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立鰲（廣東省社會科學院 哲學與文化研究所，廣東 廣州 510610）

先秦偉大思想家孔子一生致力于人的心性塑造和社會秩序的重建，通過教學、議論和各種述說的形式闡發(fā)了許多影響后世的思想。經(jīng)濟問題不是孔子關注的重點，因而直接的談論并不算多，但通過孔子的各種述說，依然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人類經(jīng)濟活動的深刻思考和多方設定。

一、關于經(jīng)濟活動的定位

孔子始終是將社會秩序的重建作為自己關注的中心，他是在社會建設的整體目標下考慮經(jīng)濟問題的，為此，他對經(jīng)濟活動作了兩重定位。

其一，經(jīng)濟活動是實現(xiàn)理想社會的重要手段，而并非至高無上的活動。

孔子有一次與學生顏淵、子路談論個人志向，在兩位學生之后，孔子表達自己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1]這里的“安”，有安寧、安生、安樂之意；“懷”，有思懷、懷戀之意?？鬃釉诹硗獾牡胤竭€說到，要想成為一個君子，就要“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2]他又提出要對傾慕德政而自遠方奔投的人們實行“既來之，則安之”[3]的懷撫方針，等等。孔子認為，一切社會治理的最終目的是要讓老少之民安之、懷之，而經(jīng)濟活動是保證這一目標實現(xiàn)的重要手段，自然要服從于、服務于這一總體的社會建設目標。

稍后的儒家學人深刻體會這一思想，曾記述了孔子的一段言論：

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4]

在這種被稱之為“大同”的理想社會中，老年人安度晚年，幼年人健康成長，鰥寡、孤獨者和殘疾人都能得到撫養(yǎng)，其對經(jīng)濟活動的依賴是非常明顯的。毋寧說，對經(jīng)濟制度和經(jīng)濟生活的特定設計，就是大同理想社會的有機部分。

經(jīng)濟活動是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孔子對經(jīng)濟活動有一個明確的定位。試看下面的兩段記載：

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比接性唬骸凹仁?，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盵5]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弊迂曉唬骸氨夭坏靡讯?，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弊迂曉唬骸氨夭坏靡讯ィ谒苟吆蜗?？”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6]

孔子認為經(jīng)濟生活的富庶是對民眾進行教化、引導的前提，沒有經(jīng)濟的保障，社會教化和社會生活就無從談起；但另一方面，經(jīng)濟富庶并非社會建設的根本所在，并非至高無上的活動。在他看來，社會和政府哪怕放棄充足的糧食儲備，也不能放棄對民眾的信義。即是說，就社會建設而言，政府獲得民眾的信任，比提供給民眾富足的糧食儲備更為重要?？鬃訌纳鐣ㄔO的整體上考慮問題，認為經(jīng)濟生活不可或缺，但到了適當?shù)某潭群?，它的重要性不會再高過國家信義和全民的道德建設。

其二，經(jīng)濟活動方式關乎人們道德心性的養(yǎng)成。

孔子認為，在社會建設的全局中，財富的獲得方式與消費方式關乎一個人心性的養(yǎng)成?？鬃釉诖颂岢隽颂赜械牡赖聵s辱觀，希望人們能通過財富獲得方式和經(jīng)濟生活方式促成良好德性的培養(yǎng)。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7]

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盵8]

子曰：“衣敝缊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9]

子曰：“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10]

在孔子看來，君子是通過做官獲取俸祿來維持生活的，但當國家政治黑暗時，仍然只知道做官食祿，謀求富貴，那就是一種恥辱。為此他提倡人們樂于簡約的生活，他贊揚仲由衣敝缊袍，與穿狐皮貂袍者同列為伍而泰然無愧的生活態(tài)度，推崇大禹儉樸節(jié)欲的生活方式。在他看來，人們的經(jīng)濟生活方式應該有助于個人良好德性的養(yǎng)成。

孔子是從社會建設、道德建設的立意上思考人們應有的生活態(tài)度，他認為一個人如果不安于貧窮，就會造成禍亂，因而特別贊賞儉樸的生活態(tài)度：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盵11]

