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國明，男，漢族，生于20世紀70年代，現(xiàn)居長沙，2010年開始在《星星》《詩選刊》《延安文學》《延河》《詩潮》《當代小說》《陽光》《散文詩》《翠苑》《東京文學》《牡丹》等刊發(fā)表作品。

我是麥哲倫，對于你們來說，我已死了很多年了。人總是要死的，既然要死，我們渴望永恒，渴望留名千古。有的人來到世上就只能活著，而有的人生來就是為千古留名而來的。我萬沒有想到，我一生做過的這件事使我留名至今。

人生來就是要被打敗的，即使知道會被打敗，也會在不斷失敗中去夢想僥幸的成功。我應該就是這樣一個人。

在那時，除了自己的偉大任務，我不必為任何人服務。因為任何一個忘掉的備件都可能使船只無法運行，任何一個錯誤打算都會毀掉整個事業(yè)。

我聚精會神地一邊在腦子里考查每一個人，一邊從列隊的船員面前走過，暗暗地思索和估量，在關(guān)鍵時刻誰會挺身而出保衛(wèi)我，誰會反對我。我對他們說，具有歷史意義的事業(yè)往往不是在其完成的時刻，而是當它變成后代財富的時候才算完畢。讓我們?yōu)樽约旱牟恍辔∫稽c東西，把默默無聞的名字帶進永恒的領(lǐng)域里去。我希望在塵世生存結(jié)束時，是我永恒生命開始之時。

從此刻起，他們必須像狗跟著主人那樣，毫無怨言地、恭順地跟在我后面，白天跟著我的旗幟，夜間跟著火炬。全體必須跟著我走，任何人都無權(quán)向我要求解釋。

無論我受到多么嚴重的侮辱，我的濃眉下面的兩只眼睛從不冒火，我緊閉的唇邊的皺紋也一絲不動。由于這種極端的冷靜，一切事情在我眼里變得水晶般透徹清晰。我用冰冷的沉默之墻把自己圍起來，更好地思考和盤算自己的計劃，向虛無駛?cè)ァ?/p>

水手們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天堂般的海灣。幾個月過去了，在無邊無際的海域里，只能在看來無限向西伸延的遼闊海灣里躲避可怕的颶風，這個遼闊的海灣實際上只是一個河口。我懷著勉強掩飾的深深滿意的心情看著滾滾西去的巨浪，我想這想必就是我在地圖上看到的、渴望尋找的海峽了。

夢寐以求的海峽難道已經(jīng)找到？我一心埋頭于徒勞的尋找，在河口度過了兩個星期。瘋狂大作的暴風雨剛剛平息，我便把船隊分成兩半。

我派三艘比較小的船沿著想像的海峽西去。與此同時，我親自率領(lǐng)兩艘大船橫越河口向南航行，以便沿著這個方向勘測我們尋找已久的航路究竟有多長。較小的船只向西駛?cè)サ臅r候，我緩慢地、仔細地測量海灣的整個南部水域。在焦急地兜了兩個星期圈子之后，遠方終于出現(xiàn)了返航船只的風帆。

假如真的有這么個海峽的話——從不知懷疑為何事的我，頭腦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假如真的這類詞——那么，它的位置應當稍微靠南一些。

但向南航行并不意味著前往溫暖的地帶，而且相反，由于船隊早已越過赤道，這意味著重新接近極道帶了。在赤道的另一邊，二三月不是冬季的結(jié)束，相反，是冬季的開始?？傊绻谡也坏酵ㄍ虾５暮铰?，發(fā)現(xiàn)不了徒然在此地尋找的海峽，就會錯過有利季節(jié)，到那時就只剩下兩種可能：要么返回比較溫暖的地帶，要么在此處的某個地方過冬。

