已經(jīng)不玩那種把戲了,母親也不再對我說,你去找一只虎玩啊。
生活什么時候突然以新的面貌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已經(jīng)無從把握了。
我伸出手,在劉苦花曾經(jīng)站立過和洗過衣服的紅旗閘水泥臺階上輕輕劃水。我看到了劉苦花,她笑笑地從大路上走來。她穿著花布衫,抬起細長的胳膊,含著胸,搓洗著衣服。她紅著臉,笑著罵我,小屁孩。
往日喧鬧的井場停了鉆機,機器和鉆桿也都不翼而飛,偌大的地盤上一下子顯得空曠寂靜。巍巍鉆塔上沒有一個鳥人,連排列在興隆河堤上的那些鐵皮板房也被吊車吊上了卡車,一溜煙運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河堤一下子顯得寬闊起來。有消息說,下一步就是拆了大井架,豎一個歪歪的小井架,該輪到王亞平他們的作業(yè)三連入駐了,他們要守著磕頭機采油呢。我還聽說他們管那個磕頭機叫什么采油樹,這幫油田鬼子還把他們的勞動整得挺富有詩意的。
有十多只大雁排著人字形從頭頂向南飛去,我竟然下意識地爬上了大井架。往常石油工人在勞作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孩甚至種莊稼的大人想親近一下這鋼鐵般的巨人幾乎是不可能的。石油鬼子像驅(qū)趕羊群一樣驅(qū)趕著我們,生怕我們一不小心就壞了他們的好事。記得有一次好不容易輪到他們檢修,我和一只虎趁著午休偷偷地爬上了井架,還只攀上最底層的站臺,就被好幾聲嚴厲的呵斥聲趕了下來。
登上油田鬼子作業(yè)的工作臺,再順著螺旋式的鐵梯向上走,腳下真的有點秋風呼嘯的感覺。到了中間的那道圍欄,我感到自己的頭發(fā)都被風吹得飄了起來。上去是這么長,下去也是這么遠,毛主席說無限風光在險峰,我還是咬緊牙關(guān)上去劃算一些。
在不經(jīng)意間登上了最高層,我驚喜地看到一片流云在黃家?guī)X大隊的上空掠過,看到浩渺無邊的史家湖在遠處萎縮為一片星星點點的沼澤,繼而逐漸消亡成一片泥沙淤積的陸地,井架星羅棋布,道路四通八達,車輪滾滾向前,緩緩流動的湖水化作飛濺的油花,燦爛成獻給這個偉大時代的太陽雨。我的思緒沒有流向未來,而是向過去流去,我看到過去的日子撲面而來。可我真的想看清它時,又變得模糊不清了。興隆河水照樣緩緩地流著,但我不知道河里吞沒過多少人的生命。
我想起了王霞曾經(jīng)跟我說過的一段話。一個人沒有方向會迷路,一個人沒有理想會迷失。沒有理想的人生是悲哀的,而有理想的人是充實的,也是充滿激情的。人的一生充滿變數(shù),開始和結(jié)果都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但過程我們卻可以自己把握。同生為人,有人甘于平庸隨大流,有人卻不墜凌云之志。為什么我們不能從現(xiàn)在開始設(shè)立自己的奮斗目標呢?這個目標就是我們的理想,佇立在云端之上,我禁不住對著大地引吭高歌。
時至今日,我敢打賭,我當年唱起那首《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完全是沖口而出的,沒有經(jīng)過絲毫的醞釀、準備和選擇,一張嘴不知怎么這歌兒就滑出了喉嚨。秋風很大很大,歌聲因此飄得很遠很遠,很有幾分四海同聲唱,響徹云天外的味道:
紅旗飄飄映彩霞,
英雄揚鞭催戰(zhàn)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