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芳
(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廣東 潮州 521041)
粵東閩語的單元音格局及其對陽聲韻尾的影響
——以汕頭話和潮安鳳凰話為實驗
吳 芳
(韓山師范學院中文系,廣東 潮州 521041)
根據(jù)語音實驗,可以得出粵東閩語不僅單元音系統(tǒng)偏央,-n、-?尾韻母中主要元音同樣也偏央?;洊|閩語這種偏央的元音格局導致-?韻尾的發(fā)音部位靠前,從而使得-?韻尾比-n韻尾更適應與元音結合,粵東閩語的陽聲韻尾最終由-n韻尾向-?韻尾合并。
粵東閩語;單元音;陽聲韻尾;格局
漢語普通話音節(jié)由聲母、韻母與聲調三個部分組成,韻母又分韻頭(介音)、韻腹(主要元音)與韻尾三個部分。通常情況下,在組成漢語音節(jié)的各成分中,占發(fā)音時值比例最大的要數(shù)韻腹(主要元音)。與韻尾相比,漢語音節(jié)的主要元音無論在發(fā)音時值還是發(fā)音強度上,一般都處于強勢的影響地位。[1]119-120因此,普通話中通常也是前元音與前位的韻尾更適合相配,后元音與后位的韻尾更適合相配,這也是基本規(guī)律。以汕頭話為代表的粵東閩語其主要元音在發(fā)音時值和發(fā)音強度上的同樣也應占有優(yōu)勢地位,這方面我們可以通過語音實驗證實:
圖1 汕頭話“剛ka?33”主要元音與韻尾的發(fā)音時值比較
上述語圖中記錄了汕頭話“剛ka?33”這個音節(jié)的發(fā)音過程。圖中顯示,汕頭話“剛ka?33”的發(fā)音時值大約0.438秒,其中,主要元音-a-的發(fā)音時值大約0.2568秒 (圖中兩道紅豎線之間的部分),大約占整個音節(jié)發(fā)音時值的3/5;而韻尾-?的發(fā)音時值只有0.1246秒(圖中第二道紅豎線到發(fā)音結束的部分),大約占整個音節(jié)發(fā)音時值的1/4,韻尾的發(fā)音時值不到主要元音的一半。音節(jié)中主要元音的發(fā)音時值最長,所以聲調的時長也就主要負載在主要元音上。這無可爭議地說明主要元音對弱勢的韻尾所起的影響作用是主要的。
粵東閩語大片地區(qū)內缺少-n韻尾,相應演變?yōu)??韻尾,粵東閩語-n尾韻母向-?尾韻母的變化是不可逆轉的發(fā)展趨勢[2]39-43,但這是發(fā)展的方向與結果,并非是原因,為什么會促成這一由前向后的演變“趨勢”而不是由后向前的“趨勢”才是我們要探討的原因所在。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借助實驗語音學的方法,從粵東閩語陽聲韻母中主要元音的發(fā)音特點上來找原因[3]87-98。
我們以汕頭話作為粵東閩語代表點,利用聲學實驗對其單元音的語音格局進行分析。
1.汕頭話單元音韻母錄音實驗
汕頭話在單元音音位上一般為6個元音:a、o、ε、i、u、?,我們進行錄音實驗的元音材料就為以上 6 個單元音(例字分別是:阿 a33、蠔 o55、下 ε35、姨i55、有 u35、余 ?55)。 發(fā)音人①發(fā)音人具體信息參見論文后附錄。每個單元音音節(jié)各發(fā) 8遍,共得出48個語音樣本。6個元音8次發(fā)音的平均共振峰值如下表:
表 1 汕頭話單元音 a、o、ε、i、u、? 共振峰平均值
通過這些語音樣本,我們得出汕頭話a、o、ε、i、u、?這6個單元音韻母聲學圖如下:
圖2 汕頭話單元音韻母聲學圖
上述聲學元音圖中,F(xiàn)1(Y軸)表示語音第一共振峰值,與元音舌位的高低相關(F1數(shù)值越大,元音舌位越低;數(shù)值越小,舌位越高),F(xiàn)2(X軸)表示語音第二共振峰值,與元音舌位的前后相關(F2數(shù)值越大,元音舌位越靠前;數(shù)值越小,舌位越靠后)。坐標軸中分布的點狀圖形為本次一級元音錄音實驗的48個語音樣本,同一顏色的點為同一個元音的發(fā)音,每個元音的8次發(fā)音被圈定在一個圓圈內,表示該元音的發(fā)音范圍。每個元音發(fā)音范圍內的紫色圓點,為這個元音8次發(fā)音的平均共振峰值。為了便于觀察,我們把最前最高元音i、最低元音a、最后元音u分別用直線連接,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結構,這個三角形結構大體顯示了汕頭話單元音韻母的格局。
