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
穿越“詩”的時空
——評周泉根新著《新出戰(zhàn)國楚簡之〈詩〉學研究》
劉麗
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的周泉根新著《新出戰(zhàn)國楚簡之〈詩〉研究》一書,厚厚一部大本頭,洋洋灑灑近四十萬字。這本書可說是筆者近年來讀到的詩學研究方面的一部力作,讀后受益良多。
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共收錄了從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的詩歌305首。先秦時稱為《詩》,或取其整數(shù)稱為《詩三百》,到西漢時被尊為儒家經(jīng)典,始稱《詩經(jīng)》,并沿用至今。在儒家經(jīng)典和四書五經(jīng)中,《詩經(jīng)》占有重要的地位。在秦漢以前,《詩經(jīng)》為六經(jīng)之首,秦漢以后的影響更為巨大,文人言詩必以《詩經(jīng)》為祖。《詩經(jīng)》在中國經(jīng)歷了兩千五百多年的流傳和演變,經(jīng)過了歷代文人與讀者的解讀與闡釋后,被賦予了多種文化意蘊。追溯起來,早在春秋時代,《詩經(jīng)》作為王官之學的教材,便是貴族子弟的必讀之書,便已具有了文化的意義。孔子在教育學生時也說:“不學詩,無以言”[1]??鬃诱J為《詩》對人品性修養(yǎng)的培養(yǎng)與提高具有重要的作用,是人格完善的第一步,即所謂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除了對人格塑造的重要作用外,孔子還認為,《詩》還具有巨大的社會政治作用,可以感發(fā)人的意志,可以觀察政治的清明與否,還可以使人際關系和諧,使人宣泄思想情感。這就是孔子詩論中著名“興觀群怨”說。孔子的《詩》學觀對后來中國兩千年的文學創(chuàng)造與批評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并在文學領域里形成了優(yōu)良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成為我國封建時代的文學主流,后代治《詩》者也基本不出此思路。
自孔子后,漢儒在對《詩》的影響與地位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貢獻,并且正式奠定了《詩》的經(jīng)典地位,《詩》也從此被尊稱為“經(jīng)”。在對《詩》經(jīng)典化形成作出巨大貢獻的是《毛詩大序》。漢代傳授《詩》的有齊、魯、韓、毛四家,但后來三家都失傳了,只有毛詩一直流傳至今。毛詩每篇之前都有題解,而《關雎》前有一篇對《詩經(jīng)》的總論,后人遂稱每篇的題解為小序,總論為大序。《毛詩大序》雖然只是《詩經(jīng)·關雎》前面的一段文字,但卻可視為一篇相對獨立的詩歌理論專論。其中所論及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的功用、詩的風格等問題,對后世正統(tǒng)的詩歌理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睹姶笮颉分刑岢隽瞬簧賹笫牢膶W影響深遠的觀點,如:“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币环矫婵隙ㄔ娛茄灾?,另一方面又強調詩是言情,把情志統(tǒng)一起來了。《毛詩大序》還繼承并發(fā)展了孔子的詩論,進一步強調了詩歌的社會作用“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認為詩具有“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钡闹匾饔茫@開啟了后來曹丕“文章者,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觀點的先河。在《詩》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東漢鄭玄也功不可沒,他傳箋的《詩經(jīng)》,多有發(fā)揮完善,對于《詩經(jīng)》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流傳作出了相當重要的貢獻;到了宋代朱熹,他的《詩經(jīng)集傳》對漢儒之說雖不偏廢,但卻博采諸家而時有新意,是《詩》學發(fā)展一個不可逾越的里程碑;清代儒者治《詩》則體現(xiàn)了清初漢宋兼采的學術風氣,但傾向上更注重回歸漢學,如閻若璩作《毛朱詩說》、毛奇齡作《白鷺洲主客談詩》、陳啟源作《毛詩稽古編》、陳奐作《毛詩集疏》,多有非難朱熹之說,要把《詩經(jīng)》從朱熹的《集傳》底下回復到毛鄭的傳箋之舊。
