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紅

（浙江海洋學院，浙江 舟山 316000）

黃以周（1828－1899），浙江定海人，著名經(jīng)學家，清代浙東學派殿軍，與俞樾、孫詒讓并稱近代“浙江三先生”?！抖Y書通故》①是黃以周經(jīng)學研究中最重要的學術著作，也是清代禮學研究最重要的成果之一。據(jù)他自述，《禮書通故》“草創(chuàng)于庚申（清咸豐十年 ，1860），告蕆于戊寅（清光緒四年，1878）”，②耗時近二十年。嗣后復加修訂，至光緒十九年（1893）在黃氏試館正式刊刻印行，前后歷時凡三十四年。此書一經(jīng)問世，“一時士大夫各以先睹為快，踵門索書者駱驛不絕”。③俞樾為此書作序，以為與秦蕙田《五禮通考》可“益‘三通’而五”。④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評為“最贍博精審，蓋清代禮學之后勁”。⑤章太炎則以為黃以周“作《禮書通故》，三代制度大定”，⑥“其說經(jīng)陳事，象物宏肅，超出錢大昕、阮元諸儒上遠甚”。⑦

在《禮書通故》中，黃以周自謂其有意仿“戴郡《石渠奏議》、許君《五經(jīng)異義》，裦集是書?！献詽h唐，下迄當世，經(jīng)注史說，諸子雜家，誼為旁涉，隨事輯錄”。⑧全書分四十七門共一百卷，凡一百二十余萬言。黃以周堅持實事求是精神，以不立異，不茍同，不拘漢宋的“三不”原則，大量輯錄了班固、許慎、鄭玄、賈公彥、孔穎達、司馬光、陳祥道、朱熹、敖繼公、方苞、江永、戴震、金榜、褚寅亮、段玉裁、王引之、張惠言、萬斯同、凌廷堪、盛世佐等漢唐以來學者有關禮學的論述。雖然這些學者或為漢學，或為宋學，或不專守于一家，但黃以周則一視同仁，統(tǒng)統(tǒng)加以客觀的評價。如黃以周對鄭玄、朱熹都十分尊重，書中每稱“鄭君”、“朱子”，但對他們的錯誤卻不加回護，甚至多有批評。其學術思想，體現(xiàn)了由清中期以后出現(xiàn)的一般性漢宋調(diào)和、漢宋兼采，而發(fā)展到清晚時期的漢宋超越，并最終進入到“實事求是，莫作調(diào)人”的嶄新境界。今試以《禮書通故》征引朱熹為例，具體觀察黃以周對朱熹禮學的接受與批評詳情。

一、《禮書通故》征引朱熹禮學文獻來源統(tǒng)計結果

《禮書通故》全書征引朱熹禮學文獻約九十三條，內(nèi)容涉及“禮書”、“衣服”、“卜筮”、“冠禮”、“昏禮”、“宗法”、“喪服”、“喪禮”、“喪祭禮”、“群祀禮”、“明堂禮”、“宗廟禮”、“肆獻祼饋食禮”、“時享禮”、“食禮”、“飲禮”、“燕饗禮”、“射禮”、“投壺禮”、“朝禮”、“聘禮”、“即位改元號謚禮”、“學?！?、“職官”、“井田”、“田賦”、“錢幣市糴”、“御禮”、“樂律”、“車制”、“名物”等全書四十七門中的三十一門。

由于黃以周引證舊說常常不注出處而又時有約舉，因此將《禮書通故》所征引的朱熹禮學文獻一一找出來，并加以復原與核實就非常必要。限于篇幅，本文只將《禮書通故》出現(xiàn)和提及的朱熹禮學文獻標明出處與次數(shù)，并對涉及的禮學門類進行通報，以方便讀者按圖索驥。根據(jù)統(tǒng)計，基本情況如表1：

表1 《禮書通故》征引禮學文獻統(tǒng)計結果

從表中可以看出，《禮書通故》征引朱熹禮學文獻來源次數(shù)最多的是《儀禮經(jīng)傳通解》三十次，涉及禮學門類十四種；其次是《朱子語類》十七次，涉及禮學門類十一種；《晦庵集》十一次，涉及禮學門類十種?！都叶Y》雖只有其次征引，但從禮學門類上看，已涉及“家禮”的主要構成。值得一提的是，其中轉(zhuǎn)引自馬端臨《文獻通考》的朱熹論“學?！?，此段文字后收在《朱子遺集》卷四，名為《辟廱泮宮說》。⑨而黃以周轉(zhuǎn)引自宋代衛(wèi)湜《禮記集說》中的朱熹論“禮書”和“飲禮”的兩段文字，似乎再次為朱熹作品的輯佚提供了新的機會。