自從派出偵察的船隊帶回不好的消息那一刻起，惶惶不安的念頭一直折磨著我。

像我的精神世界一樣，周圍的外部世界也變得陰暗起來。海岸越來越冷漠、荒涼、陰郁，天空越來越陰沉，南方太陽的光輝暗淡了，天穹遮滿了沉重的烏云。

濃郁膩人的芳香從遙遠的岸邊一直吹到船上再也看不見熱帶森林。美麗如畫的大自然景色、果實累累的樹木、華美的棕櫚、奇異的動物、態(tài)度和藹的土著黑人都永遠消失了。在這些地方，只有企鵝在光禿禿的沙岸上走來走去，一看見人便膽怯地一搖一擺地逃掉，還有海豹在巖石上笨拙地、懶洋洋地翻來滾去。在這令人抑郁的荒漠里，人和野獸似乎都死光了。只有一次碰到幾個身材高大的土著人，他們從頭到腳都裹著獸皮，一看見船隊就驚恐地躲到岸邊的巖石后面去了。不論從船上向他們揮舞發(fā)出響聲的玩具還是五光十色的花帽子，都未能把他們吸引過來。他們很不親熱，一發(fā)現(xiàn)有人想接近他們，便立即逃跑，一切尋找他們蹤跡和住所的努力都失敗了。航行越來越困難，越緩慢了。我始終不渝地沿著海岸前進。我考察每一個海灣，連最小的海灣也不放過，到處測量水的深度。當然，我早就不相信引誘我進行這次航海、半途出賣了我的那張神秘的地圖了。但是，可能，仍然可能發(fā)生奇跡，在誰都沒有預料到的地方，一條海峽突然展現(xiàn)在眼前，讓我們在冬季到來之前能夠進入南海?？梢悦黠@地感到，失去信心的我緊緊抓住了這僅有的最后一線希望：船隊又駛近一個遼闊無邊的海灣，這一希望像被風兒吹拂的蠟燭又熾燃起來了。我毫不遲延地再次派遣比較小的船只前往偵察，但是，凍得半死的人們從岸上帶回來的只是被打死的海豹，而沒有一點盼望的消息。

船隊在霧沉沉的天空下繼續(xù)沿著海岸不斷向前行駛?；哪兊迷桨l(fā)可怕，白晝更短，夜晚更長了。船只已不是在輕輕的順風掀起的藍色波浪中劃行?，F(xiàn)在，冰冷的狂風猛烈地撕扯著篷帆，雪和冰雹的白色顆粒落在船上，灰白色的巨浪可怕地翻騰起伏。為了從敵對的自然力手里奪取從河口到另一海灣這一段短短的距離，船隊用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船員們幾乎每天都得同颶風，同這個地帶兇殘的、摧折桅桿、刮掉篷帆的可怕的強烈陣風搏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周圍的一切更加昏暗，而海峽依然毫無蹤影。失去的那些星期現(xiàn)在進行著無情的報復。當船隊考察的時候，冬天的寒冷趕到了它的前邊?，F(xiàn)在，寒冷是船隊面臨的一切敵人中最兇惡、最危險的，它用風暴擋住了前進的道路。半年時間白白過去了，而我絲毫沒有比我離開那天更接近夢寐以求的目標。

船員們漸漸表露不加掩飾的不安，本能提醒他們，事情有點不妙。

在招募人員的時候不是告訴他們，船隊將開往光輝燦爛的南方，到天堂般的國度去嗎？不是許諾給他們財富，讓他們很快回國嗎？這一切都沒有兌現(xiàn)，陰郁的沉默寡言的我領(lǐng)著他們在越來越冷而又貧瘠的荒漠里行進。昏暗的有氣無力的太陽穿過烏云射出微弱模糊的光線。但通常的情形是，天空布滿云朵，空中雪花紛飛。寒風吹得耳朵發(fā)疼，透過撕破的衣裳直刺骨肉；船員們想要抓住掛了冰的纜繩，他們的雙手都凍僵了；呼出的氣在嘴邊化作一團團白霧。周圍一片空寂，一片令人沮喪的不祥景象！

嚴寒甚至把吃的也從這些地方趕走了。岸上沒有野獸，沒有植物，只有海豹和貝殼。這里有生命的東西寧愿棲息在冰涼的水里，也不愿呆在經(jīng)常被暴風雨襲擊的凄涼的岸上。我這個瘋狂的人把他們領(lǐng)到了哪里？我還要把他們趕到何方？我是否想要把他們帶到永世冰封的地方？

