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曉平

(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宜昌443002)

語言接觸最直接和最普遍的表現(xiàn)是詞匯的借用。就漢藏語系語言之間的接觸而言，詞匯借用主要是少數(shù)民族語言從漢語中借入詞匯。湘南瑤族江永勉語和周邊漢語方言長期密切接觸，受到漢語的深刻影響，詞匯系統(tǒng)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江永勉語中存在著大量漢語借詞，在2000多個常用詞中漢語借詞占50%以上，并且深入到詞匯系統(tǒng)的核心部分。這些借詞是在漫長的歲月里，在民族發(fā)展的進程中，在不同的時代，從不同的漢語方言中借進來的。它們充分展示了語言接觸的實際進程與機制，是觀察語言接觸現(xiàn)象的最佳窗口。我們擬通過對江永勉語漢語借詞的系統(tǒng)研究來探討其與漢語接觸的動因、途徑、方式與類型，為分析語言接觸過程中影響詞匯演變的種種制約因素提供一個有效的模式。①江永勉語屬苗瑤語族瑤語支勉方言湘南土語。文中江永黃甲嶺、千家峒勉語材料均為作者2006年在江永進行田野調(diào)查所得。黃甲嶺勉語發(fā)音合作人為盤子周，男，瑤族，1949年生，黃甲嶺鄉(xiāng)高峰村人，退休會計。千家峒勉語發(fā)音合作人為趙開富，男，瑤族，1958年生，千家峒鄉(xiāng)大溪源村人，農(nóng)民。

一、接觸的動因

關于語言接觸中借詞動因的探討，其理論已從Bloomfield的“文化借詞說”［1］發(fā)展到今日已占主流的 Hock 的“需要說”［2］。其中，U．Weinreich 在其名著“Language in Contact”中，從指稱功能和表達功能兩個方面著眼，給出了七種動因［3］。他的研究無疑是迄今為止對借詞動因的最詳細的探討。

不同的社會文化相接觸之時，必然會導致詞匯接觸，以填補本詞匯結構的缺項。江永勉語中源自粵語、官話的借詞正是由于結構缺項而進入的。這些異源的成分進入江永勉語詞匯系統(tǒng)之后，補足了其結構缺項，豐富其詞匯系統(tǒng)。但結構動因論無法解釋江永勉語存在與漢語有對應的詞項的借用，即江永勉語中雖存在與漢語對應的詞項，卻依然引入異源成分。

Hock認為，最容易被借貸的是出現(xiàn)于某種特殊形式的談話里面的詞，或者新的人造物品的名字和文化項目的名稱。而羨慕和模仿優(yōu)勢語言是促使一些并不容易被借貸的詞匯被借貸的原因。［2］我們的研究顯示，在淺度文化交流接觸過程中，語言的接觸一般只表現(xiàn)為需要性的詞語借用，即因特定表達的需要，輸入語一方主動地向輸出語一方借用一些本民族語言中所沒有的詞語。隨著文化交流的深入，語言接觸也逐漸深入，其標志就是輸入語中大量借詞已超越因需而借的界限，出現(xiàn)其他借用動機，如教育動機。歷史上江永瑤族因接受治化教育而受到漢語的影響，現(xiàn)今為生存和發(fā)展需要所接受的漢語文教育更使一些漢語普通詞語進入江永勉語。這些影響都屬于教育動機促動下的借用。

另外，聲望也是導致詞匯借貸的重要動因之一。歷史上，勉語曾和粵語有過深刻接觸，粵語是當時的高聲望方言，故江永勉語老借詞多源于粵語。但到了近代、現(xiàn)代，江永官話成為江永的優(yōu)勢方言，特別是縣城的官話，因其所具的權威性而成為多數(shù)人模仿的對象。江永官話是現(xiàn)今湘南江永瑤族居住地區(qū)的高聲望方言。在高聲望的背景下，江永官話詞語長驅(qū)直入，迅速地頂替掉了老借詞和部分與漢語有對應的固有詞。例如，有些漢語詞在較早時期已經(jīng)被江永勉語借進，但當時的形式與江永官話有所不同，或者在借進時依據(jù)勉語的特點進行了部分改造，現(xiàn)在重新借進的詞更接近江永官話的語音形式，用以取代舊借詞。請看黃甲嶺勉語的例子：

漢義 固有形式或老借詞 江永官話新借詞

毛筆 pje31pa54mau31pa54

鋼筆 sui31pa54ka?31pa54

粉筆 bw??31pa54f??35pi54

又如，有一些在日常交際活動中使用頻率特別高的借詞，已經(jīng)在江永勉語詞匯語義系統(tǒng)中取得穩(wěn)固地位，它們已逐步取代勉語固有詞。請看千家峒勉語的例子：