周泉根的《新出戰(zhàn)國楚簡之《詩》學研究》一書旁征博引,博采眾長,其間時發(fā)己見,無不自出機杼。這本專著在結構方面,體大思精,籠罩群言,具有較高的思想性、學術性、知識性。在方法論方面,作者將新出土的文獻與傳世經(jīng)典互相融會貫通,仔細梳理文獻,在廣泛掌握第一手材料的基礎上,通過史料的整理、辨析與運用,綜合民俗學、社會學、文學、史學的跨學科貫通思路,不作架空之談,因而得出了切實可信的觀點,具有濃厚的征實風格,表現(xiàn)出了扎實的學術功底與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
本書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全書中觸目可見,比如本書第十一章《從新出楚簡看〈詩〉學的嬗變?yōu)樵妼W歷史軌跡和內在邏輯》中的第二節(jié)《新出楚簡中的“物感說”“和“性情論”》,談及從新出楚簡中“物感說”看感應文化在詩學中的影響,就是頗有見地之說。一般談“物感”,多從《易經(jīng)》中感興通神的角度去言說,這樣難免陷入神秘主義。而本書引入竹簡文書的佐證,加入理性主義的因素,使這類應會感神之范疇獲得理性的生長。這對中國詩學理論的生成與發(fā)展,無疑是大有裨益的。此外本書還提出“傳世文獻,孔門談論性情,則主要集中的思孟學派和樂論學派,出土文獻很好地再現(xiàn)了這個思潮的歷史原貌”,書中通過二者之間比較對照后指出,這些出土文獻在“論七情六欲之結構關系”“論喜怒哀樂之消長過程”不僅詳瞻細密,而且罕見于傳世文獻。這些論述,既有充分的材料佐證,又有順理成章的推論,因而得出的結論具有較強的信勝力。
再如本書第七章《“詩”以達志——引類設譬以交流》中第三節(jié)《引〈詩〉證志:“詩言志”作為禮樂俗制的終結》,也有令人耳目一新之見。周代的統(tǒng)治者以詩書禮樂培養(yǎng)貴族子弟,《詩》也是造士的工具。據(jù)《周禮·春官》中記載:“大司樂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國之學政,而合國之子弟焉?!詷氛Z教國子,興、道、誦、言、語。”但隨著平王東遷,春秋以降,周王室失去其天下共主的地位,由“禮樂征伐應自天子出”,一變而為“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造成了禮崩樂壞的局面,使西周以后的社會等級遭到嚴重破壞,禮樂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沖擊。在這種背景下出現(xiàn)的春秋賦詩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景觀,它既是延續(xù)了西周禮樂教育的結果,也是春秋社會禮崩樂壞的表征。作者一語中的:“賦《詩》風絕乃是禮樂文明衰竭的表征,也是詩作為風雅禮儀的最后一次表演”。作者還對孟子“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一語作出了重新的闡釋。認為這里所謂的《詩》亡,乃是指與《詩》相關禮義俗制的消失,是禮崩樂壞的象征性表述。最后作者得出結論:“作為一種禮樂俗制‘詩言志’,隨著賦《詩》風絕,也自然隱沒消亡。然而,作為禮樂俗制的‘詩言志’實踐的終結,卻是‘詩言志’作為詩學觀點的開場”[2]254,這無疑是一種比較深刻的見解,指出了從此以后《詩》還原了它文學的本來面貌,開始逐漸從政治倫理領域回到文學的主陣地,同時也表現(xiàn)了文人的覺醒。這不僅還原了《詩經(jīng)》以《詩》的時代,更還原了《詩經(jīng)》以“經(jīng)”的時代。作者以上的觀點,俱立足于文獻,所以是站得住腳的一家之言。
再如第九章《“詩”學與孔門詩教》中第一節(jié)《樂教時代“詩言志”觀念的實質》。“詩言志”是個古老的詩學命題,過去一般都被闡釋成“詩歌是用來抒發(fā)詩人的志向、懷抱”,周泉根在梳理、分析了大量文獻資料后,對“詩言志”的本質做出了全新的定義,就是在春秋時代“詩言志”并非一般所理解的抱負情志之類,而是具有以下兩層意思:“《詩》與《書》《世》《春秋》并列,雖不像樂舞儀式并列時那么緊密地附庸樂教,但依然統(tǒng)一于德義禮治。人們對于《詩》的理解乃是記錄先王的德義之府,‘詩言志’是指詩載先王法志。先王法志的精義是美德,所以‘詩言志’也可解釋為詩頌揚先王美德。又,先王美德可以照耀后昆,于是‘詩言志’從接受者的角度又可理解為詩可以照耀敞亮人的心志,即通常所說‘教《詩》明志’??傊?,從西周、春秋人才品評和選拔中,我們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當時人們眼中的‘詩’,是承載德義禮治的。與在詩樂教育中一樣并沒有獨立的詩學觀念,‘詩言志’也不是個獨立的詩學命題?!盵2]292以上的論述及觀點都是具有極高度創(chuàng)新性,但標新而不立異,都是建立在以文獻資料為基礎之上,所以得出的結論令人信服,這也是本書的一個主要的特點。
當然,本書也有些不盡人意之處,就是此書的歷史跨度過長,內容覆蓋面過大,可說是鴻篇巨著,讓讀者讀起來有些吃力,這是可能與泉根才子性格有關。周泉根為人才氣橫溢,人患才少,君患才多,所以下筆千言,思如泉涌,有時難免流于鋪陳,但是瑕不掩瑜,此書還是一本值得一讀的佳作。
[1]論語·季氏篇[M].
[2]周泉根.新出戰(zhàn)國楚簡之〈詩〉學研究[M].天津教育出版社,2010.
Z207
A
1004-700X(2012)01-0077-03
海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