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原始宗教是起源并興盛于原始社會的歷史現(xiàn)象，但它對其民族文化后期的發(fā)展仍有廣泛影響?！对娊?jīng)》作為我國現(xiàn)存的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收錄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的詩歌，涵蓋的內(nèi)容極其廣泛，堪稱是當時社會的一部百科全書。研讀《詩經(jīng)·國風》，我們發(fā)現(xiàn)，原始宗教的圖騰崇拜、祖先崇拜以及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它所表現(xiàn)出的隱形化、民俗化等特征在文本中均有反映。

關(guān)鍵詞：原始宗教；崇拜；《詩經(jīng)·國風》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26X（2013）03-0000-02

一、《詩經(jīng)》的原始宗教文化背景

“宗教是一種社會歷史現(xiàn)象，是人的社會意識的一種形態(tài)，是感到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們面對自然、社會與人生時的自我意識或自我感覺，因而企求某種超越的力量作為命運的依托和精神歸屬?！盵1]p2而原始宗教則是指起源并興盛于原始社會的宗教，它廣泛地存在于世界各個民族的早期文明階段。盡管它可能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被有著嚴格教義和組織結(jié)構(gòu)的新興教派所取代，但它的影響卻未曾泯滅，仍對其民族的社會文化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原始宗教有內(nèi)在價值理念和外在表現(xiàn)形式，內(nèi)在價值理念主要指原始宗教信仰，即包括萬物有靈信仰、靈魂觀念、圖騰信仰、自然崇拜、祖先信仰、鬼神信仰等一系列宗教觀念；外在表現(xiàn)形式則是指與之相關(guān)的祈禱、祛災(zāi)、頌祖等祭祀行為或儀式。后者是前者的表達形式，一切的宗教信仰觀念都有賴于宗教儀式來區(qū)別表達。原始宗教的崇拜對象隨著歷史的進步大體可以分為自然崇拜、圖騰崇拜和祖先崇拜，三者漸次發(fā)展，但并不單獨存在，相互之間仍保持著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且具有共存性。

中國作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其原始宗教的表現(xiàn)具有典型性。有學者將中國上古的宗教分為三個階段，即：民神不雜，民神異業(yè)——民神雜糅，家為巫史——絕地通天，無相侵瀆。其中尤以“絕地通天”影響為大，被認為是中國宗教史第一大變革?！坝捎诰爬鑱y德，造成了宗教制度的紊亂，人人皆可以為巫師，家家都能與天神交通，從而侵犯了神的權(quán)威，破壞了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人民生活也因此痛苦不堪。于是圣王顓頊命令一個叫南正重的大臣司天，管理人間事物，這項措施剝脫了凡人與神直接交通的權(quán)利，由國家任命的專職祭司主持宗教活動，在男曰覡，在女曰巫，使人神‘無相侵瀆’” [2]p84。“絕地通天”使得統(tǒng)治者牢牢把握住了宗教祭祀的權(quán)利，成為傳達上天旨意的代言人。自此，民間的祭祀活動都處在官方的管理控制之下。

原始宗教廣泛而深刻地影響著先民的生活。比如殷商廢墟出土的甲骨文殘片中大多都是占卜卦辭，殷商時期的人們幾乎到了無事不卜，無日不卜的地步，有著相當濃厚的宗教情結(jié)?！蹲髠鳌こ晒辍份d：“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即便在春秋時期，宗教祭祀仍然被視為與戰(zhàn)爭等同的國家大事，其先期的情況可以想見。而《詩經(jīng)》就是出自那個時代的詩歌總集，它收入了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五百多年的詩歌。作為一個時代的文化產(chǎn)物，它必然帶有這個時代的印痕，反映著時代的文化特征。研讀《詩經(jīng)·國風》，我們認為原始宗教中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在其中都得到了多方面多層次的體現(xiàn)。如其中的圖騰崇拜哺育了《國風》中廣泛存在的比興意象的構(gòu)建，而生殖崇拜發(fā)酵產(chǎn)生了質(zhì)量、數(shù)量皆可觀的婚戀詩。并且原始宗教所表現(xiàn)的民俗化、隱形化等方面的嬗變特征也從《國風》的篇章中反映出來。

二、原始宗教對《國風》的影響

《國風》有詩篇160首，分為十五國風，其中“國”并不是用以諸侯區(qū)別，而是用以地域區(qū)別。牟庭的《詩切》中說：“風者，人民之風謠也。觀其詩，知其俗之習尚與其人之風操，故曰風?！边@句話點明了《風》中詩篇的表達的乃是民風習俗?！秶L》中的原始宗教崇拜主要表現(xiàn)為圖騰崇拜、生殖崇拜。圖騰崇拜是鼎盛于母系氏族的原始宗教信仰，結(jié)合了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雙方的特點。生殖崇拜是指對強大的男性生殖力或女性生殖力的向往和渴求，這與當時生產(chǎn)能力低下、嬰兒成活率低、氏族繁衍需求等社會因素有關(guān)。圖騰崇拜直接影響到《詩經(jīng)》比興藝術(shù)手法的形成，比興的“隱喻”性質(zhì)與原始宗教在此時所表現(xiàn)的隱形化不謀而合，兩者是相輔相成的。如聞一多所說，“歷時愈久，圖騰意識愈淡，而修辭意味愈濃?！比绻f圖騰崇拜指向具象之物，那么生殖崇拜則指向抽象之情。后者在《國風》中逐漸褪去它的原始宗教氣息，借祭祀之名為婚戀提供了一個新的場景，使得原始宗教走向民俗化。針對原始宗教信仰及其所表現(xiàn)的特征，我們將《國風》中與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分為草木植物、魚鳥動物、地名場景三個方面進行論述：

