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慧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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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裁司法審查中偽造、隱瞞證據的構成要件探析——兼談新《民事訴訟法》對仲裁司法審查的影響
吳慧瓊*
此次《民事訴訟法》修改對第二百一十三條作了一定調整,將第(四)款牽涉事實認定的事由統(tǒng)一到《仲裁法》第五十八條作為撤銷仲裁裁決事由的“偽造或隱瞞證據”的規(guī)定上去,這樣既消除了立法的不協(xié)調,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減少當事人以重復惡意申請來規(guī)避仲裁裁決的行為。實務對偽造或隱瞞證據的認定還存在較多不確定性,為此應以構成要件作為分析方法,具體細化其認定標準。
偽造證據 隱瞞證據 撤銷仲裁裁決 不予執(zhí)行仲裁裁決
《民事訴訟法》未修改前,不予執(zhí)行仲裁裁決申請的審查事項和《仲裁法》規(guī)定的撤銷仲裁裁決申請的審查事項有所不同。前者的審查事項包括當事人在合同中沒有訂立仲裁條款或者事后沒有達成書面仲裁協(xié)議的、裁決的事項不屬于仲裁協(xié)議的范圍或者仲裁機構無權仲裁的、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的、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不足的、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仲裁員在仲裁該案時有貪污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決行為的、裁決違背社會公共利益。后者的審查事項包括沒有仲裁協(xié)議的、裁決的事項不屬于仲裁協(xié)議的范圍或者仲裁委員會無權仲裁的、仲裁庭的組成或者仲裁的程序違反法定程序的、裁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偽造的、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仲裁員在仲裁該案時有索賄受賄,徇私舞弊,枉法裁決行為的、裁決違背社會公共利益。其中,其區(qū)別在于,《仲裁法》裁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偽造的、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的兩項,這兩項主要的審查是從證據的角度出發(fā),重點是對于證據的真?zhèn)渭凑鎸嵭苑矫嬉约白C據有無被可以隱瞞。而修改前的《民事訴訟法》根本不涉及仲裁裁決中對證據的審查認定,因此從總的來看,《仲裁法》規(guī)定的審查事項著重于程序審查,只有對于證據是否是偽造的審查涉及到了事實認定的基石,即證據,但并非事實認定本身。而修改前的《民事訴訟法》對于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不足的規(guī)定,實際是對裁決認定事實的質疑,而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審查事項的規(guī)定更可以視為對仲裁裁決說理論證的再次審視,因此該兩項規(guī)定實際是賦予法院對于仲裁裁決實體內容的審查權利,相比較撤銷而言,審查的內容更徹底。現修改的《民事訴訟法》,將“認定事實的主要證據不足的、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改為“裁決所根據的證據是偽造的、對方當事人隱瞞了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從審查項目上與《仲裁法》保持了一致,在立法上避免了同一仲裁裁決在不同審查階段對裁決效力作出不同認定的可能。
相較于其他法定理由,以證據及事實認定作為申請撤銷或不予執(zhí)行理由所出現的頻率最高。①盡管從文義上似乎不難理解偽造、隱瞞證據,但在審判實踐中,仍存在如何合理界定以及分配當事人舉證責任的迷惘。就隱瞞足以影響公正裁決的證據而言,就存在以下難點:一是實體審查難把握。法院對仲裁裁決的司法監(jiān)督原則上只針對程序性事項,而要確認被申請人是否隱瞞證據、該證據是否足以影響公正裁決,必須對仲裁案件進行實體審查,有損仲裁獨立性。實體審查要達到何種程度,法院較難把握。二是證明標準難確定。申請人要證明對方當事人隱瞞證據,必須舉出該證據確實存在的證據,這樣的證據應具備何種形式、證明到何種程度,審理時難以確定。三是“隱瞞”行為難認定。當事人沒有義務提交不利于自己的證據。申請人一旦證明被申請人持有關鍵性證據而未提交,是否即能認定被申請人構成“隱瞞證據”存在爭議。四是審理范圍難界定。民事訴訟以不告不理為原則,對于爭議證據指向的事實,如果仲裁過程中當事人沒有主張,在申請撤銷或不予執(zhí)行時是否可以主張,目前尚無定論。據此,筆者就實務操作中的一些問題予以具體闡述。
