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道昶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通 226000)
《荀子·臣道》中對于“忠”的定義是這樣的:“逆命而利君謂之忠。”,其意思也就是說:“盡己之心,以利于君”,韓非子首倡君權(quán)的至高無上,將“忠”視為臣子對君主的絕對服從,認(rèn)為“忠臣不危其君”,“人主不肖,臣不敢侵”,這也就在客觀上為君權(quán)絕對至高無上提供了理論上的支撐,之后的儒家對韓非的“忠臣”觀念進行了一番改造,也就是我們熟知的“一仆不侍二主”,這成為封建專制之下君主與臣子關(guān)系的一個重要倫理范疇,成為在封建時代評鑒一個臣子德行的重要尺度。歷史上有很多臣子因為這個問題而受后人非議,如唐代的王維,元代的趙孟頫等,雖然他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是畢竟給后人留下了話柄,成為一生不可抹去的陰影。但是魏征卻不一樣,雖然他侍奉五主,但是后世卻沒有因為這詬病于他,反而對其推崇備至,其原因為何,值得我們深思。
“魏徵,字玄成,魏州曲城人。少孤,落魄,棄貲產(chǎn)不營,有大志,通貫書術(shù)?!潢柨へ┰獙毑嘏e兵應(yīng)李密,以徵典書檄。密得寶藏書,輒稱善,既聞徵所為,促召之。徵進十策說密,不能用。王世充攻洛口,……徵不謝去?!瓡]建德陷黎陽,獲徵,偽拜起居舍人。建德敗,與裴矩走入關(guān),隱太子引為洗馬?!訑?,王責(zé)謂曰:“爾鬩吾兄弟,奈何?”答曰:“太子蚤從徵言,不死今日之禍?!蓖跗髌渲?,無恨意。即位,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 ”[1]這是《新唐書·魏征傳》中對他的記載,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魏征一共事過五位主人,其中除去那個元寶藏不算,因為他本身就是起兵響應(yīng)李密的,所以可以說是李密的部下。第一次,侍奉李密,我們可以看到李密很欣賞他的文才,予以重視,但是魏征在李密之下并不受重用,“徵進十策說密,不能用”,與王世充的斗爭中又不能聽取他的意見,導(dǎo)致覆敗,李密也不得不去投唐,這是魏征第一次易主:第二次,魏征主動請纓,去幫助李淵平定山東,并用一紙書信招降了李績這樣一個干將,在當(dāng)時為大唐占取戰(zhàn)略優(yōu)勢,并進而統(tǒng)一天下立下了巨大的功勞。但是很不幸,“會竇建德陷黎陽,獲徵,偽拜起居舍人”[1],這下魏征又被竇建德收入帳下,這是他的第二次易主,第三次,“建德敗,與裴矩走入關(guān),隱太子引為洗馬”[1],可惜的是竇建德也沒有成事,所以魏征不得不走馬入關(guān),當(dāng)時的太子李建成很是仰慕他的才能,所以招之為太子洗馬,這算是魏征的第三次易主。魏征不辱奉請,積極地為太子出謀劃策,并建議太子對當(dāng)時的秦王早日采取行動,以免成為刀下之俎,可是太子并沒有聽取他的意見,以至于玄武門之變身殞于秦王之手。第四次,玄武門之變后,繼任的太子李世民沒有追究他的責(zé)任,先引為太子宮詹事主簿,即位后又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這算是魏征的第四次易主,“士為知己者死”,從此魏征跟在唐太宗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之后,出謀劃策,諍諫直言,兢兢業(yè)業(yè)直到貞觀十七年去世。
從上面四次易主,侍奉五主的經(jīng)過我們可以看出,每一次的易主都不是魏征主動地去投降新一位主人,都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被易主的,就算意見不受重視,建議不被采納,他也只是默默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不管是在李密手下,竇建德手下,還是最后在李世民手下,他都積極地踐行著一個幕僚,一個臣子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忠誠,堅守著一個儒生應(yīng)有的操守,忠人事,盡人謀。下面我們將具體選擇其中兩個主人,李密和李建成,來看看魏征對其舊主是怎樣的忠誠。
首先我們來看李密,李密在被王世充敗于落口之后,帶著部下投靠李唐王朝,據(jù)《舊唐書》記載:密“及至京師,禮數(shù)益薄,執(zhí)政者又來求賄,意甚不平。尋拜光祿卿,封邢國公?!保?]可見李密在李淵的手下并不受待見,隨后“高祖使密領(lǐng)本兵往黎陽,招集故時將士,經(jīng)略世充。時王伯當(dāng)為左武衛(wèi)將軍,亦令為副。密行至桃林,高祖復(fù)征之,密大懼,謀將叛。”其最后的結(jié)果是:“彥師伏兵山谷,密軍半度,橫出擊,敗之,遂斬密,時年三十七。王伯當(dāng)亦死之,與密俱傳首京師”,李密死后,其原來的部下都很痛心,“勣表請收葬,詔許之。高祖歸其尸,勣發(fā)喪行服,備君臣之禮。大具威儀,三軍皆縞素,葬于黎陽山南五里?!?,史載魏征為其寫下了聲情并茂,感人至深的《唐故邢國公李密墓志銘》,墓志銘中對李密的一生進行了高度評價,開頭第一段就大發(fā)議論:“觀乎天造草昧之初,有圣經(jīng)綸之始,………仰龍門以摧鱗,望天池而墜翼,求之前載,豈代有其人者哉?”[3]拿李密和西楚霸王項羽相類比,足可見其對李密的敬重與仰慕。文章中還提到有如:“公渥洼龍種,凡穴鳳雛,降列象之元精,稟成形之秀氣,云生五色,一日千里”“負(fù)縱橫之才,遇風(fēng)云之會,望紫氣以驤首,凌扶搖而振翮,總不召之眾,問獨夫之罪,從我如流,三分將二,遂有囊括四海之志,并吞六合之心”[3]整篇文章中,魏征對故主的氣魄與胸襟大加贊賞,字里行間都透出一個舊臣對故主的忠貞之心,這對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新主的他為舊主寫出這樣的墓志銘,一者可見他的勇氣,二者可見他的忠心。