聲學元音圖與生理舌位圖所標示的位置大致是對應的,因此,從汕頭話單元音韻母聲學圖中,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汕頭話單元音的發(fā)音情況:
(1)發(fā)音部位最低的a元音第一共振峰一般在700Hz以下,發(fā)音部位最靠前的i元音第二共振峰一般在2200Hz左右,發(fā)音部位最靠后的u元音第二共振峰一般在800Hz以上。
(2)高元音i、u舌位高度不同,元音u的第一共振峰一般在350Hz以上,舌位明顯低于元音i;
(3)元音ε和o舌位高低接近,兩個元音不在a、i的連線或 a、u 的連線上。
為了更清晰地顯示汕頭話單元音韻母的語音發(fā)音特點,我們不妨將汕頭話與普通話單元音韻母的發(fā)音情況作一個對比。
2.汕頭話、普通話單元音韻母語音格局比較
我們同樣也對普通話6個單元音有a、o、?、i(?和 ? 為音位變體)②、u、y 進行的語音實驗,發(fā)音人每個單元音音節(jié)各發(fā)8遍,共得出48個語音樣本。6個元音8次發(fā)音的平均共振峰值如下表[4]55-62:
表 2 普通話話單元音 a、o、?、i、u、y 共振峰平均值
根據(jù)所得數(shù)據(jù),我們得出普通話 a、o、?、i、u、y這6個單元音的舌位聲學圖如圖3、圖4所示。
從圖3中可知:
(1)普通話發(fā)音部位最低的a元音第一共振峰一般在900Hz左右,發(fā)音部位最靠前的i元音第二共振峰一般在2500Hz左右,發(fā)音部位最后的u元音第二共振峰一般在700Hz左右。
(2)普通話高元音i、u舌位高度比較接近,元音u的第一共振峰一般在300Hz左右。
為了更清楚地顯示汕頭話和普通話各元音的差異,我們把兩者的發(fā)音位置放在一起進行比較:
圖3 普通話單元音韻母聲學圖
圖4 汕頭話、普通話單元音韻母聲學圖
圖4中,紫色虛線三角區(qū)域為汕頭話單元音韻母的語音格局,藍色三角區(qū)域為普通話單元音韻母的語音格局。對比汕頭話與普通話三個最外圍元音a、i、u的位置,可以看到:汕頭話最低元音a第一共振峰要比普通話的a元音普遍低200Hz左右,汕頭話i元音第二共振峰要比普通話的i元音普遍低200Hz左右偏高偏后,汕頭話u元音第二共振峰要比普通話的u元音普遍高200Hz左右。汕頭話單元音韻母的三角形結構完全包括在普通話單元音韻母的三角形結構內。
由此可知,汕頭話單元音韻母的語音格局總體分布區(qū)域明顯窄于普通話單元音韻母的語音格局的分布區(qū)域,最低元音a比普通話的a偏高,汕頭話最前元音i比普通話的i略靠后,汕頭話最靠后元音u比普通話的u偏前,整個汕頭話的前、后、低元音發(fā)音舌位都分別向中間靠攏。這種元音系統(tǒng)偏央的特點,在粵東閩語其他方言中,如潮州話、揭陽話中同樣存在。前文已說,主要元音對韻尾往往具有重要的影響作用。那么,按照這一原理,這些偏央的主要元音對陽聲韻尾自然也會產(chǎn)生“偏央”的影響,這一推理應該是沒有疑義的。
粵東閩語汕頭話中已不存在-n韻尾,但在其他一些粵東閩語當中仍保留這一語音特征。那么在這些方言當中,-n、-?尾韻母中主要元音又具有怎樣的特點,這些特點對-n、-?韻尾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為了更清楚地說明粵東閩語陽聲韻母主要元音發(fā)音的聲學特點,我們不妨先在普通話語音中看看這些主要元音的發(fā)音特點,以便在實驗結果的比較中顯示兩者的差異。
我們從普通話中選取了四組帶陽聲韻尾的韻母:an-ɑ?(an-ang)、uan-uɑ?(uan-uang)、?n-??(en-eng)、u?n-u??(uen-ueng),每組韻母中的每個韻母各取8個錄音樣本,四組韻母共計64個錄音樣本。其中,同一組的韻母每次進行比較的音節(jié)必然具有相同的聲母和聲調。8個韻母8次發(fā)音的主要元音①我們提取的共振峰值來自主要元音發(fā)音的后半部分,一般選取較接近韻尾發(fā)音的部分。平均共振峰值如下表:
表 3 普通話鼻音韻母 an、ɑ?、uan、uɑ?、?n、??、u?n、ueng 主要元音共振峰平均值
根據(jù)數(shù)據(jù),我們得出普通話-n、-?尾韻母的主要元音聲學圖如下:
圖5 普通話-n、-?尾韻母的主要元音聲學圖
從圖5中,我們可以看到普通話-n、-?尾韻母的主要元音具有以下特征:
