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摩尼教在維吾爾族中消亡的時間為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阿克蘇以東地區(qū)是摩尼教在維吾爾族中堅守的最后一塊陣地。此前,有關維吾爾族15世紀末已實現(xiàn)了全民伊斯蘭化的觀點應予以糾正。
[關鍵詞]喀什噶爾;葉爾羌;阿克蘇;《大霍加傳》;摩尼教
[中圖分類號]B98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2)22-0075-08
通常認為,維吾爾族在15世紀末已實現(xiàn)了全民伊斯蘭化。然而,有關史料表明,摩尼教直到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仍然存在于塔里木盆地西緣的喀什噶爾、葉爾羌等地;而在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阿克蘇及其以東地區(qū),由于喀什噶爾和葉爾羌的摩尼教徒被“趕到了阿克蘇以外”,極可能還延續(xù)過一段時間。
一
摩尼教是波斯人摩尼(mānī,216年4月14日-約276年)于3世紀中葉創(chuàng)立的宗教?!岸谌H”是摩尼教教義的核心?!岸凇币鉃閮蓚€本原,又稱作“二元論教宗”,宣稱“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中都存在有兩種相反的原則:如同生與死、健康與疾病、富裕與貧窮、光明與黑暗、聯(lián)合與分裂、連結與分割、站立與躺臥、存在與烏有、黑夜與白晝和其他二律背反現(xiàn)象”;① “三際”意為三個時期,指初際、中際和后際,即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摩尼教曾盛極一時,遍及中亞、西亞、南歐、北非各地,但好景不長。瓦拉姆一世(274~277)登位后,先是處死摩尼,接著是對摩尼教徒的殘害。在西方,摩尼教只能混跡于基督教異端之中,后逐漸銷聲匿跡。在中亞,摩尼教也早失去了往日的輝煌。
705年,倭馬亞王朝將屈底波(Kutayba ibn Muslim el-Bahili)派往謀夫接任呼羅珊(Khurasan)總督。他接任后,將大食對中亞的策略由以前的Salaha“講和”(伴以大量的索取賠款)改為fataha“攻克”。②先是發(fā)兵北侵,攻破吐火羅。繼而攻解蘇、數(shù)瞞、忽論諸城,進犯河中,大破安、康、米、史、何諸國聯(lián)軍,陷籱斤。707年,再犯河中,為昭武九姓聯(lián)軍所阻。708年,又犯河中,圍康國國都颯秣建城,康王突昏降于大食。711年,囚吐火羅王,圍颯秣建城,康王烏勒伽降于大食。712年,統(tǒng)大食、波斯、火尋、佉沙、那色波諸國兵分兩路東攻拔汗那,北犯石國。713年,陷拔汗那呼悶城和石國拓支城。屈底波任職期間(705~715),大食在中亞的勢力范圍達到了全盛。此后,由伊斯蘭化的伊朗人建立的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進而向北挺進,于8世紀上半葉將勢力擴展至怛邏私河、楚河流域,逐步確立了對中亞地區(qū)的統(tǒng)治。這期間,無論是倭馬亞王朝的征服者,還是阿拔斯王朝的征服者,都采用種種殘暴手段,強迫被征服地的人民改信伊斯蘭教。在這場席卷粟特城邦的“圣戰(zhàn)”浪潮沖擊下,當?shù)氐哪δ峤掏健⒎鸾掏?、祆教徒和景教徒為避免迫害而紛紛東逃,由此而導致了摩尼教、祆教和景教向東方的傳播。③
