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曩昔檢讀貴州地方志書,于安順一地尤有所注意。蓋其地開發(fā)甚早,又當?shù)崆荡蟮罉泄?,?zhàn)略地位極為重要。而安順府(州)志之修纂,雖可溯至明代,見于弘治《貴州圖經(jīng)新志》征引者,可考者僅數(shù)條,大多則亡佚。今存者僅咸豐《安順府志》及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兩書。故整理現(xiàn)存文獻典籍,實為今日之急務。
咸豐《安順府志》出自湘中名宿鄒漢勛之手,對是書《續(xù)修安順府志》晚近學者無不交口稱譽。余曩昔撰方志之文,亦必將其置諸佳志之列,以為參考。至于民國《續(xù)修安順府志》,則因長期以稿本形式秘藏于安順市圖書館(余所見者為1983年之整理刊印本),而所刊印者僅為全書之極少一部分,除安順府所在地之安順(約為今安順市西秀區(qū)所轄范圍)外,其他府轄州、縣、廳,如郎岱、鎮(zhèn)寧、永寧、普定、安平、清鎮(zhèn)、歸化等,或因整理工程巨大浩繁,或因經(jīng)費開支一時難以籌措,均未經(jīng)整理,故是書雖著錄于余所撰之《貴州地方志考稿》,然以其未成完璧為憾。
近受安順有關方面之邀,忝列審讀工作,乃知歷時數(shù)年的《續(xù)修安順府志》點校本已大體告竣,不日即可付梓問世,遂不覺大喜過望。
《續(xù)修安順府志》雖修纂于民國年間,其重新點校出版,仍屬古籍整理范疇,理應遵循古典文獻??蓖ɡ?。
有鑒于此,該書整理者為方便今人閱讀取用,遂依古今校讎通義,逐字逐句比對核準,務使其成為可靠完善之定本。尤須提及的是,該書原本或稱“初稿”,或稱“訪稿”,或稱“志材”,史料價值雖極為珍貴,然仍系尚未編定之半成品。其中之“初稿”略有甄別去取,粗具志書文本性質(zhì);而“訪稿”則為采訪材料之匯集,內(nèi)容頗多雜沓重復,且未作排比編次,僅可稱為原始素材;至于“志材”,則介于“初稿”與“訪稿”之間,略有剪裁排比,尚待磨勘之處頗多,還需加以修潤。該書從“訪稿”而“志材”而“初稿”,最終成為定稿,整理工作之艱辛,遠非一般古籍點校工作所能比擬。而校注編次者之甘于寂寞、堅毅篤實,令人深心折服!
其間,點校者訂有兩大指導原則。一為“內(nèi)容體例不變”,即盡量保持書稿原貌,決不任意調(diào)整增刪。凡必須調(diào)整、不能不增刪者,均說明原書來源根據(jù),有裨于保存原稿全面信息。再即對“初稿”“訪稿”作分類處理,即先將“初稿”與“志材”合為一類,一概按原有秩序編排;次依材料來源地特征,既考慮地區(qū)分布格局,又兼顧卷次排列秩序,酌情部次類居“訪稿”,盡可能避免雜亂無序之弊。部分來源地之下類別應分而未分者,均酌情擬定標題,重新編次排比,務使一一清晰具體,既顯示內(nèi)在修纂理路,亦遵循固有著述體例。
整理古籍文獻,涉及文字、音韻、訓詁,以及版本、校讎、目錄諸多學問,非特工作量甚大,亦反映學問功力。即使通常之校讎注釋,亦非一般淺學者能為之。縱觀歷代文獻編纂考證源流,以清人整理之古籍數(shù)量最夥,校讎學成果亦最為精審。其中如阮元之《十三經(jīng)注疏??庇洝?、盧文昭之《群書拾補》,甚至獨立為專門之校勘學名著。而陳援庵先生總結之“校法四例”:對校、本校、他校、理校,更構成校勘學之一般通則,始終為后來整理古籍者所遵循。該書之??狈椒ǎ瑒t著眼于稿本之固有情況,或互?;蜃孕?。而無論互?;蜃孕?,具體方法大要仍不出陳先生“校法四例”之范圍,非僅校正全書文字,減少大量原有錯訛,而且有裨疏通文意,掃除不少閱讀障礙,可謂甚得??本x。以余所審閱之《職官志》為例,反復通讀之后,竟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句讀錯訛,至于校勘識語或注釋之精當,更令人稱嘆。清人顧廣圻嘗有言:“凡校書之法,必將底本透底明白,然后下筆;必將本書引用之書透底明白,然后下筆?!保檹V圻手札,見《汪氏學行記》卷四)其所謂“透底明白”則可多作此書點校之評語。
??币x,必須慎而又慎,非明顯錯訛,且有來源根據(jù)者,則決不輕易妄改,僅輔以必要校(勘)記,有所說明而已。細讀該書《點校凡例》,何者當改,何者不當改,均一一有所交待,甚合??蓖ɡ??!斗怖酚痔貏e交待:“原稿謄寫中訛誤極多,尤以‘訪稿’為甚??荚逯兄淖钟炚`,大略有錯字、脫字、衍字、誤倒、誤合等幾種情況。校理過程中,對明顯為某字之誤書、誤脫、誤衍者,整理稿徑作改動并加以注明;而對雖有明顯訛誤而未能完全確定為何字之誤書、誤脫、誤衍者,或因文義不通或文氣不暢而疑為訛誤者,則一般不改動原文,僅在注文中交待說明?!闭碚邊^(qū)分改與不改之兩種方法,誠可謂通達合理。余通讀原書第三卷《職官志》整理稿,則知其方法實已貫穿全書,凡改與不改,皆無不符合《凡例》要求,且一概出以說明根據(jù)之校記,頗契合原作者之本意耳。
是書之缺點,余所發(fā)現(xiàn)者僅一處。即《整理說明》有言云:“此書稿所記史實起自清代咸豐,而迄于民國時期(約1861至1940年)?!逼渖舷迶嘧韵特S,蓋承鄒漢勛主纂之《安順府志》,其下限止于道光末年而來,所言并無任何錯失。惟通覽《職官志》,則時見“補舊志遺”者,材料來源大多為咸豐以前之人或事。所謂“補舊志遺”云云,即為補咸豐《安順府志》之遺闕,則斷限可不受“續(xù)修”之拘。余以為此雖細末之事,亦當一并在《說明》中有所交待。
概而言之,是書標點斷句準確可靠,校記注釋精當暢達,非僅顯示學問功底之深厚扎實,亦足堪代表今日古籍整理之一流水平。其功勞貢獻之大,花費時間精力之多,較之今日一般泛泛論著,奚止百倍千倍矣。亟望早日付梓,為社會再添一精品焉。
辛卯年秋日謹識于花溪大將山北麓寓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