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盵12]

子云：“君子辭貴不辭賤，辭富不辭貧，則亂益亡?！盵13]

富貴奢華的人會有驕橫之氣，貧窮節(jié)省的人會感到窘迫，但君子寧可選擇簡陋窘迫的生活方式，寧可辭讓顯貴，也不逃避貧賤，因為在孔子看來，貧窮儉樸的生活方式，有助于人的良好德性的養(yǎng)成，從而有利于社會的安寧。

二、經(jīng)濟活動應該維護的規(guī)范

經(jīng)濟活動既然是服務于社會秩序的重建以及人的道德心性塑造，那它就應該遵守社會秩序的約束和德性養(yǎng)成的要求，應該維護那些具有長久價值的社會規(guī)范及其生活原則。在孔子的經(jīng)濟思想中，這些規(guī)范和原則主要有如下兩個方面：

其一，社會分工的原則。

古代文明至孔子的時代已有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人類社會分工已形成了穩(wěn)固的生產(chǎn)活動模式，并顯示了它的優(yōu)越性，因而社會分工成了人們普遍認可的社會活動之前提。稍后的《禮記·禮運》中講：“君者，所養(yǎng)也，非養(yǎng)人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也?！盵14]孟子也公開宣稱：“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盵15]孔子在少年時代，由于家境貧困，也曾從事過一些體力和技術勞動，但成年后，他以教育、政治活動為職業(yè)，在思想和行為上始終堅守著自己的職分。他在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分工的基礎上，提出小人與君子的等級差別，并把堅持社會分工視作維護社會等級秩序的必要條件。這一思想是非常明顯的：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nóng)。”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16]

衛(wèi)靈公問陳于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泵魅账煨?。[17]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者，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盵18]

孔子似乎從未主動與學生們談起體力勞動之事，當別人問起學農(nóng)、學圃和陣戰(zhàn)之事時，孔子也總是找出借口而搪塞，這些事情并非孔子絕對不懂，也并非“學而不倦”的孔子欲學而無獲。問題在于，孔子終生以思想活動、教育活動和政治活動者自居，以培養(yǎng)勞心者的治政君子為教育目標，本著“思不出其位”[19]的思路，他要維護社會分工的前提，不愿意涉足、涉言于自己非職業(yè)的領域。在孔子看來，處在治政地位的君子應該考慮的是道義，而不是體力勞作，只要君子們崇尚禮義、講求信用，民眾自然就會獻上他們的勞作成果。

與孔子同時期的齊景公對孔子堅持的這種社會等級分工論有著獨到的領悟：當孔子提出社會秩序的重建要實現(xiàn)“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目標時，齊景公慨然贊嘆說：“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20]維護和堅守社會分工是孔子經(jīng)濟思想的一個前提，因為他的社會分工與社會等級秩序相聯(lián)系，因而也成為他重建社會秩序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

其二，患均不患寡的原則。

孔子既然認為社會財富的消費方式關乎人的道德心性的養(yǎng)成，因而就特別看重社會財富的分配。事實上，財富的分配環(huán)節(jié)與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相比較，后者包含自然和客觀的過程，農(nóng)耕經(jīng)濟的生產(chǎn)過程更是與客觀自然條件密不可分；與此不同，財富的分配環(huán)節(jié)則純粹屬于人們的社會行為。以重建社會秩序、塑造人的良好心性為理想的孔子，自然在經(jīng)濟生活的安排上是輕生產(chǎn)而重分配。

孔子并沒有著手制定具體的社會分配方式，他從理想社會建設和人的道德心性培養(yǎng)的實際需要出發(fā)，提出了“患均不患寡”的財富分配原則。對此他有一段著名的論述：

“……丘也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盵21]