1、草木植物

根據(jù)朱熹《詩集傳》注統(tǒng)計，用以比興引起“所詠之詞”的草本植物有35種左右，木本植物有40種左右。如此多的草木植物，不能牽強附會地說都與原始宗教有密切關(guān)系，但我們細細考察，還是有相當一部分與圖騰崇拜和生殖崇拜相關(guān)。在此以《衛(wèi)風·木瓜》為例作分析：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果實是植物生命的延續(xù)，先人根據(jù)其習慣性聯(lián)想，將植物的果實附比作子孫，這里的“投桃報李”乃是以身相許的隱語，也是生殖崇拜和圖騰崇拜的一個縮影。聞一多《詩經(jīng)研究·詩經(jīng)通義》云：“古俗于夏季果熟之時，會人民于林中，士女分曹而聚。女各以果實投其所悅之士，中焉者或以佩玉相投，即相約為夫?！?/p>

再者如周南的《芣苢》、《螽斯》、唐風的《椒聊》等等?！捌]苢”即車前子，有利生助產(chǎn)的作用，《芣苢》言：“采采芣苢，薄言祮之。”這句話翻譯為“采藥的女子快將車前子踩來藏在衣襟”，表達了對女孩子對生殖樸素而略帶羞澀的崇拜。《螽斯》與《椒聊》則都是借用了兩者多子的特點，朱熹《詩集傳》釋“螽斯，蝗屬……一生九十九子”，“椒聊”中的“椒”便指花椒，“聊”是多子成串的意思，正如詩中所言：“椒聊之實，蕃衍盈升”，表達了多子多孫的生殖崇拜。

在草木類的圖騰崇拜中，有一類需要單獨說明，那就是作為社樹的木本植物。《禮記·祭法》：“王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立為社曰王社；諸侯為百姓立社曰國社，諸侯自立為社曰候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辈粌H統(tǒng)治階級有社，平民聯(lián)合也有社。《史記·孔子世家》：“古者二十五家為里，里各有社?！惫糯曀祝郎缰幈刂矘?，是為社樹。如《尚書·無逸》中記載：“大社為松，東社為柏，南社為梓，西社為粟，北社為槐?！薄渡袝酚涊d的五種樹類《詩經(jīng)》中皆有出現(xiàn)，且《陳風》的《東門》系列的詩篇中“枌”、“栗”、“榆”更是社樹的典型。社樹不僅在文學作品作為祭社的代名詞出現(xiàn)，在先民的意識里它也濃縮著祭社的意義，是原始宗教觀念的具象化?，F(xiàn)代民族學和考古學的研究都證明，原始的社祭出于荒古時代的“地母崇拜”，也就是母系氏族影響下的先妣祭祀，包含著原始宗教信仰中的生殖崇拜和祖先崇拜。

2、鳥獸動物

根據(jù)朱熹《詩集傳》注統(tǒng)計，出現(xiàn)的各類飛禽走獸有近40種。這些動物在《詩經(jīng)》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豐富多樣，寄予著各種含義，在文本結(jié)構(gòu)中以比興作用為主。而對于原始宗教而言，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生殖崇拜和圖騰崇拜。在此舉例《邶風·燕燕》來作分析：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

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這首詩的內(nèi)容主旨按《毛詩序》：“《燕燕》，衛(wèi)莊姜送歸妾也?！敝祆湓凇对娂瘋鳌分羞M一步補充說明，“莊姜無子，以陳女戴媯之子完為己子。莊公卒，完即位，，嬖人之子州吁弒之。故戴媯大歸于陳，，而莊姜送之，作此詩也?！倍f姜為何在這首送別詩中以“燕燕”起興呢？這其中就關(guān)涉到一些宗教情結(jié)。孫作云在《詩經(jīng)與周代社會研究》中論證“燕燕”便是玄鳥，乃是商朝的鳥圖騰?！渡添灐ばB》起首便是“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眰髡f有娀氏女簡狄，吞燕子卵有孕，生下商族祖先契。至于“邶”，王國維考證后認為鄴國當在漳河以北的河北省境內(nèi)，乃后來的燕地。燕地在我國北方，也正是殷商民族的發(fā)祥地。至此，我們可以看到莊姜隨口吟出的“燕燕于飛”潛藏著原始宗教的圖騰崇拜，但這種崇拜已經(jīng)逐漸被比興的審美作用所掩蓋，這也正是原始宗教隱形化的表現(xiàn)。