有觀點認為,偽造證據不以影響裁決結果為條件,其理由在于:一方面從法條上看,立法明確將“偽造證據”與“隱瞞證據”作了區(qū)分,并不要求“偽造證據”也必須造成影響裁決公正的結果,才構成撤銷的理由;另一方面,偽造證據是一種嚴重妨礙程序公正的行為,除了影響到證據是否應當采納之外,還可能需要給予必要的民、刑事制裁,只要存在這樣的行為,應直接否定裁決結果的正當性,而無需考慮偽造證據在裁決形成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②筆者則認為盡管偽造證據不以影響公正裁決為限,但該偽造的證據必須是裁決所認定事實的依據。從文義而言,偽造證據是“裁決所根據的證據”,并非當事人提供的所有證據,對于裁決并非根據的證據理應不在此限。之所以偽造證據與隱瞞證據的措辭有所區(qū)別,是因為偽造證據已客觀提交給仲裁庭,因此法條從證據的認定上來規(guī)范其效果,而隱瞞證據并未提交給仲裁庭,因而無法從“裁決所根據”來規(guī)范,僅得從“影響公正裁決”進行規(guī)范。為此,并不能劃一地認為偽造證據與裁決結果無關。從立法目的而言,仲裁奉行的是有限干預原則,因而將司法審查限定于程序,較少涉足實體,其審查的對象是仲裁本身。仲裁作為商事糾紛解決機制,其對效率的追求可能更高于公正,試想盡管有偽造證據,但仲裁庭并未將其作為裁決的根據,從有限干預以及維護仲裁解決糾紛高效出發(fā),不宜撤銷仲裁或不予執(zhí)行。
民事訴訟中的偽證是當事人或訴訟參與人在訴訟過程中,為了達到、追求實現某種不利法益或減輕、免除自己或他人的責任、義務的目的,故意制造、偽造與案件有重要關系的事實和情節(jié),提供虛假證明材料,干擾審判的行為。其主要表現形式為:一是偽造相關的證據載體,如虛假的借條、遺囑、合同等;虛假的簽名、印章;經剪輯的錄音、錄像資料。二是指示、賄買、脅迫、欺騙證人作證。偽證可能是當事人自己舉證時提交偽造證據或者在法院調查、收集證據時提供虛假材料。③仲裁中的偽證可同民事訴訟中的偽證作相同理解,偽造證據的判斷應依照民事訴訟的規(guī)律來進行,可以使用生活邏輯、經驗法則、證據的綜合審查判斷等方法,對于證書真?zhèn)?、印鑒真?zhèn)涡枰需b定加以解決。判斷的關鍵還在于落實當事人的舉證責任,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要求,申請撤銷或不予執(zhí)行的當事人應對偽造證據事實負有舉證責任。對于是否應依職權進行調查,則以現有證據表明“偽造證據”的可能性較大為前提。除書證等外,爭議較大的系當事人的虛假或者不實陳述是否構成偽造證據。首先,當事人陳述屬于法定的證據形式之一。其次,盡管法條本身未對偽證作出判定,但從《民事訴訟法》所列舉的偽證情形而言,即“(一)偽造、毀滅重要證據,妨礙人民法院審理案件的;(二)以暴力、威脅、賄買方法阻止證人作證或者指使、賄買、脅迫他人作偽證的……”,其危害性更大。況且,我國理論和實務對當事人的“真實義務”還未蓋棺定論,因此就目前階段而言,在判斷偽證時應排除對當事人陳述的審查。
偽造行為應從主客觀相結合來加以認定。一方面,當事人應具有偽造證據的故意,因而對于當事人向仲裁庭出具錯誤的鑒定結果、證人因記憶錯誤所做的證言、內容書寫錯誤的書證等可排除在外,行為人因對案件實際情況了解得不夠全面、真實,或者由于時間久遠、記憶失實,未能準確地再現事實真相的錯證行為,往往是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或行為人的主觀方面的能力限制而致。行為人主觀上并無故意,因此“錯證”行為并不屬于“偽證”行為。如證人由于不了解情況,或了解得不夠準確,或記憶不清,或因陳述時措辭不準,從而作了錯證;鑒定人因業(yè)務水平低或者粗心大意,做了錯誤的鑒定;勘驗人對現場或物品未仔細測量、檢驗、拍照而做出了錯誤的筆誤;翻譯因未聽懂或未聽清而遺漏、錯譯等。另一方面,客觀的行為應分為偽造證據與出具證據兩階段。對于當事人偽造了證據但并未向仲裁庭出具的,則不在此限。需要指出的是,在審判實務中,并不以仲裁當事人的偽造行為為限,案件其他參與人有偽造證據行為的,也構成撤銷或不予執(zhí)行的理由,這里包括申請人、被申請人、第三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即證人、鑒定人、記錄人、翻譯人等。如在一起房地產案件④中,父子為房屋共有人,父持子委托書簽訂買賣合同,委托書由中介公司工作人員書寫,中介公司工作人員在案件審理中承認在仲裁時作了偽證,虛假陳述了兒子參與仲裁協(xié)議簽訂的事實,該仲裁裁決被撤銷。