“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孔子的重要經(jīng)濟思想?！掇o源》解釋“均”為：公平、均勻；調(diào)和、調(diào)節(jié)，沒有“平均”之意。漢儒董仲舒對孔子此語作解釋道：“使富者足以示貴而不至于驕，貧者足以養(yǎng)生而不至于憂。以此為度，而調(diào)均之”。[22]可見，孔子這里所提到的“均”，并非平均，而是指均衡、調(diào)均，其意在抑制貧富的過分懸殊。也有先賢解讀孔子此論為：“均則雖寡而斷不至于貧?！盵23]在孔子看來，財富的多寡，個人經(jīng)濟上的貧富，都只是相比較而言的，如果社會財富實現(xiàn)了均衡的占有，就不存在貧富多寡的問題。相反，由財富分配的不均衡導致貧富差別的過分懸殊，以及由此引起的民心不安，才是社會生活中值得特別關注的大問題。

在孔子看來，社會生活中“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們在社會分配領域就寧可忽視數(shù)量的多寡，而一定要堅守均衡的原則，實現(xiàn)社會財富的均衡占有，以創(chuàng)造出人們生活相當、和衷共濟的社會安定局面?？鬃右簧鷽]有擔任過主掌政府經(jīng)濟分配的官職，但實現(xiàn)財富占有均衡化的思想在他的個人生活中多有表現(xiàn)：

子華使于齊，冉子為其母請粟。子曰：“與之釜?！闭堃妗Ｔ唬骸芭c之庚?！比阶优c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盵24]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盵25]

公西赤（字子華）奢華地出使齊國，應該是家境富足的人，冉有請求給子華的母親送點糧食，孔子答應給予的并不多，當他知道冉有最終給予的五秉之糧時，委婉地對冉有提出了批評，并告訴了他救急不助富的救濟原則。當冉求幫助富比周公的季氏聚斂財富時，孔子斷然不承認有這樣的學生，并讓其他學生對冉求一齊討伐，因為冉求的行為已嚴重背離了自己的思想精神。

孔子曾表達了財富均衡化對促進社會生活健康化的重要意義：

子云：“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以為民坊者也。故圣人之制富貴也，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至于約，貴不慊于上。故亂益亡。”[26]

在孔子看來，貧窮會導致窘迫、盜竊；富裕會導致驕橫、犯上作亂。因而社會治理中應該抑制過貧和過富，實現(xiàn)貧富的中和與均衡，以維護社會的安寧。分配上的均衡原則在此具有了塑造良好心性和保持社會安定的雙重功能。

三、執(zhí)政者對社會經(jīng)濟活動應有的安排

經(jīng)濟活動既然是社會秩序重建中的重要問題，那國家執(zhí)政者對社會經(jīng)濟活動就應該給予足夠的重視和合理的安排?？鬃右恢闭J為：“古之為政，愛人為大。”認為“愛與敬，其政之本與？”[27]從“仁者愛人”和構(gòu)建“仁政”的根本目標出發(fā)，他以愛民為基礎，從諸多方面提出了治國者對社會經(jīng)濟活動應有的安排。

其一，奉力勞作，各盡其能。

在理想化的“大同”社會中，由于天下為公，因而人們有不同的思想境界：“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盵28]人們不私藏力氣，積極勞作，孔子對此是贊賞的。在他看來，以建設良好社會秩序為目標的執(zhí)政者正應該率先垂范，應當引導和鼓勵人們奉力勞作的處世熱情：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闭堃妗Ｗ釉唬骸盁o倦。”[29]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30]

子曰：“……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31]

勞作是獲取物質(zhì)財富的手段，同時也是改良心性的方式，《國語·魯語》中就認為：“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孔子認為，執(zhí)政者如果是愛民的，自然要讓他們勤奮勞作，包括提供給民眾應有的勞動資料。當然，另一方面，也是要選擇能做的事讓人去做，使勞作者不至疲倦、厭倦，這其中包含了盡其所能之意。

孔子是在社會分工論的基礎上談論勞作的，他所說的勞作自然不單純指生產(chǎn)勞動和體力勞作，也包括其他的勞作活動。他認為任何勞作都應盡其所能，勤奮不倦：

子曰：“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32]

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33]

子曰：“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盵34]

