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秋

(華東師范大學大學英語教學部，上海200062)

從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看《盲人鄉(xiāng)》

張佳秋

(華東師范大學大學英語教學部，上海200062)

短篇小說《盲人鄉(xiāng)》是英國小說家威爾斯的名作，構思奇特、語言優(yōu)美、內涵深刻。通常認為它所指向和批判的是現(xiàn)代人類社會依然普遍存在的封閉和愚昧等各種痼疾。然而《盲人鄉(xiāng)》作為一個耐人尋味充滿哲理的西方寓言，其內涵是多方面的。本文以西方哲學的傳統(tǒng)為出發(fā)點探討了這部作品在不同的理論背景下所呈現(xiàn)出的種種意義，揭示了它帶給現(xiàn)代人類社會的仍具有重要價值的種種啟示。

盲人鄉(xiāng);西方哲學;視覺;觸覺;悲劇

英國著名小說家威爾斯的短篇小說《盲人鄉(xiāng)》是一部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作為一位以批判為特色的英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威爾斯的大多數(shù)作品揭露批判了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尖銳矛盾。但短篇小說《盲人鄉(xiāng)》則比較特殊，它的所指不僅僅是盲人鄉(xiāng)中的盲人為代表的封閉、愚昧、自以為是的文化痼疾，而更多的是偏重于表現(xiàn)人們在接觸新事物時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的認識的誤區(qū)和缺陷，這種特殊的現(xiàn)象是整個人類社會在各個時期都普遍存在的。作為一位有思想家特質的文學家，威爾斯思想和作品深受傳統(tǒng)西方思維方式的影響，從這個角度解讀《盲人鄉(xiāng)》，可以更全面理解它的內涵和作者的本意。

一、從柏拉圖的“洞喻”看《盲人鄉(xiāng)》對于《盲人鄉(xiāng)》通常的解讀是它的批判所指的是以封閉、停滯、僵化為特征的沒有任何開拓和創(chuàng)造、沒有任何變革和新意的封閉社會。西方思想史中對于這種自我封閉的現(xiàn)象早已有所提及。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中已經(jīng)描述批判了這種特殊的人類社會現(xiàn)象，這就是柏拉圖的“洞喻”:“一群人猶如囚徒世代生活在洞穴里，且只能直視洞壁的情景。他們身后有一大堆火在燃燒，或與人之間有一堵矮墻，墻后有人舉著雕像走過，火光將雕像投影在他們對面的洞壁上，形成了變動的影像。由于他們長期看著這些影像，便以為是真實的事物。但是有一個囚徒掙脫鎖鏈，回頭第一次看到火光，明白了雕像比影像更真實。如果他被拉出洞外，看到太陽下的真實事物，就會知道太陽是萬物的主宰?！保?］(P52)但這個故事卻有一個悲壯的結局。走出洞穴從而認識了真理的囚徒為了解放他的同胞，義無反顧地回到洞穴里。然而沒人相信他在外面看到的東西，別人因此而嘲笑他。他不得不在法庭和其他場合與他們爭論幻覺和真理，偶像和原型的區(qū)分，因此激起眾怒，人們恨不得把他處死。

柏拉圖借用“洞喻”說明他的理念論，這個故事在是西方思想史上占據(jù)重要的地位。柏拉圖在此區(qū)分了可感世界和理念世界(可知世界)，前者是現(xiàn)象的世界，是流動的、常變的，始終處于生滅變化之中;后者是本質的世界，是普遍的、不動不變的、永恒的?！岸从鳌敝卸磧鹊挠跋窈偷裣穹謩e象征著可感世界中的影像和自然物，洞外的太陽則象征著統(tǒng)治理念世界的善。