(1)普通話帶-n尾韻母的主要元音第二共振峰較高(一般大于1500Hz),發(fā)音位置多位于i、a連線附近。
(2)普通話帶-?尾韻母的主要元音第二共振峰較低(一般小于1500Hz),發(fā)音位置大多離i、a連線較遠。
(3)普通話同一個音位的元音,帶-n韻尾韻母主要元音的發(fā)音范圍與帶-?尾韻母主要元音的發(fā)音范圍前后均相隔一定的距離,沒有發(fā)生交集的情況。
實驗表明,普通話相同音位的元音在與-n、-?兩個不同陽聲韻尾拼合時,同一個元音音位的兩個變體顯示出來的音值差異比較大。
但在粵東閩語中,情況卻不大相同:同一個元音音位在分別與-n、-?韻尾相拼合時,兩個變體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音值區(qū)別。由于汕頭話-n、-?韻尾已合并,無法對-n、-?兩韻尾的發(fā)音情況進行對比,因而我們以同屬于粵東閩語潮安縣鳳凰話的語音為代表(該方言音系中的-n、-?韻尾不僅具有明顯音值對立,音位上也嚴格對立),對-n、-?兩類陽聲韻尾中的具有相同音位的主要元音的發(fā)音情況進行了以下聲學實驗。
鳳凰話中有 6 個帶-n 韻尾的韻母:an、iεn、uan、in、un、?n,其中 iεn、un、in 三個韻母一般沒有相應的帶-? 尾韻母形式 *iε?、*u?,*i?①鳳凰話中,由于i?韻母的的例字甚少,因此在此也不做相關語音實驗。,因此,我們進行實驗的材料主要集中在:an-a?、uan-ua?、?n-??這三組韻母中,例字分別為:安an24-翁a?24、袁 uan55-王 ua?55、斤 k?n24-扛 k??24。
我們從以上每個韻母中各取10個錄音樣本,共計60個錄音樣本。其中,同一組的韻母每次進行比較的音節(jié)必然具有相同的聲母和聲調。8個韻母10次發(fā)音的主要元音平均共振峰值如下表:
表 4 潮安鳳凰話鼻音韻母 an、a?、uan、ua?、?n、??主要元音共振峰平均值
根據(jù)數(shù)據(jù),我們得出潮安鳳凰話-n、-?尾韻母的主要元音聲學圖如下:
圖6 潮安鳳凰話-n、-?尾韻母的主要元音聲學圖
圖6中,由a、i、u這三個元音構成的三角形結構是普通話單元音韻母格局。從圖中我們可以看到潮安鳳凰話相同的元音帶-n韻尾和帶-?韻尾,在相應的第一、二共振峰值上相差并不大:同一個元音帶上-n韻尾的發(fā)音范圍往往與帶-?韻尾的發(fā)音范圍形成相交的情況。這種現(xiàn)象表明了,同一個元音音位在-n、-?不同韻尾韻母中的兩個變體的實際音值差別并不明顯,前后位置的差異不大。
實驗結果證明,粵東閩語的元音無論是出現(xiàn)在單元音韻母中還是作為主要元音出現(xiàn)在陽聲韻尾的韻母中,也不論在前鼻音韻尾-n前還是在后鼻音韻尾-?前,一概都有偏央的特點。這正是粵東閩語元音系統(tǒng)所具備的個性特色所在,也是主導粵東閩語鼻音韻尾發(fā)展方向的內在語音機制。作為偏央的主要元音對粵東閩語的陽聲韻尾不可避免地形成“偏央”的影響力。
通過實驗語音學的驗證,我們已經(jīng)了解了粵東閩語元音系統(tǒng)整體偏央的發(fā)音特點,為了更明確地顯示粵東閩語與普通話兩者的主要元音及陽聲韻尾的發(fā)音差異,我們以圖示的方法將兩者做一個比較:
圖7 粵東閩語-?韻尾的發(fā)音舌位示意圖
圖7藍色實線標記普通話主要元音與陽聲韻尾拼合的動程;紅色虛線標記汕頭話主要元音與陽聲韻尾拼合的動程。
陽聲韻尾-n與-?的相互合并演變是漢語方言中常見的現(xiàn)象,這種合并一般有兩方面的選擇:
(1)前并式(-? 韻尾向-n 韻尾的合并),如多數(shù)江淮官話、蘇州吳語等。
(2)后并式(-n 韻尾向-? 韻尾的合并),如某些西北官話、溫州吳語等。
不同的選擇大凡均受制于不同的語音演變機理?;洊|閩語選擇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其主要原因決定于粵東閩語元音發(fā)音偏央的特點。大家都知道,作為前鼻音韻尾的輔音-n的成阻點偏前,且基本局限于齒齦附近的一個點,也就是說,鼻音韻尾-n的成阻位置相對固定,幾乎沒有什么調節(jié)的空間,因此它一般只方便與前列的元音結合①調查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n韻尾向-?韻尾演變的過程中,元音發(fā)音位置最靠后的[?]在與前鼻音韻尾結合后形成的[?n]韻母是最早消失的帶-n尾韻母(已另文論述),這正說明-n韻尾不適合與靠后的元音拼合。。但后鼻音韻尾-?的情況則不同,輔音-?不但可以由舌根與軟腭成阻,也可以由稍前的舌面中成阻,這也正是我們在實際田野調查辨音中,往往能夠分辨出一個后鼻音韻尾-?是偏央的?+韻尾,還是偏后的?-韻尾的原因,也是在實際調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少-?韻尾可以與前元音相拼的原因,如粵東閩語-?韻尾就可與前元音a相拼。可見,與-n韻尾相比,-?韻尾音位具有一定的調節(jié)空間,因此與元音拼合的適應能力往往要大于-n韻尾。
