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洲
老鴰撒又叫老鴰頭 ,是關(guān)中鄉(xiāng)間的一種不起眼的面食。老鴰,學(xué)名烏鴉,渾身羽毛烏黑,其聲凄厲,其情慘淡,聽著讓人心神不寧。常言說:“老鴰頭上過,無災(zāi)必有禍?!背鲩T遇見老鴰,乃不祥之兆,也是鄉(xiāng)人最忌諱的事。由此可見,老鴰撒是面食里的下里巴人,是端不上餐桌的,村民們也不屑吃。
我小時候的記憶里,老鴰撒是農(nóng)村懶婆娘的飯。家庭主婦勤快又能干的是不吃老鴰撒的,經(jīng)常吃老鴰撒,街坊四鄰就會嘲笑主婦懶,男人也會沒面子的。
村里過去發(fā)生了一件老鴰撒的悲慘故事。同巷子六婆人有點(diǎn)歪,嫁給六爺這個老實(shí)頭。早年一連生了幾個娃,不幸的是都夭亡了。生下五女叔,六婆就給他起了女娃名字,倒是健健康康的,就是像六爺是個榆木疙瘩。瞎鳥碰上了好谷穗子,五女叔娶了第一房妻子綿綿嬸。綿綿嬸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既漂亮又綿軟,滿巷子男人都眼紅。第二年生了個女兒,一家人過得挺和美。不過六婆和綿綿嬸經(jīng)常鬧矛盾,五女叔既怕六婆,又不敢得罪綿綿嬸,常常像風(fēng)箱里的老鼠夾在中間受氣。一天綿綿嬸午飯做了頓老鴰撒,遭到六婆一頓臭罵,綿綿嬸翻了幾句嘴,一下子惹怒了六婆。六婆氣得渾身打戰(zhàn),一怒之下脫下鞋子打了綿綿嬸一個耳光。綿綿嬸心里想不過,結(jié)果喝了敵敵畏死了。綿綿嬸娘家人一場大鬧,把六婆折騰得夠嗆,五女叔成了鰥夫。
眼看著兒子一天天打光棍,六婆一下子著了急,四處托人給五女叔續(xù)弦,托媒婆“連長嬸”到商洛找了個山里妹。不過這山里妹和綿綿嬸比起來,丑多了,實(shí)誠多了,六婆腸子都悔青了。更讓六婆慪心的是,山里妹春草嬸粗毛大骨頭,切的洋芋絲像板凳腿,切的臊子塊大如積木。最讓六婆不能容忍的是她常常愛做老鴰撒,弄得六婆打掉的牙只能往肚子里咽,有口說不出來。真是一物降一物,六婆的威風(fēng)掃盡,巷子里再也難見她的笑容,也很難聽到她高喉嚨大嗓子的說話聲。
初中時我也親手做了一頓老鴰撒。做老鴰頭的稠面糊有點(diǎn)像烙燒餅子的軟面團(tuán),軟硬要適中。既不能太稀,稀了下到鍋里沒形,就成了麥面糊糊或者疙瘩湯了,但也不能太硬,硬了筷子是夾不動的。我用筷子使勁地攪動面團(tuán),或順時針或逆時針,一圈一圈反復(fù)攪勻稱,餳到一旁。生火燒水,給灶膛添上大塊硬柴,火苗呼呼在灶膛里歡快地唱著歌,扭動身子興奮地跳著舞。我麻利地洗涮泡好的黃豆和粉條末,洗豆腐,淘蔥和青菜,刮洋芋。豆腐洋芋切成丁,蔥和青菜剁成小段。小鍋燒油,一會兒油鍋上就油煙騰騰,菜籽油油香四溢,我三下五除二把菜倒進(jìn)油鍋,上下翻炒。狹小的廚房蒸氣彌漫,香氣飄蕩,我儼然廚神一般。
大鍋里的水已燒開,萬事齊備,只差夾老鴰撒了。我揭開鍋蓋,左手托起面盆,右手拿起筷子,開始最后一道工序夾老鴰撒。瞅著面團(tuán),選好角度,竹筷子用力一夾,一個個老鴰撒像鴨子一樣跳入翻滾的水中。左手不斷地轉(zhuǎn)著面盆,右手伺機(jī)不斷地夾。夾老鴰撒也有技巧,既不能大了,也不能小了,還要勻溜。一陣大火,鐵鍋口的蒸氣圓了又散,散了又圓。幾開之后,鍋里漂滿了白生生的老鴰撒,個個攢動,如同滿河小白鵝,十分可愛??粗伬锏睦哮幦?,頓時來了食欲。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老鴰撒。
如今老鴰撒成了高檔飯店的主打主食,配上甲魚湯、排骨湯、雞湯和各種高湯,既營養(yǎng)又好吃。幾個月不吃就有點(diǎn)想,邀上幾個朋友,喝上幾兩西鳳酒,吃幾碗老鴰撒。喜歡較真兒的朋友說“這老鴰撒不是真正的老鴰撒,其實(shí)是撥魚”,另一個則說“應(yīng)該叫疙瘩湯”,兩個人爭得面紅耳赤。中庸的朋友則慢條斯理地說“只要好吃就行,管它是什么,叫什么”。
老鴰撒從前在鄉(xiāng)下留下懶名,如今在城里成了美食。真是“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不過,我還是喜歡吃從前鄉(xiāng)下的老鴰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