《盲人鄉(xiāng)》用細致生動的文學語言再現(xiàn)了“洞喻”的內涵。當主人公努涅斯由于偶然墜下萬丈雪崖而未死，貿然闖入這片幾個世紀以來一直無人問津的盲人鄉(xiāng)，發(fā)現(xiàn)這里全是盲人時，不禁想起西方的一句格言:“盲人鄉(xiāng)里，獨眼為王”［2］(P110)。努涅斯希望憑借自己視力的優(yōu)勢征服同化盲人們。他向他們大講山外的世界如何精彩，日月山川如何壯觀，盲人們卻全做茫然狀，認為他在胡說八道，是“智力不全”的表現(xiàn)。最終當他試圖向盲人們展示視力的好處，說能看得清遠出某人在干什么，某人正在向這里走來等時，終于引起了盲人們的敵意，并引發(fā)了激烈的沖突。盲人們對于努涅斯的排斥不僅是努涅斯的悲劇，更是他們自己的悲劇，因為正是他們扼殺了自己的文明不斷開拓不斷進取的生機。柏拉圖借解放的囚徒失敗的故事比喻蘇格拉底的悲劇。而威爾斯筆下的努涅斯有著與蘇格拉底相似的命運。所不同的是，在遭到一系列挫折后，努涅斯最后選擇了逃離盲人鄉(xiāng)。

二、從托馬斯的感覺認識論看《盲人鄉(xiāng)》西方哲學的感覺論在中世紀以前一直以視覺為中心，這與柏拉圖主義“心靈的眼睛”，“太陽的光照”等隱喻有很大的關系。但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最重要的代表托馬斯擺脫了柏拉圖主義的影響，把感覺認識論從傳統(tǒng)的“視覺中心論”轉變?yōu)椤坝|覺中心論”。托馬斯認為外感觀包括看、聽、嗅、嘗、觸五種，每一種感覺都是人所感知外部事物的不同形式。他強調觸覺是最基本最一般的外感覺?！耙驗橛|覺的器官是人體全部，不像其他感官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而且觸覺與可感物體直接接觸，認識到可感對象的形體，不像其他感官只認識形體的某些可感性質?！保?］(P163)在一般常識看來，視覺顯然比觸覺更優(yōu)越:觸覺只是局限在與身體接觸的可感物體，而視覺為我們提供了更豐富和絢麗多彩的信息。托馬斯卻認為視覺是以觸覺為基礎的:我們可以想象沒有視覺輔助的觸覺，卻不能倒過來想像沒有觸覺的視覺——那種視覺就像夢境之中的幻覺一樣，缺乏了牢固的支點和與可感世界相聯(lián)系的紐帶。

作為一部現(xiàn)代小說，《盲人鄉(xiāng)》的情節(jié)比“洞喻”的故事更加復雜?！睹と肃l(xiāng)》看似離奇的情節(jié)其實有它的思想根源，它用文學的方式生動說明了托馬斯的感覺認識論。在“洞喻”中洞外的世界是更本質、更真實的存在，是洞內世界的原型和存在的根據(jù)，兩者的優(yōu)劣高下是不言而喻的。而觸覺和視覺作為感官都為人類提供了關于外在世界的真實信息。視覺世界并不為觸覺世界提供基礎，觸覺世界同樣是真實的。故事中努涅斯與盲人們在感官世界上的差異實際上并沒有優(yōu)劣之分。

小說中威爾斯并沒有明確貶低盲人們對于外部世界的理解是自以為是和無知，努涅斯在盲人鄉(xiāng)的無奈的遭遇似乎證明了盲人們對于周圍世界的理解也是合理的。反倒是努涅斯先入為主的優(yōu)越感是沒有什么道理的。當他試圖說服盲人們視覺的好處時，屢屢遭到失敗。不僅因為盲人們的觀念與他格格不入，認為他是在胡說八道、智力不全，更因為事實也證明在盲人鄉(xiāng)里，他的視覺并不比盲人們的觸覺和聽覺更好用。當他試圖向盲人們展示視力的好處，說能看得清遠處某人在干什么，某人正向這里走來時，盲人們憑觸覺和聽覺所做的猜測往往比他的視力還準確。當盲人們脅迫他時，他用鐵鏟將一個盲人擊倒，沖了出去。可是“盲人們手持鐵鏟和拐杖在幾條路上成一字形散開”［2］(P118)，謹慎而又迅速地圍捕他。“他們快速地向他移動，雖然是摸索著前進，卻非常迅速?！保?］(P119)這種準確而高效的圍捕說明盲人們建立在觸覺和聽覺之上的認識也是準確的，觸覺在獲得和處理感覺世界的信息時并不比視覺遜色。