漢義 勉語固有詞 千家峒勉語

做 ai44(梁子勉語) ts?u35

塘 ga?31(廟子源勉語) da?31

盒 lap32(梁子勉語) h?21

雙(鞋) lε?11(廟子源勉語) su?33

由上可見，結構、教育、聲望等動因，都對詞語的借用起推動作用。

二、接觸的途徑

傳統(tǒng)接觸理論一般認為語言接觸通過口語途徑實現(xiàn)。近年來，學界對接觸途徑開展了更為廣泛、深入的研究，“諧和”理論、互協(xié)理論、媒介語理論等相繼問世。Thomason［4］、Heller［5］、Chambers［6］等學者認為，操雙語的集團受語言策略、語言干涉、言語經(jīng)濟以及諧和等的影響，通過采用、移用等方式，把A語言的詞語引入B語言，造成詞語借用，最終導致語言諧和。

江永勉語與漢語的接觸證明，口頭語言是接觸得以實現(xiàn)的主要途徑和媒介。大量的現(xiàn)代江永官話借詞正是借由口語途徑進入江永勉語的。不過，中古時期江永勉語與漢語接觸的口語途徑的獨特之處在于，中古時期大量漢語借詞，是以少數(shù)人直接口語接觸而多數(shù)人只是間接接觸這種特殊的方式進入勉語的。［7］

另外，現(xiàn)代普通話借詞主要是借助影視傳媒而不是人際交談的途徑進入江永勉語。改革開放以來，江永廣播、電視、電影等大眾媒體日益發(fā)達，文化設施建設、圖書報紙的發(fā)行等大眾傳媒事業(yè)也得到了迅速的發(fā)展。媒體語言對社會用語發(fā)揮著主導作用，引導語言向前發(fā)展。江永的廣播、電視、電影主要使用普通話。傳媒的耳濡目染使得身居山林的江永瑤民也在欣賞普通話節(jié)目的同時，自覺不覺地習得了普通話詞語。大眾媒體也促進和加速了瑤語與漢語的接觸與融合。為了有效接收媒體信息，江永瑤民普遍學習當?shù)氐膹妱菡Z言江永官話以及普通話，奠定了雙語或多語基礎。大眾媒體還使語言成分借用現(xiàn)象更易產(chǎn)生。通過大眾媒體，普通話的影響以極快的速度傳播到江永瑤族語言社團的大部分成員中去，一些反映現(xiàn)代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生活的普通話詞匯正是通過影視、新聞媒體等渠道進入江永勉語的。

大眾傳媒時代有異于封閉的信息匱乏時代，語詞的傳播不再僅僅以直接的面對面的口頭交流及書面?zhèn)鞑橹饕緩健４蟊妭髅奖尘跋碌恼Z言傳播和演變和傳統(tǒng)方式導致的語言傳播與演變多有不同。

三、接觸的方式

接觸中的詞語進入目的語系統(tǒng)時，其音與形往往會依據(jù)一定的方式進行有規(guī)律的調(diào)整，以便使其歸化于本族語。學界一般認為語言間的借用包括全借、半借、加注借、譯借等方式。江永勉語中大量的漢語借詞大都是按上述方式進入的。其中，半借為中古時期基本的借用方式，而全借已成為現(xiàn)代江永勉語最主要的、最基本的借用方式。鑒于以前的勉語研究者所舉的“加注借”的例子在江永勉語中往往只是照譯漢語方言，我們依據(jù)江永勉語的特點，將其吸收漢語詞語的主要方式分為兩種：整體借貸、部分借貸。