孔子反對那種貪圖安逸、無所作為的生活態(tài)度，他自稱自己就是一個“發(fā)奮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35]的人。他主張執(zhí)政者應該引導和支持各個職分上的人們都奉力勞作，使之保持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勞作的目的在于人的德性培養(yǎng)，而對于其成果，就不必去過多地計較了。

其二，推崇信義，維護公平。

孔子一直主張執(zhí)政者用好禮崇信的態(tài)度去調(diào)動和激勵民眾的勞動激情。他把信義作為執(zhí)政者應該堅守的最后底線，認為國家寧可放棄充足的糧食儲備，也要保持對民眾的信義。在他看來，執(zhí)政者守禮崇信對民眾的安分勞作具有極大的激勵和保障作用：

子曰：“上好禮，則民易使也?！盵36]

“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盵37]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盵38]

“信則民任焉?！盵39]

治政者和民眾在社會分工的基礎上建立相互間的信任，政府信義是民眾奉力勞作的前提，如果政府缺乏信義，民眾就會把勞作視為對自己的傷害，自然會危害經(jīng)濟生活的秩序。

孔子進一步認為，政府應該為社會經(jīng)濟生活提供一個公平的環(huán)境，而執(zhí)政者自身則不應參與具體的經(jīng)濟活動，為此他提出了“三無私”、“無為而治”和“君子不盡利以遺民”等思想：

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40]

公則說。[41]

“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也?！盵42]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盵43]

孔子曰：“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奉斯三者以勞天下，此之謂‘三無私’?！盵44]

子云：“君子不盡利以遺民?！对姟吩疲骸擞羞z秉，此有不斂穧，伊寡婦之利?！示邮藙t不稼，田則不漁。”[45]

孔子特別看重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公平公正?！对娊?jīng)·小雅·大田》中描寫西周貴族豐收祭神，其中有“那里有丟棄的禾把，這里有落掉的谷穗，把它們留給孤兒寡婦吧！”孔子闡發(fā)此意，認為君子不應把所有利益都搜刮干凈，而是應該遺留一些給予民眾，進而提出了做官就不耕田，耕田就不打漁的主張。孔子這一主張建立在社會分工論的基礎上，意在強調(diào)“君子不盡利以遺民”，要求擁有俸祿的仕君子不去參與具體的經(jīng)濟活動，反對政府及其工作人員與民爭利，主張給民眾遺留下利益。他是藉此讓國家和政府營造出公平公正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這實際上已涉及到政府在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中應有的定位問題。

孔子在魯國擔任過數(shù)月掌管執(zhí)法的司寇之職，《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在職時，“粥（鬻）羔豚者弗飾賈”，“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盵46]市場上賣豬羊的都不敢抬高價格，各地旅客到城里，不必向官員送禮求情，都能滿意而歸。《新序·雜事一》中也記述：魯國有一個賣羊的沈猶氏，他常常一大早把羊飲飽，拉到市場騙買羊人，那些賣牛馬的人也漫天要價，當聽說孔子要做魯國司寇時，沈猶氏再也不敢一大早飲羊，而賣牛馬的則公布價格，等待買家。[47]這些記述都反映著孔子關于經(jīng)濟管理活動的一種意向，即：執(zhí)法、執(zhí)政者要獨立于經(jīng)濟行為之外，要保障公平公正的經(jīng)濟環(huán)境。

其三，除苛政，薄賦斂。

從建立仁政和維護社會經(jīng)濟秩序的角度，孔子提出了“惠民”的主張，他多次贊揚對民施惠的子產(chǎn)，認為子產(chǎn)“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盵48]由此表達了他減少賦稅，施惠于民的經(jīng)濟主張。有幾段記錄反映著孔子的思想：

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49]

子貢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諸！”[50]

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對曰：“政有使民富且壽?！卑Ч唬骸昂沃^也？”孔子曰：“薄賦斂則民富?！盵51]

年成不好，國家用度不足，有若的辦法是把十分抽二的稅率減少到十分抽一，他對大惑不解的哀公解釋說，老百姓夠用了，政府的諸多事情可以不辦，就不會有什么用度不足的問題。政府施惠、輕徭薄賦、博施濟眾，還富于民，其實正是孔子的一貫主張。