最后努涅斯從一個“通天的小口”出去之后，在盲人鄉(xiāng)的圍墻外呆了兩天兩夜，由于恐懼、饑餓，他最終不得不跑回去和盲人們講和，承認自己“瘋了”，承認盲人鄉(xiāng)的一切都對，表示愿意做一個恭順的良民。他并沒有成為盲人鄉(xiāng)的征服者，反而成為了這里的失敗者。威爾斯筆下的努涅斯在與盲人們的對峙中失敗了。盲人們以觸覺聽覺為基礎的知識系統(tǒng)對于世界的理解同樣是符合經(jīng)驗世界規(guī)律的，是高效和真實可信的。以努涅斯為代表的正常人并沒有理由指責嘲笑盲人們對于世界的理解，盲人們只是使用了我們通常忽視的另一種感知途徑來了解世界而已。

三、從康德的先驗感性論看《盲人鄉(xiāng)》的悲劇意義西方哲學的認識論中長期有這樣的傳統(tǒng):對于事物的認識取決于認識形式。著名哲學家康德繼承了這種思路，認為人類只有一種感性直觀形式:時間和空間。任何經(jīng)驗質料都經(jīng)過了直觀形式的加工整理，這些質料只是事物對我們的“表現(xiàn)”，而事物即物自體本身是不可知的。這說明人類對于事物的感知認識具有主觀性，從而一切知識的來源都具有主觀性，絕對客觀的知識是沒有的。時間和空間只是人類這種理性存在者認識世界、認識物自體的唯一方式，與人類不同的理性存在者還可能有與之不同的直觀形式。

如果將盲人鄉(xiāng)的人們看作不同于努涅斯的理性存在者，把視覺和觸覺理解為兩種并列的直觀形式，《盲人鄉(xiāng)》就是人類認識形式具有主觀性的很好例證。故事中盲人們在應付生活中的種種挑戰(zhàn)時并不遜于努涅斯，在有些地方甚至超過了努涅斯，他們對于周圍世界的認識在經(jīng)驗世界中是同樣有效的。“之后他勸說他們讓他和另一個自負的盲人走上一個遠處的草坡，他向那個盲人保證能預測山坡下房屋里的一些事情。他注意到了一些來回的走動，但真正引起盲人們注意的事情發(fā)生在這些沒有窗子的房屋的內部或者屋后。對這些事情努涅斯看不到也說不出什么，盲人們卻僅僅以此測試努涅斯?！保?］(P117)當他無法說服盲人們視力的好處而不得不拾起鐵鏟希望打倒幾個盲人以證明視力的好處時，他意識到:“你甚至不能愉快地同那些與你的思想基礎完全不同的人作戰(zhàn)?！保?］(P118)在未知的世界面前，努涅斯和盲人們的感覺世界都是主觀的，談不上哪種認識更真實更客觀。兩種認識都是合理的但又都是片面的。當努涅斯試圖說服盲人們接受自己的視覺世界時，不可避免的與他們發(fā)生了沖突。面對盲人社會強大的壓力，努涅斯最后不得不逃離盲人鄉(xiāng)。他的悲劇不僅在于他所代表的進步文明在與盲人鄉(xiāng)所代表的閉塞野蠻落后的文明的對峙中失敗了，更在于兩種建立在不同感覺基礎之上的知識系統(tǒng)缺乏比較和對話的可能:兩者都有存在的合理性，很難說哪一個更優(yōu)越。