子 愛登里羅汩沒蜜施頡咄登蜜施合俱錄苾伽可汗(即牟羽可汗——引者注)繼承,英偉杰特異常。宇內□□,諸邦欽伏。洎大唐玄宗帝蒙塵,史思明之子朝義……/使,幣重言甘,乞師并力,欲滅唐社??珊狗薇斯露?,竊弄神器,親逞驍雄,與王師犄角,合勢前駈,克復京洛?;实叟c回紇約,長為兄弟之邦,永為舅甥之國??珊鼓祟D軍東都,因觀風俗敗民弗/師,將睿息等四僧入國,闡揚二祀,洞徹三際。況法師妙達名門,精通七部,才高海岳,辯若懸河,故能開正教于回鶻,以茹葷屏湩酪為法,立大功績,乃曰汝傒悉德。于時都督刺史、內外宰相、司馬僉/曰,今悔前非,愿事正教。奉旨宜示,此法微妙,難可受持。再三懇惻:往者無識,謂鬼為佛;今已誤真,不可復事。特望□□□□□曰,既有志誠,任即持赍,應有刻畫魔形,悉令焚爇,祈神拜鬼,并擯斥/而受明教。熏血異俗,化為蔬飯之鄉(xiāng);宰殺邦家,變?yōu)閯裆浦畤?。故圣人之在上,上行下效。法王聞受正教,深贊虔誠。□□□□德(愿)領諸僧尼,入國闡揚。自后(道?)□慕阇徒眾,東西循環(huán),往來教化。
在被稱為“上元”的第二年,在其教理、宗教流傳時,從桃花石國又……
“上元”是唐肅宗的年號,乾元三年(760)閏四月己卯改元“上元”。二年九月壬寅去年號,但稱“元年”,以建子月為歲首。敦煌文獻P.2810bv《唐開元九年(72l年)至貞元四年(788年)大事記》亦記稱,上元二年改“十一月三日斗為建,子月為歲”,所記亦相吻合。此后,在回鶻汗國的支持下,摩尼教徒在中國內地廣建寺院,四處活動。《佛祖統(tǒng)紀》卷41:“大歷三年(768年),敕回紇奉摩尼者建大云光明寺。”(并見同書卷54《僧史略》卷下)自寶應二年至大歷三年(763~768)的六年間,摩尼師竟能左右可汗,藉政治勢力而要挾唐朝為之建寺,足見其發(fā)展之快。
牟羽可汗曾進行一系列政治、宗教改革,如重用粟特胡人理財襄政、獎掖摩尼教、毀廢巫教神像、裁黜巫師等。這些改革雖然促進了回紇社會的發(fā)展、進步,卻損害了保守勢力的既得利益,同烏古斯軍勛貴族及巫教世家發(fā)生了嚴重的矛盾沖突,進而引發(fā)了種種社會矛盾,并最終導致宰相頓莫賀的政變奪權?!缎绿茣せ佞X傳》載:
德宗立,使中人告喪,且修舊好。時九姓胡勸可汗入寇,可汗欲悉師向塞,見使者不為禮。宰相頓莫賀達干曰:“唐,大國,無負于我。前日入太原,取羊馬數(shù)萬,比及國,亡耗略盡。今舉國遠斗,有如不捷,將安歸?”可汗不聽。頓莫賀怒,因擊殺之,并屠其支黨及九姓胡幾二千人,⑤即自立為合骨咄祿毗伽可汗,使(酋)長建(聿?)達干從使者入朝。
代宗于大歷十四年(779)五月辛酉駕崩。癸亥,德宗即位。九姓胡人乘機煽動牟羽可汗入寇。頓莫賀在力諫不果的情況下?lián)魵⒛灿鹂珊?,以武力奪取了政權。九姓胡人的政治地位自此一落千丈,摩尼教也倍受冷落。
骨咄祿稱汗后不久,出于籠絡民心、維持其統(tǒng)治天山地區(qū)的政治目的,并在回鶻統(tǒng)治集團內部佛教徒的影響下而皈依佛教,摩尼教再次受到冷落。⑦滕里·野合·俱錄·毗伽可汗執(zhí)政后,摩尼教又得以復興,摩尼師重新參與國事?!缎绿茣せ佞X傳》稱:“元和初(806年),再朝獻,始以摩尼至。其法日晏食,飲水茹葷,屏湩酪,可汗常與共國者也。”也即是說,779~806年的20余年間,高昌地區(qū)的摩尼教除5~6年的短暫復興外,一直處于低谷。