《新序·雜事五》記述，在北方的一個山區(qū)，一家人寧可蒙受老虎食人的不幸，也不去苛政為害之地，孔子見此對隨從學生說：“弟子記之，夫政不平而吏苛，乃甚于虎狼矣。”[52]孔子是以民眾的感受和他們的自我選擇為據(jù)，斥責劣政苛吏對民眾的危害，他希望執(zhí)政者走惠民之路，實行除苛政、薄賦斂的經(jīng)濟政策。

其四，降低成本，“惠而不費”。

孔子經(jīng)濟思想中有一個多被人們忽視的觀點，這就是“惠而不費”。請看孔子的兩段論述：

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盵53]

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54]

孔子所說的“節(jié)用而愛人”與“惠而不費”是相通的。所謂“惠而不費”，是指施惠于民但不靡費，即節(jié)制用度，花費不多，成本不高之意。如何降低對民施惠的成本呢？孔子進一步提出“因民之所利而利之”的主張，這其中至少包含兩層含義：一是根據(jù)民眾的需要而施利，要把有限的財物用在民眾最需要的利益上，收到最好的施惠效果；二是要根據(jù)不同民眾的實際情況來施利。有先賢注解此語曰：“民水居者利在魚鹽蜃蛤，山居者利于果實林木。明君為政，既而安之，不使水者居山，渚者居中原，是因民所利而利之，而于君無所損費也?！盵55]兩層含義各有不同的思路，都是惠而不費的方式。

孔子的“惠而不費”還有降低政府行政成本之意，請看下面兩段論述：

（齊景公）他日又復問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節(jié)財?！盵56]

孔子曰：“……（君子）即安其居，節(jié)丑其衣服，卑其宮室。車不雕幾，器不刻鏤，食不貳味，以與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禮者如此?！裰?，好實無厭，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盡?！盵57]

孔子告訴齊國君主，一個國家最大的問題是節(jié)約財政支出，減少各種費用。在孔子看來，執(zhí)政做官的仕君子居處儉樸、器用簡單、飲食不奢，以與民同利害，共甘苦，這才是應該提倡的。他斥責那些聚財無厭、淫樂無度、耗民為盡的行為，因為這些行為大大抬高了政府運作的成本，加重了民眾的負擔，也完全違背了惠而不費的道德精神。

孔子從社會秩序重建的角度考慮社會經(jīng)濟問題，為國家執(zhí)政者提出了對經(jīng)濟活動應有的安排，構(gòu)成孔子經(jīng)濟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

四、個人對經(jīng)濟生活的應有態(tài)度

經(jīng)濟生活的方式關乎人的心性的養(yǎng)成，孔子因而對個人經(jīng)濟生活的態(tài)度也給予了相當?shù)年P注。為了增強和提升人們的道德心性，孔子對個人的財富獲得方式和消費態(tài)度等方面作出了自己的思考。

其一，見利思義。

財富和利益是人們所希望獲得的，但孔子認為，這種獲得必須合于道義的原則，否則，寧可放棄利益而堅守貧窮，于是形成了“見利思義”的財富獲取觀。在此他有不少論述：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盵58]

子曰：“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59]

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60]

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盵61]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見得思義。”[62]

子張曰：“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其可已矣。”[63]

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64]

孔子并不反對人們對財富的追求，但他堅持要以合乎道義的方式去獲得。從培養(yǎng)人的道德心性的角度看，財富的獲取方式如何，的確比財富的獲得結(jié)果更為重要?？鬃淤澷p“義然后取”的財富獲取方式，就是因為這種方式將道義擺在了財富之前，以是否合乎道義來決定財富的取舍。

其二，安貧樂道。

財富的獲取要完全以合乎道義為準繩，這使堅守道義的人們未必能獲得財富，孔子于是大量論述了安貧樂道的生活消費態(tài)度：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盵65]

子曰：“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盵66]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67]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盵68]

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69]

子曰：“貧而無怨難，富而無驕易?！盵70]