二、《禮書通故》對朱熹禮學的接受與遵從

根據(jù)我們對《禮書通故》征引朱熹禮學的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在全部九十三條文獻中，其中對朱熹觀點持明顯接受和認同的約占四十三條，持明顯存疑和批評的約占四十一條，基本持平。由此可見，黃以周本著實事求是的問學態(tài)度，尊朱但不護朱，精神可嘉。先看他對朱熹禮學的正面意見。

眾所周知，對于《周禮》的態(tài)度，在北宋有兩派：一派是以歐陽修為首的懷疑派。他對于《周禮》的懷疑，主要見于《問進士策》三首中的《問六經(jīng)》和《問周禮》。由歐陽修到蘇轍，基本上是著眼于《周禮》制度設計的不合理來否定《周禮》的。而到胡宏，則發(fā)展到對《周禮》進行全面徹底的否定。⑩另一派是以李覯為首的尊信派。其著述有《周禮致太平論》十卷，主要表現(xiàn)在相信《周禮》為周公所作，是周公致太平之跡。其云：

周公作六官之典：曰治典、曰教典、曰禮典、曰政典、曰刑典、曰事典，而并謂之《周禮》。?

他的意見后來得到張載、王安石、鄭伯謙、王與之、朱熹的贊同，故以李覯為代表的尊信派在宋代隊伍最為龐大。特別是朱熹，他也繼承李覯之說，認為“《周禮》，胡氏父子以為是王莽令劉歆撰，此恐不然”。?對此黃以周贊同朱熹的意見，認為“《周官》間有可疑，特不可如后人之掊擊耳”。

歷史上對于朱熹學術觀點的前后變化與進展，常常有學者提請注意。因為朱熹學術思想進展具有明顯的階段性與過程性，并且許多見解到晚年才形成定論，這是朱熹思想的一大特色，也是朱子研究的一大特色，或者說是朱子學的一個傳統(tǒng)。黃以周就非常尊重這個傳統(tǒng)。如朱熹的婺源同鄉(xiāng)江永說：

深衣之領，自左而掩于右，前襟亦自左掩右。右襟有表，有里，則前后當有五幅，如后世之袍制。而《家禮》謂“衣前后四幅，如今之直領衫”，恐誤?！都叶Y圖》亦是兩襟相掩，既相掩，則領不直而衣不止四幅，豈朱子未定之說乎？

對此黃以周案曰：“江說是已?！边@里，黃以周有兩層意思：一是同意江永對朱熹深衣說的批評；二是認同江永指出朱熹之錯誤，可能是朱熹的“未定之說”。果然，接下來黃以周又引錄江永《深衣考誤》里的話：

江永云：“續(xù)衽鉤邊”，朱子前后有三說：謂“別布一幅裁之如鉤，綴于裳之右旁”，此《家禮》之說也；謂“左邊既合縫了再覆縫，以合縫為續(xù)衽，覆縫為鉤邊”，此《衣圖》之說也；謂“只是連續(xù)裳旁，無前后幅之縫，左右交鉤即為鉤邊”，此蔡氏所聞之說也。三說皆似未確。

黃以周案曰：

蔡氏所聞為朱子最后定論，其說云“左右交鉤即為鉤邊”，非有別布一幅裁之如鉤而綴于裳旁。朱子此解甚確。

黃以周非常贊同江永梳理出來朱熹關于深衣“續(xù)衽鉤邊”三階段不同的說法，并進一步指出蔡氏所聞是朱熹晚年定論，而且認為這個晚年定論恰恰是正確的，由此對江永的批評作了反批評。這可看出黃以周的實事求是作風里還透出深層次的對朱熹思想所持進化論的立場。