這點小小的寒冷難道值得害怕嗎？我說。難道值得為了這點小事丟掉堅定的精神嗎？只需要再堅持幾天，大不了在這里過冬，等氣候條件更有利的時候再繼續(xù)航行。船員們再不讓人用空洞的詞句來安慰自己了。他們絕沒有預料會航行到這冰凍的地帶。以前他們離開故鄉(xiāng)出海最多不超過一兩個星期的路程，今天卻被帶到了上蒼的足跡從未踏上的荒漠，在這里沒有人居住，甚至連狗熊和狼也沒有。他們到這里來干什么呢？既然有另一條路直接通向群島，可以避開這冰凍的地帶，這招致滅亡的地方，干嗎還要選擇繞遠的路呢？水手們在底艙里，在自己人中間，抱怨得無疑更厲害了。船長們也參與此事。我被錯誤的地圖引入迷途，早已對自己的秘密失去信心，這一點是瞞不過他們的。假如此人果真了解臭名昭著的海峽處于哪個經(jīng)緯度上，干嗎一再浪費寶貴的時間去考察每一個小海灣？當我斷言我知道海峽的位置的時候，我不是欺騙了別人，就是自己欺騙了自己，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清楚了，我只是在尋找航道，我還不知道航道在哪里。他們以不太掩飾的幸災樂禍的態(tài)度注視著我怎樣仔細察看每個彎曲處參差不齊的海岸線輪廓。好吧，讓我繼續(xù)把船隊引向積冰和無人知道的地方去吧。他們不必再同我爭論，向我抱怨，惹我生氣了。很快我將被迫承認：我不能繼續(xù)前進了，我不知道應該往何處去。那時，他們奪取指揮權(quán)和摧垮我的時機就到了。

從兩次都大失所望未能找到海峽以來，我再也無法向自己隱瞞，我輕率地信以為真的情況使我陷入了迷途。如果神話般的海峽果真存在的話，那么，在最有利的情況下，它的位置可能更靠南一些，更接近于極道帶。然而，即使真的如此，今年通過海峽的時機也已經(jīng)錯過。冬天趕到了我的前面，把我的一切打算統(tǒng)統(tǒng)推翻了：哪怕我們現(xiàn)在找到海峽，載著滿腹怨言的破舊船隊在開春之前也無能為力了。已經(jīng)航行了九個月，我的船隊依舊在沒有路的大海上漂流，頑強地同最猛烈的風暴搏斗求生。

現(xiàn)在，最明智的辦法是說出實情。把船長們召集起來，向他們承認，只有開春之后才能重新尋找海峽。

而目前最好是返回去，躲避風暴，重新沿著海岸上溯，到待人親切的、溫暖的國度，在那里的美好氣候條件下過冬，讓船只和船員們在來年春天南下之前進行休息。這是最簡便的辦法和最人道的行動方式。但是，我走得太遠了，已無法后退，我自己受騙又欺騙別人的時間太久了，我曾斷言我知道通向群島的新的捷徑。我對那些敢于稍微懷疑我的秘密的人懲罰得過于嚴厲，只有巨大的、決定性的成績才能證明這一切是正確的。我已無退路——一旦我命令轉(zhuǎn)舵返航，我就會變?yōu)樗麄兊呐`。這就是我作出勇敢決定的原因。我決定把船只和船員阻留在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即使他們想要強迫我返航也已不可能。如果開春我能找到海峽事情就贏了，如果找不到海峽一切就完了，中間道路是沒有的。只有頑強精神才能給我力量，只有勇敢才能拯救我。

同時，日益猛烈和寒冷的暴風雨不斷襲擊船只。船隊同可怕的自然力進行著不倦的搏斗，勉強地向前行駛，用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才向南前進了12個緯度的距離。在荒涼的岸邊終于又出現(xiàn)了一個海灣。這個海灣是否通向縱深，是否就是夢寐以求的海峽？不對，這是個封閉的海灣。然而，我命令船隊開進去。因為根據(jù)粗略的觀察就可以判斷，這里不缺乏泉水和魚類，我命令停泊。船長們和船員們得知在這里過冬時，不僅十分驚訝，而且無不感到恐懼。這是一個無人知道、無人居住的海灣，從來沒有一個航海家到過這里，這也許是地球上最陰郁、荒涼的地方之一。