840年回鶻西遷后,摩尼教繼續(xù)受到尊奉。馬蘇第于伊斯蘭歷366年5月(947年11~12月)完成的《黃金草原》一書稱:
這些人(指操用印歐語的人——引者)創(chuàng)建了一些城市和村莊。其他人與他們分隔開來以居住在草原上,如突厥人、葛邏祿人和九姓烏古斯人,他們占據了高昌城,⑧那里是位于呼羅珊和中國中原地區(qū)之間的一個王國的京師。這些居民今天(332/943年)仍屬于突厥各種族和部族,這是最為勇敢、最為強大和治理得最得法的一個民族。其國王享有“回鶻汗”(Uyghurkhān)的尊號,這是所有這些民族中惟一有國王者。他們傳播有關亡靈的教理。⑨
同書另一處也說道:
其次,那就要數(shù)突厥人國王的地位了,他占據著高昌(kūshān,=Kysn,參見上引文間注)城,統(tǒng)治著九姓烏古斯。大家賦予了他們“野獸國王”和“馬匹國王”的尊號,因為普天下沒有任何一個國王指揮有這樣勇敢的軍士,其他任何一個國王也都不占有數(shù)目更多的馬匹。其王國由呼羅珊草原與中國中原地區(qū)相隔。至于他本人,他享有“回鶻汗”(Uyghurkhn)的尊號。雖然在突厥人中有數(shù)位王子(除了那些沒有歸附某位國王的大量部族之外)任何一位都不抱與他競爭的奢望。⑩
農夫又引我們到城的中心,把一個比較建筑很晚的一個像廳似的建筑的薄墻拆破,在這較古的墻上,似乎一張很大的壁畫的遺跡,繪著一個比人還大的穿著摩尼教士衣服的人,他的周圍是一些穿白衣的男修道士(electi)和女修道士(electae)。這些像的胸前,很小地繪著他們用粟特字寫的美麗波斯的名字。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就是摩尼教的教主摩尼的肖像。這圖畫形成我們收集物品中的主要物件之一。這個圖畫的發(fā)現(xiàn),將摩尼教教堂(或宗教建筑物)沒有用繪畫裝飾的觀念打破,這廳或許是此著名宗教的“齋戒廳”之一。12
有一個農夫告訴我,在第一次探險隊來此地的前五年,他在一個廟的遺址中(那廟是拆毀了開田的),發(fā)現(xiàn)幾大車的大字的寫本,那種寫本,就是我們現(xiàn)在努力搜求的。那些寫本中,有很多用金的和其他顏色的圖畫裝璜著。不過他開始是怕那文字不神圣的本質,后來又怕清政府藉口再加勒索,所以把它們都拋在河里去了!13
在一個遺址中能發(fā)現(xiàn)“幾大車”的寫本,而且“那些寫本中,有很多用金的和其他顏色的圖畫裝璜著”,表明該遺址曾是摩尼教的藏書室——用五顏六色的圖畫裝璜圖書正是摩尼教區(qū)別于佛教的顯著特點。
摩尼教文獻的書寫材料和書本款式多種多樣,有寫在紙上的、羊皮上的、羊皮紙上的、軟套皮上的和綢上的。封面多用藝術化的浮凸印花熟皮制成,有的還有穿孔的手藝,并且常有金的裝飾。據勒柯克記述,寫本的書本款式約略有古式的卷書、折疊式的書(疊成手風琴樣的長紙頁)、Pothi或印度式的書(一種狹長而方角的頁,在一邊穿一個或兩個孔。二塊稍大的穿孔木板和頁上的相合,并且在二塊之一的木板上繪著美麗的圖畫,用長的繩穿在孔中,把畫繞著,以免書頁散失)、歐裝式書等類型。14
吐魯番出土的摩尼教寫本大多使用摩尼文或回鶻文書寫,間或也有使用突厥如尼文(runic)的。所使用的語言,則包括中部波斯語和突厥語。摩尼教寫本所使用的突厥語具有典型的突厥語“n方言”特點。所謂“n方言”也便是“阿爾烏語”,是原生活在阿爾烏(aru)地區(qū)(怛邏私和巴拉沙袞之間)突厥化了的粟特人(又稱作維——阿爾烏人)所操用的突厥語方言。成書于11世紀70年代的《突厥語大詞典》稱阿爾烏人通兩種語言。15阿爾烏語實際上是受“底層”語言粟特語的影響而形成的一類特殊的地域性變異——混化型的突厥語方言。16摩尼教寫本的方言特點表明應出自突厥化了的粟特人之手,而吐魯番盆地正是粟特人的重要聚居區(qū)。17