就朱熹而言，他的學術思想里并未有清乾嘉以來嚴格的漢宋壁壘。他對于鄭玄正確的注解，也常要申說開來。對此，黃以周也是極為贊賞的。如《禮書通故》第五《冠禮通故》引曰：

鄭玄云：“乃宿賓”，宿，進也。宿者必先戒，戒不必宿。其不宿者為眾賓，或悉來，或不。宿之以筮賓之明日。 朱熹云：鄭注本謂正賓，或時不來，則將不得成禮，故雖已戒之，而又宿之，欲其必來。其非正賓則更不宿，蓋但使為眾賓，雖不悉來，亦無闕事也。疏與音皆非是。為作如字讀，賓字句絕。

黃以周對朱熹的意見很是贊同，他案曰：“朱子申鄭甚當?！钡祆湟膊⒉灰晃兜匚ā班崱笔菑模杂衅洫毩⒌囊娊馀c作風。如《禮書通故》第二十五《射禮通故二》引：

鄭玄云：《鄉(xiāng)射記》“既拾取矢，而后兼誘射之乘矢而取之”。謂反位已禮成，乃更進取之，不相因也。 賈公彥云：既拾取己之乘矢，反位訖，上射乃更向前，兼取誘射之矢。禮以變?yōu)榫矗什幌嘁颉?朱熹云：上《經(jīng)》云“后者遂取誘射之矢”，此注乃云“反位禮成，乃更進取之”，似相矛盾。疏“上射”字亦與“后者”二字不相應，當作下耦之“下射”。

朱熹指出鄭玄的矛盾之處，對此黃以周案曰：“朱子說是。”

《禮書通故》引朱熹《論語集注》七次，其中有二次贊同朱熹的解釋。但這兩次贊同還有微殊之處。一次是既贊同又覺得不盡完善，留下詮釋遺憾。如《禮書通故》第一《禮書通故》引朱熹對《論語·述而》“雅言《詩》、《書》，執(zhí)《禮》”的解釋，曰：

朱熹云：雅，常也。執(zhí)，守也。獨言“執(zhí)”者，以人所執(zhí)守而言，非徒誦說而已也。熟知《論語集注》的讀者都知道，這是朱熹一個很有名的注解。對此黃以周認為還有需要進一步補充的意義空白，他案曰：

《記》有“讀《喪禮》”、“讀《祭禮》”、“讀《樂章》”之文，《禮》非“不誦”也。朱子謂“非徒誦說而已”，較為可通。然揆諸文義，終嫌不類。執(zhí)猶掌也，“執(zhí)禮”猶后人所謂“掌故”是也?！段耐跏雷印菲骸扒飳W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薄皥?zhí)禮”與“典書”同，執(zhí)禮者為掌故之人，則“執(zhí)禮”，猶云“掌故”也。《周官》、《禮經(jīng)》為周人掌故之書，“《詩》、《書》、執(zhí)《禮》”，猶云《詩》、《書》、《周官》、《禮》也。春秋之時，踵事增華，象數(shù)滋生，其奇邪俶詭而不守正者已多，故夫子正言其失，無所隱諱。斥流失，明故實，不乾議禮之條?！把叛浴碑斠拦抛⒂枴罢浴??？鬃诱云涫?，如“緇冠有緌”、“朝服以縞”之類是?！对訂枴菲仍?。

由此可見，這一段文字使黃以周極大完善并豐富了朱熹的解釋。

還有一次則是完全贊同，在黃以周看來，是朱熹詮釋的圓滿?！墩撜Z·八佾》：“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贝司涞慕忉?，黃以周引曰：

馬融云：射有五善，一曰和，二曰和容，三曰主皮，四曰和頌，五曰興武。天子有三侯，以熊、虎、豹皮為之?！吧洳恢髌ぁ保陨湔卟坏灾衅樯?，亦兼取之和容也?！盀榱Α保瑸榱σ壑乱?。亦有上、中、下，設三科焉，故曰“不同科”。 朱熹云：“射不主皮”，《鄉(xiāng)射禮》文?！盀榱Σ煌啤?，孔子釋禮之意如此。皮，革也?！队洝吩弧拔渫蹩松?，散軍郊射，而貫革之射息”，正謂此也。

黃以周案曰：

家大人《論語后案》云：“主皮之射，能中旳者又射，不中旳者遂黜之而不復射。禮射時有再射之不貫不釋，亦兼重中旳，然再射之勝與不勝，皆預于三射。其三射時茍容體比禮，其節(jié)比樂，即不中旳無罰，故曰‘禮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孔子釋禮之意如此”，朱子注是，其說本諸劉原父《七經(jīng)小傳》。