烏云籠罩在這個寒冷的囚牢里，本來就很緊張的關(guān)系不可避免地會導致更加激烈的沖突。面對船員們惶惶不安的情緒，我毫不畏懼地采取了必然會加深已有不滿情緒的措施，我下令節(jié)約食品，減少每天的口糧。在那里，在天涯海角，頭一天就下令大量削減面包和酒的供應，本來就怨氣沖天的船員們，根本不愿意俯首聽命地接受這種限制。相當健全的本能，暗示疲憊不堪的水手們，這次航行中，他們中間至少有四分之三的人將由于嚴寒、饑餓和無法忍受的艱難困苦而痛苦地死去。他們抱怨說，如果食品不夠，就應當返回，眼前他們已經(jīng)到達了沒人到過的緯度。在故地，誰都不能指責他們沒有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們中間有幾個人已經(jīng)凍死了，要知道，他們是受雇前往群島探險的，當時我發(fā)表了一席同我的拘謹和缺乏熱情的性格很不相符的講話，我決定寧愿一死，也決不可恥地返回。

但是，美麗的言詞永遠馴服不了轆轆饑腸。在這危急的時刻拯救了我的，不是我的能言善辯，而是我采取的決不屈服、毫不退讓的的決定。我故意激起反抗，以便即刻以鋼鐵的手將其摧毀：寧愿立即進行決定性的說明，而不要令人難受地將其推遲！寧愿沖向暗藏的敵人，而不要等待他們把你逼得走投無路！我和船長們兩個方面的沉默的互相監(jiān)視造成的緊張氣氛，最近幾個星期加劇到了極點。在同一條狹小的船上，這種相互冷落疏遠每一天、每一小時都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在那千鈞一發(fā)的危急時刻，船隊的隊長們不僅有權(quán)力，而且有義務要求我公開下一步的打算，因為事情涉及他們自己的生命，我授予他們崇高頭銜的同時也賦予了他們一定的責任。許多個月過去了，我沒有找到我所許諾的航道，沒有到達群島。船長們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探險船隊的領(lǐng)導該停止這種捉迷藏的把戲了，該同他們在桌旁坐下，共同商量以后的航向問題了。通知他們航路，告訴他們，我準備到哪里去。倒霉的我不能攤牌，這既是我的過錯，也是我的痛苦，因為我沒有把握。我不能拿出地圖為自己辯護，我不能承認：我受了錯誤情報的欺騙，又欺騙了大家。我不能允許別人提出關(guān)于臭名昭著的海峽的位置問題，因為我自己還不知道答案在哪里。我只好裝聾作啞，只好咬緊嘴唇，時刻緊握拳頭，準備應付這糾纏不休的尋根究底變成危險。

在未找到海峽之前，不能允許有人向我詢問，不能讓人把刀擱在脖子上強迫我回答，否則我的權(quán)力、我的威信就全都完了。如果他們現(xiàn)在堅決地逼迫我，這種逼迫并不是無聊的好奇，而是他們的職責。他們再次向我透露，他們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盡頭。

我絲毫沒有流露出受屈的神情，鎮(zhèn)靜地發(fā)布船上各項日常的命令，接著舒展了一下我那沉重、僵硬的軀體，準備就寢去了。所有的燈光很快都熄滅了。五艘船，猶如五頭黑色的昏昏欲睡的巨獸，一動不動地停泊在煙霧彌漫的海灣里。在喧囂的海濤聲中，誰也沒有看見，誰也沒有聽見，有一只小舢板悄悄離開了一艘大船，輕輕地劃著槳。

此刻，這個人的任務是去排除實現(xiàn)我宿愿的妨礙；而后來，命運恰恰選中了我去完成我的偉大事業(yè)。幾艘船又像昏昏欲睡的巨獸，一動不動地停泊在霧靄彌漫的海灣里。