子曰：“……君子憂道不憂貧?！盵71]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盵72]

子路問成人。子曰：“……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盵73]

在孔子看來，樂于儉樸的生活消費不僅是堅守道義的結(jié)果，其實也是堅守道義的方式，固守簡樸、樂于貧賤，正能由此養(yǎng)成一個人優(yōu)良的心性與人格。他甚至認為，一個人久處貧困之境而不忘記平生的信義諾言，堅守道義，就可以算得上完美之人。

其三，節(jié)欲守禮。

安貧樂道和見利思義是一切社會成員個人應有的生活態(tài)度，就執(zhí)政的君主和參與治政的仕君子而言，因為他們擁有社會資源的支配權，孔子對他們進一步提出了節(jié)欲守禮的主張，希望權力人物形成某種意識自覺。

孔子曾明確提出了“欲而不貪“[74]的思想，認為人有欲望，但不能貪婪，他為此批評過管仲生活的不節(jié)儉，希望權力人物能以“克己復禮”[75]的仁德精神來節(jié)制欲望，使其行為和思想合于禮儀規(guī)范的要求?？鬃油砟暝隰敚瑘?zhí)政的季氏想要按田畝征稅，他派冉有三次去征求孔子的意見，孔子均拒絕回答，事后孔子對冉有私下說：“君子之行也，度于禮，施取其厚，事舉其中，斂從其薄。”[76]他認為季氏的征稅新辦法是“不度于禮，而貪冒無厭”，既然不節(jié)欲守禮，那就沒有什么好談的。孔子還曾有兩段人物評述：

子謂衛(wèi)公子荊：“善居室，始有，曰：‘茍合矣?！儆?，曰：‘茍完矣?！挥?，曰‘茍美矣?！盵77]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民到于今稱之。[78]

衛(wèi)公子荊的財富不斷增多，但他每一次都感到十分滿足，孔子所要稱贊的，正是他對個人欲望的自覺節(jié)制。齊景公所以遭到人們的唾棄，就是因為他不能節(jié)制欲望，財富反而成為德性提升的妨礙。

孔子認為，權力人物節(jié)欲守禮，其實對社會秩序的重建，對權力人物本身都有某種功利的意義，他的看法如下：

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鬃訉υ唬骸捌堊又挥?，雖賞之不竊?！盵79]

“百姓足，君孰與不足？”[80]

子曰：“《詩》云：‘凱悌君子，民之父母?！匆娖渥痈欢改肛氄咭病！盵81]

孔子曰：“夫富貴而能富人者，欲貧而不可得也，貴而能貴人者，欲賤而不可得也?！盵82]

執(zhí)政者節(jié)制了貪欲，對社會起到了良好的示范，人們不重德輕財，那種以占有財物為目的的盜竊和諸多矛盾紛爭也就會大量減少；而將利益和財貨讓予百姓的權力人物，因為受到民眾的擁戴，他們也絕然不會淪落到貧窮境地?？鬃油ㄟ^功利性的因果聯(lián)系，說明權力人物節(jié)欲守禮的必要性，希望節(jié)欲守禮成為權力人物自覺遵從的生活態(tài)度。

五、對當代經(jīng)濟活動的啟示

孔子的經(jīng)濟思想并不復雜，但它對當代經(jīng)濟活動具有重要的啟示。

第一，經(jīng)濟活動應當服務并服從于整個社會建設的總目標。

經(jīng)濟活動并非人類至高無上的活動，它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有機部分，自然應當服務和服從于社會建設的整體。經(jīng)濟活動是任何社會都不可或缺的活動，它給人的生存提供物質(zhì)前提，給其他各類社會活動提供基本保障，但經(jīng)濟活動不是人類的唯一活動，不是人類活動的最高目的，其中的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也存在資源消耗、環(huán)境污染的副作用，人們要從社會發(fā)展進步的全局上安排經(jīng)濟活動。在當代社會經(jīng)濟已獲得極大發(fā)展，和諧社會、幸福社會愈益為人們所向往的背景下，尤其要把社會經(jīng)濟生活納入社會整體的發(fā)展中來設定。