黃以周在肯定朱熹的同時，還順便指出了朱熹說法的來源，不經(jīng)意間體現(xiàn)了他的博洽。當然朱熹的博洽更在于他能透過《儀禮》的規(guī)定，對歷史上知禮或者違禮事件，作出自己的準確判斷，對此黃以周是深為佩服的。《禮書通故》第二十八《聘禮通故二》引：

《左氏傳》：陳侯使公孫貞子吊吳，及良而卒。將以尸入，上介羋尹蓋?曰：“‘事死如生，禮也。’于是有朝聘而終以尸將事之禮，又有朝聘而遭喪之禮。”吳人納之。 杜預云：朝聘而道死，則以尸行事，《傳》言羋尹蓋知禮。 朱熹云：禮，賓已至朝，主君將欲行禮，賓請閑之后而賓死，則以柩造朝，以尸將事。向令公孫貞子卒于俟閑之后，行此禮可也，今卒于竟內(nèi)亦行此禮，杜注以為“知禮”，胥失之矣。

黃以周案曰：

《禮經(jīng)》：“賓入竟而死，介攝其命。若賓死未將命，則斂于棺，造于朝，介將命?！敝熳哟苏撋鹾?。雖然黃以周對朱熹禮學接受與批評參半，但總體而言他對于朱熹禮學仍有足夠的尊重。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于朱熹在一些重大禮學事件和問題上所持看法的同情之理解。如《尚書·康王之誥》所載“王釋冕，反喪服”這一禮學事件，使后人困惑不解，滋生爭論。黃以周《即位改元禮通故》引曰：

舊說：康王受顧命，君臣冕裳，釋喪服，是即位用吉禮。 王肅說：此受顧命之戒，非即位常行之典。 孫覺、蘇軾說：成服釋吉，非禮之宜。 胡安國云：時未成服，故用冕裳。入受顧命后釋冕反喪服者，于是成服而宅憂也?；蛞詾榭低踽尫x次而即吉，則誤矣。 朱熹云：易世傳授，國之大事，當嚴其禮。而王侯以國為家，雖先君之喪，猶以為己私服也。

對這個問題，宋儒主要有兩種觀點：蘇軾等認為失禮，?朱熹等認為不失禮。當然，朱熹對康王之誥的認識，曾經(jīng)前后歧義，體現(xiàn)了對該問題理解的階段性特征。前期他認為康王違禮。在《朱子語類》卷七十九《尚書二》云：

《康王之誥》，釋斬衰而服袞冕，于禮為非?？鬃尤≈?，又不知如何》？設使制禮作樂，當此之職，只得除之。

表現(xiàn)出鮮明的質(zhì)疑。后期他又改變看法，認為此舉并不違禮。弟子潘子善曾來信問朱熹：“康王釋喪服而被袞冕，且受黃朱圭幣之獻。諸家皆以為禮之變，獨蘇氏以為禮之失?！敝祆洹痘掴旨肪砹洞鹋俗由茣吩疲?/p>

天子、諸侯之禮，與士、庶人不同，故孟子有“吾未之學”之語，蓋謂此類耳。如《伊訓》元祀十有二月朔，亦是新喪，伊尹已奉嗣王祗見厥祖，固不可用兇服矣。漢、唐新主即位，皆行冊禮，君臣亦皆吉服，追述先帝之命，以告嗣君。（《韓文外集·順宗實録》中有此事，可考。）蓋易世傳授，國之大事，當嚴其禮，而王侯以國為家，雖先君之喪，猶以為己私服也。五代以來，此禮不講，則始終之際殊草草矣。

這封書信，據(jù)陳來先生《朱子書信編年考證》作于1198年，朱子時年六十九歲，故其所持觀點按照通常說法屬于晚年定論。與朱熹持論“天子、諸侯之禮，與士、庶人不同”相近的是葉夢得，他認為如果說“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那么“繼世以正大統(tǒng)亦天下之大義也。通喪上下之所同，而大義天子諸侯之所獨，故不以通喪廢大義，而吉兄不可相亂。則以冕服朝諸侯以為常禮則不可，以為非禮則亦不可”。?