從遠處望去，一切如舊。于是，像每天早晨一樣，我命令開始日常工作，派一只小船到岸上去尋找供各條船一天用的木柴和淡水。我毫不拖延地仍派那條小船到各條船之間轉(zhuǎn)了一趟，別人處在我的地位，一定會停止賭博。而我不想讓獻身多年的事業(yè)，一夜之間付之東流。只有一條旗艦，我是無法繼續(xù)駛往神秘的遠方的，而那幾艘船，我既不能拋棄他們，也不能迫使他們聽命。我在此可怕的處境中，只有一條路可走：這是一條十分荒謬，但卻勇敢的道路，即進行有力的反擊，迫使叛亂分子就范。這樣做雖沒什么希望，也只好孤注一擲了。叛亂的船長們沒有向我提出明確的要求，他們的船只一動不動地停泊在那里。他們送給我的信上說，他們只要求我今后待人態(tài)度好一些，他們不僅將按照職責恭順地為我效勞，而且將深深地尊敬我。這一建議是很誘人的，但是我早已選定了另一條勇敢的道路。敵人缺乏自信的弱點沒有逃過我銳利的目光。他們曾想在夜晚夜幕的掩護下，水手們誰的手邊也沒有武器的時候，向我那艘毫無警惕的船發(fā)動襲擊，而現(xiàn)在，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沒有料到，我這個眨眼間就考慮到一切情況的人竟敢于做出不可思議的事來，在大白天用一小撮人進攻三艘武器裝備精良的船只。

由于這一神速的行動，天平的秤盤猛地揚了起來，輸?shù)舻囊槐P棋又贏了回來。在大約五分鐘的時間里，船長們就失去了優(yōu)勢；我的突如其來的打擊摧毀了我的敵人的勇氣。緊張氣氛像夏天的雷雨很快就過去了，第一道閃電就把叛亂粉碎了。當船隊重新?lián)P帆啟航的時候，發(fā)給他們一定數(shù)量的酒和食品，把他們留在荒無人煙的海岸上，如果說歷史后來證明我是正確的，那也不應當忘記，歷史總是為勝利者辯護，并譴責失敗者的。歷史對事件如何進行是漠不關(guān)心的，它總是站在創(chuàng)造偉大業(yè)績和達到偉大目標的人們一邊。我的嚴酷無情和不屈不撓，即便不是從道德的角度，也歷史地被認為是正當合理的。很可能，他們死得非常痛苦，因此，既然不免一死，他們寧愿砍頭，死得干脆而又不失男子漢大丈夫的尊嚴。又一顆砍下的人頭落在了沙灘上，幾乎所有值得紀念的人類的事業(yè)都染滿了鮮血，而只有不屈不撓的人才能完成偉大的事業(yè)，這就是支配著人類的永恒的命運。

寒冷把船隊滯留在凄涼、不祥的海灣將近五個月了。我們在這個可怕而令人苦悶的遠離人煙的地方呆得太久了。無所事事最容易引起不滿情緒，所以從一開始我就讓船員們不停地、緊張地工作。我想出一些根本不必要的活計，來保持船員們心里的迷惑人的希望：航行將重新開始，他們將離開這凄涼、寒冷的荒漠，前往富饒的群島。在這些漫長、陰暗、霧沉沉的冬天的日子里，船員們擔心他們迷失在這既沒有人又沒有野獸居住的荒漠里，擔心在遠離整個人類社會的地方像穴居人那樣茍且地混日子，這種完全可以理解的恐懼心理使他們的情緒變得越發(fā)憂郁了。有一天早晨，在岸邊一個小山岡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身影，人。一邊張開雙手，手舞足蹈，一邊唱歌，而且不斷把沙子撒在頭上。長期苦悶不堪的可憐的船員們第一次有了一個開心和盡情歡笑的機會。當他們突然把一面金屬小鏡子塞到心地善良的巨人鼻子底下的時候，他頭一次看見自己的面孔，感到非常驚訝，急速向旁邊躲閃，撞倒了四個水手。他的胃口那樣大，水手們驚奇地看著他吃東西，竟忘記了自己口糧的匱乏。他們睜大眼睛，瞧著新出現(xiàn)的人一口氣喝下一桶水，吃掉了半筐面包干。而當他把船員們?yōu)闈M足他填不滿的肚皮拿來的幾只老鼠，連皮也不剝，當著驚訝而恐懼的觀眾，活活吞了下去的時候，周圍響起了一片喧嚷嘈雜之聲。