遺址發(fā)掘時所呈現(xiàn)的景象表明,高昌回鶻可汗取締摩尼教的詔令不僅被嚴格執(zhí)行,而且由于受到摩尼僧人的抵制和反抗,還伴隨有流血事件的發(fā)生。勒柯克記述道:
當我從黃土塵埃的堆中把門口的土掘開時,我看見一個佛教僧被殺的干尸,他的袈裟上全是血跡,全室堆積的摩尼教寫本有二尺多高。黃泥水浸入紙上,將一切都粘著一起,加以夏季的酷熱。所有的可貴的寫本都變成黃土了。我拿了一些作為標本,將它們很小心地曬干,希望能夠保存一點,但是它們干后就破成殘片,那上面的美麗的線紋和交錯著的金藍的綠和黃的小圖,還隱約可見。在此地我們失去了極大的寶藏。墻上也有極好的壁畫,但是人的圖畫都被損壞了。進在這藏書處的一個窄道中,發(fā)現(xiàn)有極多的織物,其中有些是波斯的,有些是中國的,還有摩尼教的布上的畫像,繡著一個穿法衣的摩尼教的男的或女的教士。18
在“全室堆積的摩尼教寫本有二尺多高”的摩尼教寺廟遺址中,為何會出現(xiàn)被殺的佛教僧侶的干尸呢?我們有理由做出這樣的推測:當這個佛教僧侶奉命去接收并改造該摩尼教寺院時,由于受到被激怒的摩尼僧人的抵制和反抗而死于這場沖突之中。此后,該摩尼教寺院因被官方封閉而逐漸廢棄。
就目前所能見到的出土文獻、遺址發(fā)掘報告和寺廟殘存壁畫來看,高昌回鶻可汗有關取締摩尼教的詔令毫無疑問得到了嚴格執(zhí)行。按常理來說,對官方政令的執(zhí)行,雖然也可能伴隨有個別流血事件的發(fā)生,卻不可能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屠殺慘案。然而,勒柯克的遺址發(fā)掘報告表明,確曾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宗教屠殺慘案。他記述道:
在南部的圓頂建筑的一間中,我們稱它為死尸所。在此有一極可怕的發(fā)現(xiàn)。這建筑的外門,用墻堵塞,圓頂部分地傾毀了,不過鋪了一層新的拱式的底部,上面建一晚期佛寺,它的墻只有出地稍高的殘址存在。我們可以辨認那些墻上的佛教的壁畫遺跡,它們主要的是代表喇嘛教中的魔鬼。
當我們把各方面都觀察以后,我們把底部掘開,看見古圓頂?shù)倪z跡,于是猝見數(shù)百個被殺堆積縱橫的死尸。從他們的衣服來判斷他們是佛教僧侶。上一層的都很完整——皮膚、發(fā)、干眼、致死的傷痕,大半是全可以辨認的出。有一個頭顱,被刀從頭頂直刈砍到牙齒,為狀更慘。19
勒柯克判斷:“這恐怖的事端的發(fā)生,大約在第九世紀中葉,同時也是城的毀滅時期,因為那時中國政府想對僧侶阻止,下一道命令,無論是基督教、摩尼教或佛教的僧侶,都必完全還俗,從事職業(yè),結婚生子,納稅,并依照國法充當軍人,違者處死刑。這兒必定也是同樣的結果;敬宗教的人,寧愿死而不服從命令,于是這個慘劇就發(fā)生了?!?0這番話顯然為揣測之辭,并無任何根據。首先,“中國政府”9世紀中葉已無力過問西域事務,更不可能導演“這個慘劇”;其次,從被屠殺的數(shù)百人均為“佛教僧侶”來看,導致“這個慘劇”的原因只可能是宗教戰(zhàn)爭。筆者推測,其發(fā)生的時間當在東察合臺汗國時期,起因便是伊斯蘭教的“圣戰(zhàn)”。文獻記稱:
黑的兒火者汗在位時,曾經舉行過圣戰(zhàn)(ghazát)進攻契丹。他親自攻占了契丹的兩個邊陲重鎮(zhèn)哈剌和卓和土魯番,強迫當?shù)鼐用耩б酪了固m教,因此,這兩個地方現(xiàn)在被稱為“達爾·阿勒·伊斯蘭”(Dar al Islam)。作為蒙兀兒諸汗的駐地來說,這個地區(qū)的重要性僅次于哈實哈兒。此外,還有人說,在那次戰(zhàn)役中,這個地區(qū)根據神圣伊斯蘭教律的規(guī)定而被分割開。落在這位汗手中的是一片錦緞和一只灰牛。這位汗這樣作的目的是為伊斯蘭教王國增光。21
史籍中有關對土魯番地區(qū)發(fā)動“圣戰(zhàn)”的記載僅此一例,而該遺址中被屠殺的數(shù)百人又均為佛教僧侶。據此推斷,勒柯克所記述的宗教屠殺慘案當就是這次“圣戰(zhàn)”的惡果。關于“達爾·阿勒·伊斯蘭”(Dar al Islam),王治來先生根據《簡明伊斯蘭百科全書》(荷蘭來登英文版,1965)注稱:“它指的是這樣的地區(qū),在那里建立了穆斯林的權力,那里的居民信仰了伊斯蘭教,而不信伊斯蘭教的居民在那里要服從穆斯林的統(tǒng)治,沒有完全的自由和權利?!睆睦湛驴说倪z址發(fā)掘報告來看,當時的情況也正與此相符。該建筑的外門“用墻堵塞”,被屠殺的數(shù)百佛教僧侶被“堆積縱橫”地封堵于該建筑底部,在傾毀了的圓頂部分又“鋪了一層新的拱式的底部,上面建一晚期佛寺”,墻上的佛教壁畫“主要的是代表喇嘛教中的魔鬼”。表明該建筑是在毀于戰(zhàn)火后直接被改作公墓,并在上方修建了一座用于祭祀的靈堂。黑的兒火者汗為禿黑魯帖木兒汗之子,在位時間為1389~1399年。他對哈剌和卓和土魯番的“圣戰(zhàn)”,亦即高昌地區(qū)的宗教屠殺慘案當發(fā)生在這11年間。
二
通常認為,摩尼教自唐寶應二年(763)正式傳入回鶻開始,至宋太平興國八年(983年)時止,在回鶻人中共流行了221年,此后便不復存在了?;蛘J為摩尼教在回鶻人中“一直維持到11世紀的前數(shù)10年”,22“回鶻摩尼教的最終消亡應在11世紀中葉或稍后不久”。23也有學者認為,“到了十三世紀,摩尼教徒似已絕跡,但其教義仍在佛教與基督教的信條中有所殘存”,2413世紀“摩尼教始不行于回鶻部族中”,25摩尼教“直至十三世紀回鶻王因為蒙古人所滅為止”。26就東部地區(qū)的高昌回鶻汗國而言或許如此,但摩尼教并未至此消亡。有跡象表明,該教一直延續(xù)至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
在毛拉·穆罕默德·薩迪克·喀什噶里于伊斯蘭歷1182年(1768~1769)撰寫的《和卓傳》(見圖10)中,便記載了克什米爾有摩尼寺的情況:
阿帕克被逐出喀什噶爾后便赴克什米爾去了。他來到先知摩尼(Mani)在朱(Ju)的偶像廟宇,在這里他行使了奇跡并請求幫助他奪回葉爾羌的國土。27
此后不久,在以波斯文撰寫的,記述16世紀以艾哈邁德·卡桑尼為尊號而聞名于中亞的神學家大霍加買合杜木·艾扎木及其長子依禪·卡朗家族幾代著名霍加生平的《大霍加傳》(見圖11~12)中,更有數(shù)段文字記載了喀什噶爾、葉爾羌的摩尼教徒活動情況。茲摘錄如下:
當時,喀什噶爾的民眾分為幾大派,一些人崇信伊斯哈克外里;一些摩尼教徒崇敬蒙古人;還有一部分人崇拜其他人物。他們經常搜集對方的情報。所以,弟子們運回靈體,秘密地安葬了薩赫甫卡朗。28