對于該問題，黃以周以歷史知識論的立場去平定對錯，其案語曰：

《公》、《谷》兩《傳》并云“正棺乎兩楹之間，然后即位”，此舊說所本。王說非也。孫、蘇疑《經(jīng)》固不足信，胡說喪不釋服，亦未是。君之喪，三日，子杖，與祝先服。五日，官長服。時成王乙丑崩，癸酉康王即位，相距九日，而謂尚未成服乎？越紼祭天，君必裘冕釋喪服，而謂喪既成服不易吉乎？

然后他極力推崇朱熹的說法，認為：“朱子之說，極為正大，洵不可易矣?！边z憾的是，以黃以周的博洽，未能對朱熹此說追根溯源，實為憾事。其實早在漢儒時代，就已經(jīng)以此禮為正。如班固說：“吉冕受同，稱王以接諸侯，明已繼體為君也；釋冕藏同反喪，明未稱王以統(tǒng)事也?！?何休亦云：“先謁宗廟，明繼祖也；還，之朝，正君臣之位也；事畢而反兇服焉?！?由此可知，朱熹之說實在是直接上承漢儒而來。

其它方面，黃以周從朱熹之說者也較多，如申朱熹“以字為氏”之說，認同朱熹對《禮記·檀弓》“廢業(yè)”謂“不作樂”的解釋，同意朱熹“在尊南”謂瓦大在方壺之南的說法等等。

當然，最能見出《禮書通故》之深刻性的，不在黃以周對朱熹禮學的大量遵從，反在他對于朱熹禮學大規(guī)模且毫不客氣的批評。

三、《禮書通故》對朱熹禮學的批評與質(zhì)疑

某種情況而言，《禮書通故》的亮點，其實就是批評的光芒。先看黃以周對鄭玄的批評，如《喪禮通故》討論喪禮中的用冰之制，鄭玄《喪大記》注以為喪禮用冰皆在沐浴后，《喪大記》“君設大盤造冰焉”文在沐浴前是“札爛，脫在此”，而作者案語舉《士喪禮》“有冰，用夷盤可也”文亦在沐浴前，以證《喪大記》文不是“札爛脫在此”，認為是鄭玄“注非”。又，鄭釋《喪大記》“廢床”之“廢”之“廢”為“去”，作者案語指出此“廢”字應釋為“置”，反駁鄭注曰：“垂死之日正人子保護不暇之時，舉而委之地，反以速其死矣，何生之可望？”王文錦先生統(tǒng)計書中駁鄭義者不下百條。同樣，書中對于朱熹的批評也隨處可見。

朱熹一生熱衷于考禮、論禮，尤其在制禮方面，成就突出。經(jīng)他制成的禮，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共有六種，按照時間順序排列為：《祭儀》、《紹熙州縣釋奠儀圖》、《家禮》、《紹興纂次政和民臣禮略》、《滄州精舍釋菜儀》、《趙婿親迎禮大略》等六項。?其中《家禮》為朱熹所有制禮中傳播最廣泛與影響最巨大者。它不但是歷代禮學界繞不開的話題，也是歷代生活禮學的重要導航與參照。但黃以周《禮書通故》引《家禮》文獻七次，批評者居多。如《禮書通故》第四《卜筮通故》引王懋竑云：

《家禮》云：“筮者北面，見《儀禮》。”黃以周對此案曰：

《士冠》、《特牲》、《少牢》諸禮，筮者皆“西面”，惟《士喪》筮宅以不在廟，故“北面”，《家禮》文誤。這表面上看是對《家禮》文字上的批評，其實，在此黃以周刪節(jié)了王懋竑一大段內(nèi)容，自有深意。為了讓大家看清楚王懋竑說這句話的真正意圖，不妨將他的話完整引出，其云：

今詳《筮儀》之文，絕不類朱子語。其注有云：“筮者北面，見《儀禮》?！卑矗骸秲x禮》“士冠禮”、“特牲饋食禮”、“少牢饋食禮”，筮者皆西面。惟“士喪禮”筮宅以不在廟，筮者北面。今直云“筮者北面，見《儀禮》”此等瞽説，不知何來？推求其故，則學易者但見漢上《易叢説》有引《儀禮》“筮宅者北面”之文，而并未嘗考之《儀禮》也。朱子豈不見《儀禮》者而疎謬若是耶？由是以言，筮儀亦斷非朱子之作。?