此類飛鳥興象還如《周南·關(guān)雎》：“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邶風·雄雉》：“雄雉于飛，泄泄其羽”；《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等等，它們不同程度地保留了原始宗教信仰的印痕。另外，魚類也是生殖崇拜和圖騰崇拜的典型，聞一多已在《說魚》一文中從音韻學、訓詁學、民俗學等多個角度對此作了精到的闡釋，揭開了“以魚代替匹偶和情侶的隱語”，茲不贅述。

3、地名場景

《國風》之中對地理名稱多有涉及，僅就標題中出現(xiàn)的便有《漢廣》、《淇奧》、《宛丘》等十余篇。這些地理名稱多數(shù)與原始宗教相關(guān)聯(lián)，并且其分布的地區(qū)大體分為兩類，一類在河流旁邊（包括河岸的桑林），另一類則是城郭的“東門”（祭祀地點）。通過對這一類有著非偶然地理分布狀況詩篇的考察，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的人們逐漸擺脫對原始宗教祭祀儀式本身的關(guān)注，原始宗教呈現(xiàn)出民俗化趨向，漸漸成為了社會活動發(fā)生的一種背景。接下來我們以《溱洧》為例作分析：

溱與洧，方渙渙兮。

士與女，方秉蕑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

士與女，殷其盈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溱洧》一題中的“溱”、“洧”均是出自河南的古水名。其中旨意按《韓詩》注：“溱與洧，說（悅）人也。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日于兩水上。招魂續(xù)魄，拂除不祥，故詩人愿與所說者俱往觀也?！边@段話涵蓋了兩種宗教儀式，一是仲春之會，二是高禖祭祀。商周時期普遍存在著春祭和秋祭的習俗，是對農(nóng)業(yè)收獲的企求與感謝。在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的農(nóng)業(yè)社會，地理天象對農(nóng)業(yè)耕作和收成起到?jīng)Q定性作用。三月上巳之日是指仲春之會的日期，其地點一般選擇在河流岸邊，這與農(nóng)業(yè)耕作對水的依賴性有關(guān)，人們希望借助此類祭祀來使水神、田神歡娛，以獲得農(nóng)業(yè)豐收?！吨芏Y·地官·媒氏》對當時的情況作如下描述：“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比欢鵀楹卧诙Y教制度日益嚴格的，“娶妻如之何，非媒不得”的周朝，還會出現(xiàn)官方組織的男女“淫奔”的現(xiàn)象呢？這首先得對高禖祭祀作一個了解，高禖祭祀是屬于生殖崇拜的求子祭祀，時間一般也定在萬物生發(fā)的陽春，人們臨水祓禊，以“拂除不祥”，這里的“不祥”也就是指不能生子的情況?！豆帕信畟鳌分杏涊d：“契母簡狄者，有娀氏之長女也。當堯之時，與其妹娣浴于玄丘之水。有玄鳥銜卵，過而墜之……簡狄得而含之，誤而吞之，遂生契焉。”這里的“浴于玄丘之水”已經(jīng)透露了更早期的臨水祓禊求子的原始宗教觀念。農(nóng)業(yè)祭祀的仲春之會與高禖祭祀的合二為一并非偶然，而是原始思維中巫術(shù)交感觀念的作用。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中提出：原始人認為，人與自然之間是交相感應(yīng)的，農(nóng)作物的生產(chǎn)與人類的生產(chǎn)都遵循著同一個原則。因此可通過“模仿巫術(shù)”以“相似律”來促進，故而人間的男女交合可以促進萬物繁殖。至此，《溱洧》中的男女交歡的“淫奔”現(xiàn)象便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與此類似的出現(xiàn)河名的篇目未必都是針對仲春之會的，但卻不可否認地受到這類原始宗教觀念的影響。如《墨子·明鬼》下篇所載：“燕之有祖，當齊之社櫻，宋之桑林，楚之有云夢也，此男女所屬而觀也?！贝祟惖攸c在當時的分布也還是非常廣泛的。與此同時，我們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還明顯地發(fā)現(xiàn)，這類地點的祭祀功能在逐漸蛻化，演變?yōu)槟信s會談情、唱歌跳舞的場所。也就是說原始宗教成為了一個符號化的社會活動背景，為一種新的民俗活動提供了發(fā)展的平臺，這也正體現(xiàn)了當時原始宗教的民俗化特征。

《詩經(jīng)》——這部我國的偉大先民用性靈、熱情創(chuàng)造的詩歌總集，詩性的語言傳遞下著原始宗教的獨特光芒。而通過《國風》部分的研讀，我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遠古平民的生活信仰與精神狀態(tài)，并且這種淳樸的宗教余緒仍潛藏在中國的文化發(fā)展之中。

參考文獻：

[1] 羅竹風.中國大百科全書·宗教[Z].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

[2] 牟鐘鑒，張踐.中國宗教通史[M].北京：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