其次讓我們來看魏征對第四位主人李建成的感情。玄武門之變,李世民成功奪嫡,把大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給殺掉,登上至高無上的寶座。之后,李世民宣布赦免原東宮和齊王手下的那些人,魏征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成為李世民的手下。史載李世民即位后給予李建成和李元吉以厚葬,魏征就寫下了《請陪送葬建成元吉表》,當(dāng)時唐太宗讀完表之后大為震驚,玄武門事件之后,李建成和李元吉儼然已成了李世民的一個心結(jié),他的心情是復(fù)雜而矛盾的,他想不到魏征對他的故主猶有如此的感情。表中一是數(shù)罪一番李建成,二是盛贊李世民的胸襟,最后寫道“臣等永惟疇昔,忝曰舊臣。喪君有君,雖展事君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於葬日,送至墓所?!保?]。雖沒有明寫對李建成的感情,但是作為原部下,敢于在新君對舊主猶心有余悸的情況下,寫出這樣的表,可見其膽量和忠誠的確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其情其意可謂是感人至深,在成王敗寇,樹倒猢猻散的當(dāng)時,這份忠誠是難能可貴的。
從上面兩個例子我們不難看出,魏征對其故主的感情。雖然這些故主并非其感遇知己,他的建議也不受他們采納,可是,那顆忠心依然是天地可鑒,毫無虛偽做作之嫌,忠誠之心坦坦蕩蕩。究竟是什么樣的思想支配著他這一次又一次的換主,卻始終保持一顆忠誠的心呢?
魏征在給唐太宗上的 《論治道疏》中有這么一段:《禮記》稱:“魯穆公問於子思曰:‘為舊君反服,古歟?’子思曰:‘古之君子,進人以禮,退人以禮,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今之君子,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墜諸泉,無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禮之有?’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對曰:‘有難不死,出亡不送?!唬骸训匾苑庵?,疏爵而待之,有難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見用,終身無難,臣何死焉?諫而見從,終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而不見用,有難而死,是妄死也。諫而不見從,出亡而送,是詐忠也?!薄洞呵镒笫蟼鳌吩唬骸按掼虖s齊莊公,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唬骸泻??’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已死而為已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門啟而入,枕尸股而哭之,興,三踴而出。[3]這一段完全可以看作是對魏征一次又一次的擇主,以及為舊主寫墓志銘,為舊主送葬的最好解釋,在他的意識中,這些主人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社稷,正如晏子所言:“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已死而為已亡,非其親昵,誰敢任之”魏征又何嘗不是這樣,假如他不是心懷社稷,為人民謀更大的福祉,那么他也會像王伯當(dāng)感遇李密一樣,不管對與錯,都誓死跟隨李密,這樣的愚忠只是出于個人的私心而已,盡一己之私而置天下社稷不顧,魏征是不會做的,所以故主一個個的死去,他沒有說是隨他們而去,而是把自己的那份忠誠轉(zhuǎn)向另一個主人,另一個可能會心懷天下蒼生的主人,直到最后一位主人李世民,李世民對于他而言,有莫大的知遇之恩,不但沒有因為他勸諫李建成殺掉自己而懷恨在心或者是打擊報復(fù),反而給他極大的擢升,這樣的恩典可以說是曠古未有,縱然如此,魏征對李世民依然是直言直諫,很多時候甚至讓李世民下不來臺,氣憤不已,為什么會這樣?因為魏征心中想的是萬民,是忠于社稷,“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所以君威在他看來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君主不思進取,于天下蒼生于不顧。因而敢于一次又一次的犯顏直諫。相比較那些只會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忠誠來說,這才叫真正的忠誠?!案改钢異圩樱瑒t為之計深遠(yuǎn)”,在這里我們不妨借用一下,魏征就是真正為唐太宗計深遠(yuǎn)的那個人,一個真正心懷萬民,幫他出謀劃策的人,一個讓他防微杜漸,遠(yuǎn)離驕奢淫逸的人。貞觀十七年魏征去世之后,唐太宗悲痛不已,不僅給予“人鏡”這樣極高的評價,而且于送葬之日含淚賦詩一首以示緬懷。
總之,我們可以看出,雖然魏征屢次易主,但后人卻沒有詬病于他,完全在于他不一樣的忠誠,他的忠不僅僅是局限在某一個人身上,他的忠是忠于人民,忠于社稷,在這樣的擇主觀念支配下,他才一步一步地走下來,成為千古忠臣和直臣的典范。他和唐太宗之間的故事也至今讓人津津樂道。他的一生就是對傳統(tǒng)擇主觀念的一種顛覆,讓我們知道一個臣子,一個部下真正的忠心是什么樣的,魏征用他的一生為我們做了一個很好的詮釋。
[1]舊唐書·魏征傳[M].
[2]新唐書·魏征傳[M].
[3]董浩.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