由此王懋竑斷定“《家禮》非朱子書”，并認為這個發(fā)現(xiàn)“乃余所獨創(chuàng)”。?黃以周之所以對王懋竑只作節(jié)引，很明顯他并不同意“《家禮》非朱子書”這個觀點，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家禮》繼續(xù)提出批評。在涉及《家禮》之作不盡合“禮”時，黃以周在《禮書通故》第九《喪服通故五》中指出：“朱子《家禮》‘吊服用白生絹’，亦不合《禮》?！备M一步，黃以周推考禮制沿革，認為《家禮》狥俗，與古禮相違。他在《禮書通故》第十《喪禮通故三》中說：

《記》云“非吊喪無不答拜”者，是吊喪不答拜《記》有明文。孔子“放绖”，以季氏不成喪，己亦不成吊也，故得拜爾。如可成吊不拜，亦何容“放绖”矣。王肅私改《家語》，殊失《左傳》之意。孔疏亦謬。但俗情以答拜為重，儼然以賓自處，司馬《書儀》、朱子《家禮》亦有吊喪答拜之文，狥俗為之，非古也。

黃以周論禮，以古制為重，是其一貫的思想立場。在《肆獻祼饋食禮通故二》中，他甚至援引古禮以助朱子駁伊川之說。因此對后人所制之禮，是否合禮，他往往以古禮作為評價的標準。他接著說：

古人尸柩之前非特賓無拜死之禮，即主人于朝夕設奠亦無“拜”文。胡氏《正義》引徐原一說，以為事之如事生，禮如是也。然事生亦有拜禮，主人之不拜，蓋為不親奠也。凡奠，祝及執(zhí)事為之，主人不親，止有哭踴之節(jié)，無拜禮，《開元》、《政和》諸禮尚然。至溫公《書儀》、朱子《家禮》，乃有“入拜靈座”之文，非古也。

當然黃以周對于《家禮》的批評，主要立足于是否與古制相合，這些都是正面的、積極的批評。倘若有人刻意曲解《家禮》，并提出惡意批評，黃以周是要站在回護朱子的立場上加以反駁的。《禮書通故》第十《喪禮通故五》中引曰：

《禮經(jīng)·喪服·傳》、《既夕記》并有“朝一溢米，夕一溢米”之文，《喪大記》足之曰“食之無筭”。鄭謂“粥與食無異數(shù)”，或說“不必拘朝夕”。戴子高《顏氏學記》以朱子《家禮》無“食之無筭”句為詬病，謂“元遵《家禮》過朝夕不敢食，朝夕哀至又不能食，病幾殆”，因嘆“后儒無德，不可作禮”。如其言，《禮經(jīng)·傳》、《記》豈亦不通與？

戴望因《家禮》無“食之無筭”而肆意攻擊朱熹“無德”，已離開學術較遠，故黃以周以《禮經(jīng)?傳》與《記》也無“食之無筭”，反問戴望是否也可疑經(jīng)呢？

對于漢宋關系，黃以周持超越態(tài)度，具體到他對鄭玄和朱熹的評判，其表現(xiàn)就是惟善是從。《論語?泰伯》：“衣服而致美乎黻冕。”朱熹《集注》云：“黻，蔽膝也，以韋為之。冕，冠也。皆祭服也?！薄抖Y書通故》第三《衣服通故二》引：

邢昺云：“致美乎黻冕”，鄭注云：“黻是祭服之衣，冕其冠也。《左傳》晉侯以黻冕命士會，亦當然也。”黻，蔽膝也，祭服謂之黻，其他謂之韠。黻色皆赤，天子純朱，諸侯黃朱，大夫赤。

《論語·泰伯》的原話是“衣服而致美乎黻冕?！敝祆洹都ⅰ吩疲骸绊?，蔽膝也，以韋為之。冕，冠也。皆祭服也。”針對邢疏和《集注》，黃以周案曰：

蔽膝之黻，以韨為正字，亦作紱?！墩撜Z》、《左傳》之黻冕，以章服言，《爾雅》“袞，黻也”同。章服終黻，以繍于裳。曰“黻冕”者，下舉裳之卒章，上舉其冠，而中統(tǒng)之矣。邢疏既引鄭注，又以“蔽膝”解之，誤。朱子《集注》沿邢疏。當以鄭為正。

在此黃以周指出了朱熹《集注》釋“黻”為“蔽膝”是一個很明顯的錯誤，認為當以鄭玄“黻是祭服之衣”為正確。其實在黃以周看來，《論語集注》的錯誤遠不止這一個。比如朱熹認為《論語?鄉(xiāng)黨》存在錯簡，黃以周就提出批評意見。我們先看《鄉(xiāng)黨》的這段文字：