與偽造證據相同,隱瞞證據也應從主客觀兩方面來加以認定:一是要有隱瞞證據的故意,二是有隱瞞行為。通常當事人的行為有積極和消極兩種,對于當事人毀滅證據、阻撓證人出庭作證等積極行為可直接認定為“隱瞞證據”。但當事人僅僅是不提交或未提交自己所持有的證據,一般不能認定為“隱瞞證據”。因為依照辯論主義原則,當事人未主張的事實,不能作為仲裁的對象,在撤銷程序中其仍不主張的,仍不作為審理對象。此外,辯論主義未課以當事人負有證明對已不利事實的義務,若其持有相關證據而未提交,也不能視為“隱瞞證據”。同樣,申請撤銷或不予執(zhí)行的當事人應對隱瞞證據事實負有舉證責任。對于是否應依職權進行調查,則以現有證據表明“隱瞞證據”的可能性較大為前提。
實務中,下述情形應與隱瞞證據相區(qū)別:一是僅提交部分證據不等于隱瞞證據,在一起購銷合同糾紛⑤中,申請人以被申請人僅提供了部分財務憑證而非完整的憑證為由申請撤銷仲裁,法院認為是完整提交還是部分提交公司的財務憑證,被申請人有權根據其應承擔的舉證責任來確定。若申請人有證據證明被申請人持有對其不利的證據且無正當理由拒不提供,可以要求仲裁庭結合其他證據推定其主張成立,但在本案中申請人并無證據證明。二是仲裁庭未采信證據與隱瞞證據不同,在一起銷售合同糾紛中,申請人以仲裁員遺漏證據為由申請撤銷仲裁,法院認為,《仲裁法》所規(guī)定的情形是指仲裁一方當事人隱瞞了涉案的關鍵證據,該證據可能導致裁決結果發(fā)生變化,而申請人稱仲裁員遺漏該份證據的前提是該證據已作為仲裁證據提交和使用,只是仲裁員未采信,故不存在隱瞞證據的事實。
該條件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其本質是賦予了法官對證據結果進行判定的自由裁量權,也是對仲裁庭實體審理的審查。若過于寬泛得理解此條款,則可能變相為仲裁庭遺漏重要證據作出裁決的,予以撤銷,使得撤銷或不予執(zhí)行程序成為二審。因此,以有限干預為原則,應謹慎認定,除要求當事人為積極行為外,還要嚴格把握“足以影響公正裁決”,以是否會改變最終裁決結果來加以判斷,具體而言,可分為以下幾種情況:一是隱瞞但最終裁決結果未發(fā)生變化的,則應認定未影響公正裁決,不予撤銷;二是隱瞞且導致最終裁決結果的性質發(fā)生變化的,如仲裁合同不予解除,而司法審判中認為應予解除,則應認定影響公正裁決,予以撤銷;三是隱瞞,裁決結果的性質未發(fā)生變化,僅是仲裁庭裁量的數額有變化,如認定構成違約,但對于違約金的認定存在差異,一般情況下不應認定影響公正裁決,除非在違約金相差較大,使得利益失衡的情況下才認定影響公正裁決,予以撤銷。
The Analysis of the Constitutive Requirements of Falsify Evidence or Concealing Evidence during the Judicial Review of Arbitration——Discussing the Influence of the Revised Civil Procedure Law of PRC on Judicial Review of Arbitration
By Wu Huiqiong
Article 213 of Civil Procedure Law is the same as Article 58 of Arbitration Law after recently revising, which stipulates that falsify evidence or concealing evidence can cause rescinding arbitration award or refusing the execution of arbitration award. This revision not only eliminates the incoherence between law, but also minimize the malicious prosecution. Practically, it is hard to recognize falsify evidence or concealing evidence during the judicial review. The method of constitutive requirements shall be applied to clarify the standard of falsify evidence and concealing evidence.
falsify evidence concealing evidence rescinding arbitration award refusing the execution of arbitration award
*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研究室,訴訟法學碩士
① 王亞新、陳福勇:《<民事訴訟法>修改與不予執(zhí)行仲裁裁決——以北京仲裁委員會為對象的實證分析》,載《法學雜志》2010年第5期,第113頁。
② 劉軍華:“仲裁裁決司法審查中的偽造、隱瞞證據問題”,載《人民法院報》2008年11月6日。
③ 馬景順:“民事訴訟中的偽證研究”,載《河北法學》2006年第7期,第82頁。
④ (2008)滬一中民五(商)初字第114號
⑤ (2010)衡中法民二初字第22號
(責任編輯: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