買吾拉乃·艾卜·納斯爾又備嘗了摩尼教徒的折磨。異教徒在他頭上套了一種器械,在兩只手上套上了似手銬又非手銬、似鐵鏈又非鐵鏈的一種東西,使他受盡了痛苦,后又把他押到伊犁附近的一個山區(qū),交給了一位名叫吐蘭的人,吐蘭問:“你是何人?”他答說:“我是薩赫甫卡朗的人?!蓖绿m聽后,二話沒說,便把他交給了一位蒙古人,后來,一位名叫黛爾開穆巴依的人又從蒙古人手中將他買了出來,其身價是幾匹布,幾件長袍,幾匹馬。在同一時期,買吾拉乃·多斯提來到葉爾羌后,亦被摩尼教徒套上了器械,受盡了千辛萬苦,被解送到伊犁,交給了吐蘭。吐蘭問:“你是何人?”答曰:“我是薩赫甫卡朗的人?!蓖绿m聽后,二話沒說,也把他交給了一個蒙古人,后來,黛爾開穆巴依贖回了他。艾卜·納斯爾和多斯提兩人深受黛爾開穆巴依的款待。29
有天,我們在烏帕爾村時,我住在買吾拉乃·德里穆的舍下,有次,德里穆說:“我去葉爾羌時住在阿不都許庫爾伯克的府上,一天教友請我赴宴,我去后,他讓我坐在上座,接著又來了幾位客人,我們一起聊天,其中,有些是摩尼教徒。當談論到白色與黑色時,多數(shù)人傾向于白色,并對白色大肆贊賞。顯然此話是針對我們而來。于是我便對他們說:‘你們聽著,仁慈的真主賜畢拉勒(人名)喜愛黑色,賜仙女喜愛白色和美麗。后來,仙女們對畢拉勒這樣的埃拜西人(埃拜西人即現(xiàn)在的埃賽俄比亞人——譯注)總是不順眼,萬能的真主于是又把畢拉勒的黑顏色分給了仙女一部分,從此仙女們的美容又比原來漂亮了一百倍。黑白的緣由就是這樣的,如果你們需要詳細了解的話,就請你們看一看《色葉爾》這本書好了!正如人的眼簾是白色的,而眼球卻是黑色的一樣。請你們想一想,究竟哪種顏色優(yōu)越些!’我這一席話,說得那些摩尼教徒張口結舌,低頭不語,大殺了他們的威風。”30
上引第一段文字稱“當時,喀什噶爾的民眾分為幾大派……一些摩尼教徒崇敬蒙古人”,可知這些摩尼教徒(亦即文中所說的“異教徒”)必是當?shù)氐木S吾爾人。同書記載,薩赫甫卡朗生前曾打著“去伊斯蘭故鄉(xiāng)周游”之名,在忽氈等地“招募了大隊人馬,來到喀什噶爾同異教徒交戰(zhàn),殺死了許多異教徒,收復了葉爾羌,把異教徒趕到了阿克蘇以外……此后,霍加閣下在葉爾羌坐朝兩年,后又登上了喀什噶爾正義之位”。31雖則如此,當?shù)氐哪δ峤掏饺杂邢喈數(shù)臄?shù)量,而且勢力強大。正為此,薩赫甫卡朗死后,連安葬其靈體都得“秘密地”進行。
《大霍加傳》的作者及撰寫時間不詳,現(xiàn)存手抄本是英吉沙罕阿勒克村毛拉阿不都拉·本·毛拉尼牙孜于伊斯蘭歷1280年12月(清同治三年四月,1864年5月)抄寫的,書中記述了阿帕克·霍加之子“薩赫甫卡朗閣下歸真”三年后的史事,32同時記載了薩赫甫卡朗死于伊斯蘭歷1138年(1725年)1月27日夜。33該書作者五六歲時曾“見過薩赫甫卡朗的四位弟子,聆聽過他們的宣講”,34而且有關伊斯蘭教徒和摩尼教徒關于白色與黑色的辯論,便是一位名為買吾拉乃·哈吉的人親口對時年十七八歲的作者講述的。據此推測,該書當完成于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也即是說,至晚到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摩尼教仍然存在于西部的喀什噶爾、葉爾羌等地。而在阿克蘇及其以東地區(qū),由于喀什噶爾和葉爾羌的摩尼教徒被“趕到了阿克蘇以外”,極可能還延續(xù)過一段時間。
三