君子不以紺緅飾，紅紫不以為褻服。當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緇衣羔裘，素衣麑裘，黃衣狐裘。褻裘長，短右袂。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狐貉之厚以居。去喪無所不佩。非帷裳，必殺之。羔裘玄冠不以吊。吉月，必朝服而朝。齊，必有明衣，布。齊必變食。居必遷坐。

朱熹《集注》于“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下注云：

齊可解衣而寢，又不可著明衣而寢，故別有寢衣，其半蓋以覆足。程子曰：此錯簡，當在“齊必有明衣布”之下。愚謂如此則此條與明衣、變食既得以類相從，而褻裘、狐貉亦得以類相從矣。

如果說朱熹在做《論語集注》時，還僅僅是持有“錯簡”說的觀點，而到了他做《儀禮經(jīng)傳通解》時，則對所謂錯簡采取了調(diào)整行動。在《儀禮經(jīng)傳通解》卷十一中我們看到的文字為：“齊必有明衣布，必有寢衣，長一身有半?！痹诖酥祆涓纱鄬⑺J為《論語·鄉(xiāng)黨》錯簡的地方直接調(diào)整了。對此，黃以周在《禮書通故》第三《衣服通故三》指出：

今《經(jīng)》云“必有寢衣”，與“必朝服而朝”、“必有明衣”句法相同，是皆古制之善者，當時廢而不用也。自寢衣之制廢而被之名亦失，今則并衾之名反為被所奪矣。程子以此節(jié)為錯簡，朱子從之，以為齊時之衾有異。其實齊自有明衣，而其衾則《葛生》詩傳所謂“齊則角枕錦衾”是也。

他不同意程、朱認為的“錯簡”說，理由是很充分的。黃以周的觀點得到今人錢穆的呼應，他也認為：“此言寢衣，下言坐褥，明與上文言衣裳有別，非錯簡?！?

話說開來，朱熹似乎有“錯簡說”的癖好。在中國儒學史上，朱熹《大學》“格物致知補傳”是一個重要的話題，歷來爭論不斷。眾所周知，《大學》文本是有所謂“古本”和“改本”之分的?！洞髮W》本為《禮記》中的第四十二篇，此即儒學史上所稱的“古本”。東漢鄭玄為之作注，唐孔穎達為之作疏。自北宋司馬光作《大學廣義》一卷，此后《大學》一篇便開始脫離母體《禮記》而獨立流行。后來又因受二程的重視，并成為他們資以論學的思想源泉，《大學》由此地位日隆，到朱熹的時代便居《四書》之首了。二程懷疑《大學》文本內(nèi)部行文順序有“錯簡”的可能，以至造成《大學》思想邏輯的不暢。程顥率先對《大學》文字作了三處調(diào)整，按照他的理解將《大學》“三綱領”與“八條目”的邏輯似乎理順了。而程頤對《大學》文本也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改動主要是將《大學》作了“經(jīng)”“傳”的區(qū)分。?到了朱熹的時代，他作《大學章句》，兼采二程改本中他認為合理之處，然后又出以己意，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大學》改本。概言之，他的更改包含三項：一是區(qū)分經(jīng)傳，二是調(diào)整順序，三是增補傳文。其中前兩項都是仿二程的做法，第三項則是他的獨創(chuàng)，這就是儒學史上著名的“格物補傳”。他補作的內(nèi)容全文為：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以上一百三十四字，朱熹說：“右傳之五章，蓋釋格物、致知之義，而今亡矣。閑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毙枰f明的是，朱熹所謂“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是指其所補內(nèi)容與程頤釋“格物”為“窮理”意思相同，而非程頤也有補傳的想法被朱熹給實現(xiàn)了。就是因為朱熹的這個補傳，后來引起《大學》古本是否有錯簡還是脫簡的話題爭論。