在當代經(jīng)濟領域，生產(chǎn)的品種、數(shù)量、進展速度，社會分配的原則、思路和具體方式，以及人們的生活消費態(tài)度，都應該結(jié)合社會生活發(fā)展的全局來安排。經(jīng)濟指標不能成為社會活動的唯一目標，相反，人們的經(jīng)濟生活應該融入社會生活的整體中，成為人類社會生活的有機部分，從而成為幸福社會的必要支撐，成為和諧社會的必要內(nèi)容。

第二，經(jīng)濟活動應始終堅守規(guī)范原則和道德原則。

經(jīng)濟活動關乎人的心性的養(yǎng)成，社會應該在經(jīng)濟活動的各環(huán)節(jié)，尤其是在財富的分配方式和人們的生活消費方式上遵循規(guī)范化和道德化的要求。無論當代社會的分配方式有怎樣的變化，社會總應顧及效率與公平的均衡、強者與弱者的利益均衡，也應顧及社會成員對社會資源享有的均衡。應該確立一種新型的分配思路，即：致力均衡富裕，保障一切弱者，抑制貧富分化。應該鼓勵和提倡人們以規(guī)范的、道德的方式獲取財富，對一切非規(guī)范的財富獲取方式應當予以懲處、堅決制止，不使舍義得利的行為發(fā)生任何示范效應。社會同時還應通過自上而下的推廣，倡導一種進步、健康的消費觀，使人們安于質(zhì)樸的生活消費，杜絕奢侈和貪婪，由此養(yǎng)成人們樂觀、自信、和睦的處世精神，形成良好的社會風氣。

社會應該從道德心性培養(yǎng)的角度看待人的經(jīng)濟活動方式，應該利用和借用人們的經(jīng)濟追求，強化人們的道德意識和規(guī)范意識，而絕不應該放棄道德規(guī)范，只去考慮經(jīng)濟成果，貪圖財富的獲得。應該明白，對于人類社會生活而言，人們道德心性的養(yǎng)成遠高于一種財物的獲得。

第三，政府的各項消費和投資要做到“惠而不費”。

孔子提出的“惠而不費”，是針對國家和政府的所有消費活動而言，其中既包含惠民的目標，又包含成本的控制，是兩種含義的有機結(jié)合。在當代中國社會，各級政府控制著大量的投入經(jīng)費，也不斷推出各種惠民的投資項目，有些直接稱之為“民心工程”。這些工程項目并非總能收到預期的效果，究其原因，正是違背了“惠而不費”的精神，不是“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一方面，項目投入的目的并非真正的“惠民”，僅是地方執(zhí)政者的“面子工程”而已，與老百姓的生存生活沒有多少相干處；另一方面，項目投入并未做到成本的節(jié)儉，反而是大鋪張、大奢費。這種“費而不惠”的投入自然不會有什么好的效果。

“惠而不費”還有就政府存在層面而言，應降低行政成本之意。當代政府的成立和存在，本質(zhì)上是為人民服務的，這也是政府存在的合法性根據(jù)，因而為民施惠應該本著絕不靡費的節(jié)儉原則，實行這一原則，既包括機構(gòu)的精簡、效率的提高，更必然地包括拒絕貪腐、倡導廉潔等方面。在當今世界上，只有真正“惠而不費”的政府才是人們衷心擁戴的政府。

[注 釋]

[1][2][3][5][6][7][8][9][10][11][12][16][17][18][19][20][21][23][24][25][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3][48][49][50][53][54][55][58][59][60][61][62][63][64][65][66][67][68][69][70][71][72][73][74][75][77][78][79][80]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353.1041.1137.905.836-837.946.540.619.561.533.504.896-898.1049.1119.1008.856.1137.1139.369—371.774.880—882.958.1371.950.1240.1016.479.1040.897.13 15.1367.864.1367.1062.326.884—851.427.21.1370—13 71.1372.232.465.975.921.1159.1301.267.465.52.386.54.246.967.1119.1050.969972.1370.817.903.1162.864.8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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