黑格爾認為悲劇在于“沖突雙方要維護個別化與自身的實體性的倫理力量，這在他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他們都有理由把各自堅持的倫理理想實現(xiàn)于行動，而同時每一方拿來總為自己所堅持的那種目的和性格的真正內容卻只能是把同樣有辯護理由的對方否定掉或破壞掉?！保?］(P286)即這兩種片面的互相沖突的道德力量就其本身而言每一種都是有道理的，但由于每一種都是片面而排他的，雙方都想否定對方同樣合理的要求。

《盲人鄉(xiāng)》表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種沖突，不過在這里倫理力量的沖突轉變?yōu)閮煞N認識論的沖突。以觸覺和聽覺為中心的認識論和以視覺為中心的認識論都是合理的，都在各自的實踐中被證明是能夠直接反映客觀世界的規(guī)律的，它們產(chǎn)生的知識都是正確的。但是當努涅斯進入盲人鄉(xiāng)，兩種文明相遇時，雙方都希望對方完全接受自己的合理要求，沖突就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

黑格爾認為悲劇的結局表現(xiàn)為兩種方式的“和解”:一種是矛盾雙方兩敗俱傷;一種是發(fā)動動作的人們放棄了自己的片面性從而達到和解，即“主觀內在和解”。努涅斯在第一次逃離盲人鄉(xiāng)后，由于恐懼、饑餓終于不得不跑回去和盲人們講和，承認自己“瘋了”而盲人鄉(xiāng)的一切都對。他暫時放棄了自己的片面性。但當盲人們提出苛虐的條件要求他必須將眼球挖掉以避免以后再產(chǎn)生那種類似幻覺的有害刺激時，看著大自然美不勝收的景致使他突然意識到:“山谷里盲人的世界，他的愛情，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個罪惡的深淵?！保?］(P126)他毅然放棄了在這里的愛情，永不回頭地離開了盲人鄉(xiāng)，向更高處的雪崖艱難地攀登。因為那邊有著更廣大更斑斕多彩的世界。這是個出人意料的結局，雙方都沒有放棄自己的觀念，也沒有兩敗俱傷。努涅斯最后離開了，因為他認識到建立在不同的基礎上的文明甚至連對話的可能性都沒有。也許威爾斯所希望表述的正是他所認為的先進的西方現(xiàn)代文明在面對某些不開化的民族時所遇到的困惑和無奈。

《盲人鄉(xiāng)》作為一部富于想象力和哲理的著名的短篇小說體現(xiàn)了西方人思維的某些特點。對于它的解讀應是多方面的:不僅應從常識的角度，更應從西方哲學傳統(tǒng)的角度分析。威爾斯并不是僅僅在批判某一文明在面對外部世界時的封閉、愚昧和無知，他更想展現(xiàn)的是建立在不同基礎之上的文明之間對話的困難性。文明應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它包括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求取、不斷飛躍、人們的認識水準和技術水準的不斷提高，又包括在空間維度上的廣采博取和對各類異質文化的兼容吸收和再拓。而后者恰恰是前者完成的必具條件。在與異質文明的接觸中，在遇到與自己的思想體系的常識不符合的事物時，我們不能具有某種不合理的先在的優(yōu)越感，不能采取盲目自大、武斷的態(tài)度，希望通過簡單野蠻的征服解決問題。而應在交流對話的基礎上，采取寬容兼容的態(tài)度以達到互相理解。這樣才能防止文明的停滯、僵化和死亡，才能不斷創(chuàng)新、不斷發(fā)展。這或許就是威爾斯在《盲人鄉(xiāng)》中真正想要告訴我們的。

［1］趙敦華．西方哲學簡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2］Edited by Christopher Dolley:the Penguin Book Of English Short Stories［M］．Peking Foreign Language Press，1986．

［3］黑格爾．美學(第三卷 下)［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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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3-8078(2012)01-0065-03

2011-10-15

10．3969/j．issn．1003 －8078．2012．01．21

張佳秋(1976－)，男，江蘇人，華東師范大學大學英語教學部講師，碩士。

責任編輯 張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