綜上所論,東部地區(qū)摩尼教的消亡應與高昌回鶻王國的禁令相關,而西部地區(qū)摩尼教的消亡則與伊斯蘭教的發(fā)展密切相關。此前,學術界普遍認為,維吾爾族至晚在15世紀末已實現(xiàn)了全民伊斯蘭化。據此看來,摩尼教在維吾爾族中消亡的時間應為18世紀末或19世紀初,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阿克蘇以東地區(qū)應是摩尼教在維吾爾族中堅守的最后一塊陣地,上引《大霍加傳》的文字應是維吾爾族人信仰摩尼教的最后記載,有助于澄清這一史實。就這一點而言,該書的確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注釋]
①阿拉伯·馬蘇第著、耿昇譯:《黃金草原》(1~2卷),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頁。
②王小甫:《唐吐蕃大食政治關系史》,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40頁。
③李樹輝:《唐代粟特移民聚落形成原因考》,《西北民族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
④《新唐書·回鶻傳》。
⑤“幾”當為“凡”字之誤。此句《唐會要》卷98作“并殺其親信及九姓胡所誘來者凡三千人”;《舊唐書·回紇傳》作“并殺其親信及九姓胡所誘來者凡二千人”;《資治通鑒》卷226,“建中元年”條作“并九姓胡二千人”;《冊府元龜》卷965,“外臣部·封冊第三”作“并殺其親信及九姓胡所誘來者凡二千人”。所殺人數(shù)似應以《唐會要》所記之“三千人”為準。
⑥學術界一直將《詩集》第一頁稱為“跋文”。從該頁的內容及第二頁為“內容目錄”的情況來看,應是《詩集》的前兩頁。據此,筆者稱之為“序言”。
⑦李樹輝:《TM276號回鶻文寫本有關問題辨正》,刊于韓國《蒙古學》第24號,2008年2月版,第91~123頁。
⑧kūshān,ūshān,耿昇先生指出:“馬蘇第似乎搞錯了,此地應為龜茲。”甚是。kūshān也便是Kysn,正與《突厥語大詞典》的記載相合。
⑨阿拉伯·馬蘇第著、耿昇譯:《黃金草原》,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頁。不同學者對此段文字的翻譯出入很大。茲將筆者所見到的另兩種譯文轉錄如下,供對比、參考:
塔戛茲戛茲(Tagazgaz)占據著位于呼羅珊和中國之間名叫Kouchan的城鎮(zhèn),至今,也就是在332年(指希吉勒歷,即公元943/944年),他們是所有突厥種族中最勇敢、最強有力,而比任何別的民族都安定的民族。其王擁有伊兒克汗(Irkhan)的稱號,在所有這些民族之中,只有他們信奉摩尼教——日·安部健夫著:《西ウィグル國史の研究》,京都:中村印刷株式會社出版部昭和三十年(1955年)版,第316頁。
他們建造城市和莊園,其他人則與他們分手居住在草原上,他們中有突厥、葛邏祿、托古茲古思,他們是Kushan/Kaushan城即呼羅珊地區(qū)和中國之間的王國的主人,如今,即332年(943~944年),突厥諸種族中沒有人比他們更勇猛、更英武、統(tǒng)治得更牢固。其君王是回紇汗,他們信仰摩尼教,突厥人中只有他們信奉這個教——華濤著:《西域歷史研究(八至十世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15頁