上文我們也曾說到,主要元音和韻尾的結合是有機的、和諧的結合體,又因為陽聲韻中主要元音發(fā)音時值最長發(fā)音響度最大,對韻尾有較強的同化作用,因此,粵東閩語的后鼻音韻尾-?至今仍不是一個后位的-?韻尾,而是一個明顯偏央的-?韻尾。這一發(fā)音特點即使憑借我們的耳朵也能明顯地感知,潮汕人學習普通話很難分清前鼻音韻尾與后鼻音韻尾的差異,多數(shù)潮汕人都習慣地將自己偏前的后鼻音韻母當作普通話的前鼻音韻母來理解,也是一個很能說明問題的旁證。在這種音系格局中,粵東閩語這個偏央的后鼻音韻尾-?,無論是跟前列的元音相拼合還是跟后列的元音拼合,都具有較大的適應性,而這種適應性正是-n韻尾不曾具有的,如此,粵東閩語的陽聲韻尾由-n韻尾向-?韻尾的合并自然就成了順理成章的趨勢。
[1]羅常培,王鈞.普通語音學綱要[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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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石鋒.語音格局——語音學與音系學的交匯點[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
[4]吳宗濟,林茂燦.實驗語音學概要[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
The Vowel Pattern of the Min Dialect in Eastern Guangdong and its Influence on Nasal
Endings:Based on an Experiment Regarding the Shantou Dialect and the Fenghuang Dialect in Chao’an
WU F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 521041)
According to phonetic experiments,a conclusion can be drawn that in the Min dialect in Eastern Guangdong,not only the pure vowel system but also the main vowels in the system including finals-n and-? are partially middle.This vowel system gives finals-? a pronunciation place closer to the front so that it is more suitable to be combined with vowels than finals-n.All this finally makes nasal endings-n blended into finals-?.
Min dialect in Eastern Guangdong;vowel;pattern;nasal endings;partially middle
H 01;H 07
A
1001-4225(2012)05-0057-05
2012-06-06
吳芳(1980-),女,廣東揭陽人,語言學博士,韓山師范學院副教授。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青年項目)“粵東西部閩方言語音地理類型研究”(GD10YZW07)
(責任編輯:李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