整體借貸是指同時吸收漢語詞語的音和義的借用方式。采用這種形式吸收的詞有單音節(jié)詞、雙音節(jié)詞、多音節(jié)詞。例如：

單音節(jié)：天 thi?31牢 lau31收 siu33苦kh?u434

雙音節(jié)：勞動lau31to?35民族 mi?31tsu31政治ts??35ts?35教室 t?au35?i31

多音節(jié)：共產(chǎn)黨ku?35tsha?434ta?434西紅柿 si33h??31s?35

部分借貸是指使用漢借語素與勉語語素共同構詞的借用方式。采用這種方式借入的詞主要有三種構成形式：

1．采用漢語的結構構詞，語素半漢半勉。例如：

dai35t?ai33飛機

“飛”勉語素 “機”漢語素

tsj?u434mj??31主人

“主”漢語素 “人”勉語素

ja?31mwei31dja?35楊梅樹

“楊梅”漢語素 “樹”勉語素

2．采用勉語的結構構詞，語素半漢半勉。例如：

bjau31dzj?u434早稻

“稻”勉語素 “早”漢語素

lai31kai35芥菜

“菜”勉語素 “芥”漢語素

采用這種方式借入的詞如果原詞在漢語中為單純詞，往往取單純詞的一個音節(jié)與勉語表示類屬的語素構詞。例如：

kwa31da21苦瓜芙達

“瓜”勉語素 “達”漢語素

lai31dzei35絲瓜虞刺

“菜”勉語素 “刺”漢語素

3．采用并列式結構構詞，語素半漢半勉。例如：

?a35?e21月份

“月”勉語素 “份”漢語素

mi?31bu35名字

“名”漢語素 “字”勉語素

江永勉語在吸收漢語借詞的讀音之時有其特別之處。語言間的借詞一般依照相似的原則。由于與漢語的深刻接觸，江永勉語漢語借詞的調(diào)類已按照對應的原則借入。江永勉語中漢語借詞的聲調(diào)與其他勉語代表點中漢語借詞的聲調(diào)有一點明顯的區(qū)別。大多數(shù)勉語代表點中的古代漢語借詞與漢語聲調(diào)的調(diào)類對應，現(xiàn)代漢語借詞因為是按照漢語詞的實際調(diào)值借入的，所以通常表現(xiàn)為調(diào)值相對，調(diào)類不對。江永勉語中古今漢語借詞與漢語聲調(diào)的調(diào)類和調(diào)值都完全對應，說明江永勉語的聲調(diào)從古代到現(xiàn)代一直都是與漢語的聲調(diào)平行、同步地發(fā)展。如現(xiàn)代漢語(都是西南官話)借詞的聲調(diào)在其他勉語代表點中的對應情況：

聲調(diào) 灘散勉語 牛尾寨勉語大坪勉語江永勉語 西南官話陰平1/5 1 1 1 1陽平262 2 2上聲1 2 3 3 3去聲6 3 5 5 5入聲7/8 6 7/8 2 2

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有學者指出，在同一時間和空間，語言的深刻接觸也可以在基本詞匯、核心詞甚至在同族詞、同音詞中形成有嚴格語音對應的關系詞［8］。江永勉語中古今漢語借詞聲調(diào)調(diào)類和調(diào)值與漢語完全對應，再一次證明語言間的借詞也可形成對應，而且可以形成不同層次的對應，其對應規(guī)則不弱于由語言分化形成的對應規(guī)則。學界一般認為語言間接觸語音依據(jù)相似原則，方言間接觸語音依據(jù)對應原則。江永勉語借用漢語詞語之時，相似與對應原則都較為常見。

四、接觸的類型

Bloomfield曾將詞匯接觸的類型分為Loan words、Loan blends和 Loan shift三類［1］，我們將進入江永勉語的漢語借詞，依其與漢語詞語的對應關系，分為以下兩類不同的接觸類型：

首先是補缺式接觸。漢語、江永勉語都分別存在無對應詞語的情況。特別是江永勉語，大量漢語詞的借入補足了其詞匯系統(tǒng)中的所缺項目，我們稱之為補缺式接觸。

其次是競爭式接觸：

1．來源語與本族語的接觸競爭。江永勉語與漢語詞語有時是有對應詞語的配對對應。這種條件下的詞匯接觸與補缺式接觸不同，它不是填補結構空白，而是增添對同一事物的不同表述，造成相互競爭的相當或大體相當?shù)耐x詞。這種方式的接觸豐富了江永勉語的詞匯系統(tǒng)，使語言的表述更加準確、周詳，并使新舊詞語的更新速度加快。

2．來源語內(nèi)部各派的接觸競爭。不同歷史時期進入江永勉語的漢語借詞，如粵語借詞、客家話借詞、湘南土話借詞、官話借詞等，因為彼此同義而相互競爭。這些借詞往往要經(jīng)歷相互競爭的淘汰過程。目前，源自江永官話的借詞已在競爭中取得絕對優(yōu)勢。

五、接觸中的適應

適應指接觸中的外來詞語最終完成詞匯接觸的階段。江永勉語與漢語方言詞匯接觸的最終結果主要呈現(xiàn)出以下兩種狀態(tài)：

(一)退出

一部分漢語借詞會因為各種原因而不能適應，在進入江永勉語后不久即退出。其原因可能有所代表的事物消失、詞語更替、競爭落敗等。米徹姆指出：“客觀事物一旦退出人們的日常生活，與之相關的詞匯自然也就遭到被遺忘的命運?！保?］因此，過時的老借詞隨著時間而消失，如“紡車”、“織布機”。而新的江永官話、普通話借詞因日常生活使用的需要不斷地涌進。