⑩阿拉伯·馬蘇第著、耿昇譯:《黃金草原》,青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07頁。日·安部健夫著:《西ウィグル國史の研究》,中村印刷株式會社出版部昭和三十年(1955年)版,第316~317頁,將此段文字譯為:其次是領有Kouchan城鎮(zhèn),被列為統(tǒng)治著塔戛茲戛茲的突厥族的王,人們授予王以猛獸之王、馬群之王的稱號,那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么王侯都沒有超過他之上的勇氣和率領那么多不怕流血犧牲的軍隊,誰也沒有比這個王擁有更多的馬群。其國孤立在中國和呼羅珊的沙漠之間。他雖說是個王,卻擁有伊兒克汗的稱號。在突厥族中,一個王之下歸附有無數(shù)的王侯和眾多的人民,因此,誰也不敢同這個王對抗。
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前文的“回鶻汗”(Uyghurkhn),后文作“伊兒克汗”。當以前文為是。
11該回鶻文文書為德國探險隊在吐魯番獲取,收藏于原東德科學院,編號為M112,1985年,由耿世民和克林凱特兩位先生在《吐魯番摩尼寺的毀滅》一文中予以刊布和研究(Geng Shimin、H.J.Klimkeit,Zerstrung manichischer in Turfan,Zentralasiatische Studien,K
121314181920德·勒柯克著、陶謙譯:《吐魯番旅游探險》,魏長洪、何漢民編:《外國探險家西域游記》,新疆美術攝影出版社1994年版,第195~198頁。
15(喀喇汗王朝)M
16李樹輝:《阿爾烏(Ar
17《新唐書·沙陀傳》稱:“沙陀,西突厥別部處月種也。始,突厥東西部分治烏孫故地,與處月、處蜜雜居……處月居金娑山之陽?!薄敖疰渡街枴敝竿卖敺璧?,而處月(
21(葉爾羌汗國)米爾咱·馬黑麻·海答兒著、新疆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譯、王治來校注:《中亞蒙兀兒史——拉失德史》,新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25頁。
22法·路易·巴贊著、耿昇譯:《突厥歷法研究》,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07頁。
23楊富學:《關于回鶻摩尼教史的幾個問題》,《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1期。
24俄·巴托爾德著,張錫彤、張廣達譯:《蒙古入侵時期的突厥斯坦》,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42頁。
25日·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論》,京都,1931年,第164頁。
26劉南強著、林悟殊譯:《摩尼教寺院的戒律和制度》,《世界宗教研究》,1983年第1期,第24~37頁。
27穆罕默德·沙迪克·喀什噶里著,陳俊謀、鐘美珠譯:《和卓傳》,文載《民族史譯文集》(第8集),1980年版,第99頁。
28293031323334崔維歧譯,寶文安、王守禮校:《大霍加傳》,《新疆宗教研究資科》,1986年第12輯,第71頁、第72頁、第79頁、第47頁、第72頁、第79頁、第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