此外，黃以周《昏禮通故》中還指出鄭玄、朱熹對《儀禮·士冠禮》“昏禮下達，納采用鴈”的詮釋是“鄭、朱并非”?！秵史ü识分赋龀套?、朱子以為“同堂共坐，兩父莫別”為非。而在《喪服通故四》指出朱子以“弁绖”制說“喪冠”，“蓋一時未核之言”?！度红攵Y通故二》對朱熹“秦始有臘”的觀點加以反駁，作者案語曰：“《秦本紀》惠王十二年‘初臘’謂是時始行亥月之臘，非臘始于秦也。始皇三十一年十二月更名臘曰‘嘉平’，謂是時改亥月之臘，又復丑月之嘉平也?！薄渡涠Y通故二》針對朱熹“東向覆手南踣弓則弦向身，西向卻手南踣弓則弦向外”之說，今人之所不從，乃在與《經(jīng)》“覆”、“卻”相對之意未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總之，朱熹與清代禮學是一個饒有意思的話題。黃以周作為晚清禮學重要人物之一，他對于朱熹禮學的接受與批評具有一定的時代性和代表性。當然，他除了《禮書通故》之外，還有《軍禮司馬法考征》、《五禮異議》、《禮說》、《群經(jīng)說》、《經(jīng)訓比義》、《子思子輯解》以及《儆季文鈔》等著作，都涉及對朱熹禮學的接受與批評，限于篇幅，不做展開。

近代江浙兩省各有兩座著名的書院，一座是杭州的詁經(jīng)精舍，一座是江陰的南菁書院，這兩座書院皆為近代江南人才之淵藪。黃以周自1883至1898年任南菁書院院長，共十五年。這十五年間，當時東南俊彥，著籍為弟子者，先后達千余人。著名弟子也為數(shù)不少，如陳漢章、唐文治、吳稚暉等，故章太炎說“江南諸高才皆出其門”。其中以禮學著稱的弟子有曹元弼、張錫恭、胡玉溍等，他們后來成為民國禮學研究的中堅力量。因此研究朱熹與清代禮學，僅黃以周這一譜系就值得進一步開掘。

注釋：

①黃以周：《禮書通故》，《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黃氏試館本。文中所引《禮書通故》內(nèi)容，釋出其中，不一一注明出處。

②黃以周：《禮書通故·敘目》，《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黃氏試館本。

③黃家鷟，黃家驥：《〈禮書通故〉校記》，《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黃氏試館本。

④俞樾：《禮書通故序》，《禮書通故》前附，《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黃氏試館本。

⑤梁啟超，朱維錚導讀：《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52頁。

⑥章太炎：《訄書·清儒第十二》，民國《章氏叢書》本。

⑦章太炎：《太炎文錄》卷二《黃先生傳》，民國《章氏叢書》本。

⑧黃以周：《禮書通故·敘目》，《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黃氏試館本。

⑨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6冊，束景南：《朱熹佚詩佚文全考》，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01頁。

⑩詳見胡宏：《五峰集》巻四《極論周禮》，《四庫全書》本。

?李覯：《旴江集》巻二《禮論七篇》，《四庫全書》本。

?《朱子語類》卷八十六《禮》三《周禮》，《四庫全書》本。

?羋尹蓋，據(jù)《左傳·哀十五年》文當作“芋尹蓋”，“羋”乃“芋”字之誤，下同。

?蘇軾《書傳》卷十七《周書·顧命》第二十四：“成王崩未葬，君臣皆冕服，禮歟？曰：非禮也。謂之變禮可乎？曰：不可。禮變于不得已?”《四庫全書》本。

?葉夢得語，轉(zhuǎn)見秦蕙田《五禮通考》卷一百二十八《嘉禮一》引?！端膸烊珪繁?。

?班固：《白虎通義》卷上《徳論上·爵》，《四庫全書》本。

?何休：《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四《桓公》，《四庫全書》本。

?參見拙著：《前〈儀禮經(jīng)傳通解〉時期朱子制禮的歷史特征及其指向》，龍念，謝光宇主編：《朱子學研究》（2008年卷），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06－115頁。

?王懋竑：《白田雜著》卷一《易本義九圖論》，《四庫全書》本。

?王懋竑：《白田雜著》卷八《記朱子年譜正訛后》，《四庫全書》本。

?錢穆：《論語新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版，第258頁。

?一般謂《大學》分經(jīng)傳始自朱熹的《大學章句》，而早在南宋王柏《大學沿革論》已經(jīng)指出《大學》分經(jīng)傳非自朱熹始。清朱鶴齡在《愚庵小集》卷十《與楊令若論<大學＞補傳書》亦謂：“《大學》古本……原不分經(jīng)傳，伊川始分經(jīng)傳，更定今本所次，文理粲然通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