(二)融入

一部分漢語借詞會融入江永勉語詞匯系統(tǒng)。這部分漢語借詞又可分為三種情況：

首先是添加。這些漢語借詞的進入使江永勉語結構缺項得到補足，豐富、發(fā)展了江永勉語的詞匯系統(tǒng)。

其次是替換。漢語借詞先與江永勉語固有詞共用，然后逐漸代替江永勉語原有的詞匯，加快詞語的更新和漢化。以江永千家峒勉語為例(“/”后的為固有詞)：

星星 fin33fin33/?ei35露 l?u232/bu?232swei435

石灰?i31hui33/lai232pwei232swai35水牛sui31?u?31/w?n31?u?31

種豬 tu?31tsu?435/tu?31nin33涼水 lwa?31w?n31/w?n31na?35

和固有詞相比，漢語借詞的使用頻率往往較高，使用范圍也較廣。如江永官話借詞j?u31“油”可以指植物油、動物油以及礦物油，江永千家峒勉語固有詞?ei33僅指動物油。

第三是混合。漢語借詞被吸收之后，有些具有構詞能力，成為構詞語素與勉語固有成分構成新詞。例如：

pu?33(四方)：di31pu?33藥方 tu?31pu?33大方

fai35(細/小)：?a35fai35小月 au31fai35小老婆

漢借語素強大的滲透力還體現(xiàn)在詞綴功能的擴大上。江永勉語用固有詞綴與借詞詞根結合或者用借詞詞綴與固有詞根結合構成大量的混合詞?；旌显~的出現(xiàn)是語言間深層影響的結果，它源自使用語言的人對借入語與被借語的詞已有了深刻的體會，能把詞離析為語素，因而能把詞綴的功能由一種語言擴大到另一種語言。例如：

頭 mu31go?434耳朵 mu31n??31眼睛 mu31tsi?33

手指 pu31du54拳頭 pu31t?w??31柿子 pu31tsai11

羊羔 ju?31twa?33小舌 bje21twa?33牛犢 ?u?31twa?33

這些融入的漢語借詞最后都要進行分工。漢語借詞與江永勉語固有的詞匯構成同義詞，因兩者各有其適用的范圍而形成互補分布，各司其職，彼此互相不能替代，從而使固有詞詞義外延縮小，促使江永勉語語義表達精細化。

第一種分工是以詞義“裂變”的方式存在。例如，養(yǎng)蒿苗語和江永千家峒勉語同屬苗瑤語，許多基本詞同源，但有些詞的外延養(yǎng)蒿苗語大而江永千家峒勉語小。例如：

養(yǎng)蒿苗語 江永千家峒勉語

痛、病 mo?33痛 mu?33病 pε?232

火、柴tu11火t?u212柴tsa?31

水、河?33水w?n33河swa?33

鳩、鴿qo33鳩ku33鴿k?54

觀察上述各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養(yǎng)蒿苗語的一個義項與江永千家峒勉語的一個詞對應，另一個義項江永千家峒勉語用漢語借詞表示。可見，在漢語的影響下，江永千家峒勉語的一些基本詞的義項，與同源的養(yǎng)蒿苗語相比，原來的義項減少了，所減少的義項借漢語里一個同義的詞表示。這個漢語借詞實際上只借了其形式，而未借其內(nèi)容。這種原詞存在，受外來影響，部分詞義分化為新詞的“裂變”現(xiàn)象使江永千家峒勉語的語義表達更加精細。

第二種分工是借詞與固有詞使用范圍的不同。江永勉語基數(shù)詞的詞義也有縮小的現(xiàn)象，不過不是詞義減少，而是使用范圍縮小了。江永勉語為十進位計數(shù)，擁有自己固有的基數(shù)詞。

它們多用于十以內(nèi)的單個計數(shù)，除能與計位數(shù)詞組成整數(shù)外，一般不充當合成數(shù)詞的語素。除固有的基數(shù)詞外，江永勉語又從漢語中借了一套基數(shù)詞。借用基數(shù)詞不能單個計數(shù)，有點像語素，但與一般的語素有所不同，它的活動能力較強，結合面相當廣，使用范圍已超過固有基數(shù)詞。十位以上的合成數(shù)詞一般用借用基數(shù)詞。借用基數(shù)詞還可與“月”、“日”、“初”、“第”、“老”等組合。江永勉語的固有基數(shù)詞與借用基數(shù)詞各有其適用的范圍，已形成互補分布，彼此互相不能替代，兩組基數(shù)詞分工表示一套數(shù)目。

總之，江永勉語漢語借詞與固有詞通過整合語義使系統(tǒng)再規(guī)則化，以共同構成新的詞匯系統(tǒng)。融入江永勉語詞匯系統(tǒng)的漢語借詞不僅使江永勉語詞匯系統(tǒng)呈現(xiàn)新的面貌，而且使江永勉語的語音、語法發(fā)生相應變化，最終導致江永勉語與江永漢語方言特別是江永官話語音面貌的趨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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