倒霉的海峽帶來的只是不幸。我在這里一事無成，處處都不走運，似乎詛咒降臨在這血染的海岸之上了。船員們怨聲載道地說，但愿快點離開這里，快點回去吧。

我則幻想繼續(xù)前進，前進。隨著白晝一天天變長，這種普遍的急不可耐的心情日益強烈。冬天猛烈的風暴剛剛平息，我便試圖繼續(xù)前進。我把船隊里最小、航速最快、由可靠的船長指揮的船像諾亞方舟的鴿子，派出去偵察。光陰荏苒，我開始不安和焦急地凝望遠處的海面。關(guān)于這艘船的命運的消息，沒有來自海上，而是來自陸地：有一天，兩個奇怪的人影搖搖晃晃，勉強拖著雙腳，從海邊的一個山岡上走了下來；兩個赤身露體，凍得半死不活，餓得虛弱已極、疲憊不堪的幽靈一般的野人向我們喊。他們帶來一個很壞的消息：派出的船眼看到達一條大河，但在進一步勘察時，船被風暴拋到岸上，撞成了碎片。除了一個黑人，全體船員都保全了性命，正在河邊等待救援。在這可怕的十一天里，他們吃的全是樹葉草根。

我立即派出一條小舢板。遇難的人回到了海灣。但是，航速最快、比別的船只更適于進行偵察的船毀了，人又有什么用！這是第一個損失。在此地，在世界的另一端遭到的這一損失，像任何損失一樣，是無法彌補的。最后，我下令準備啟航。我最后看了一眼留在岸上的兩個叛亂分子，我在這里拋錨的那些日子——我的一艘船毀了，三名船長在這里喪了命；而主要的是，整整一年的時間永不復返地過去了，我卻一無所成，一無所見，一無所得。

這些日子大概是我一生中最陰郁的日子，也許是我這個無比堅信自己事業(yè)的人暗暗沮喪的絕無僅有的日子。駛離海灣的時候，我故作堅定地宣布：如果必要，我決心沿著海岸前進。單是這一點，單是如果必要和也許，就暴露了我缺乏信心。我頭一次為自己作后退的準備，頭一次向自己的船長們承認：尋找的海峽也許根本就不存在，要不便是在南極的海域里。我顯然失去了內(nèi)心的堅定信念，鼓舞我一心尋找海峽的預感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離開了我。經(jīng)過兩天航行之后，我不得不在一個船長發(fā)現(xiàn)的河口再次停泊，命令船只停泊兩個月過冬。從現(xiàn)代更準確的地理資料的觀點看來，這個決定是根本沒有意義的。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胸懷偉大抱負，但又為含糊不清而又錯誤的情報所蒙蔽的人。我把找到從大西洋通往太平洋的航道、進行第一次環(huán)球航行作為自己終生的目的。我依靠自己魔鬼般的頑強意志摧毀了物質(zhì)的反抗，找到了助手來實現(xiàn)我?guī)缀鯚o法完成的計劃；我以自己的抱負所具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讓一支船隊成功地到達了從來沒有一個航海者到過的地方。

我戰(zhàn)勝了海上的狂風巨浪和叛亂。任何障礙，任何失望都未能摧毀我那神奇的信念：我離這個海峽，離我一心追求的目標已經(jīng)很近了。但突然間，在勝利面前，我這個熱情奮發(fā)的人有預見的目光被一層迷霧罩住了，仿佛歷來不喜歡我的神靈故意給我戴上了蒙眼布。命令船隊再次停泊兩個月那一天，我實際上已經(jīng)靠近目標了。我只要再向南前進兩度，只要在航行了三百多天之后再繼續(xù)航行兩天，只要在走過數(shù)千海里之后再走幾海里的路程，我的惶惶不安的心靈就會充滿歡樂。但是，命運對人的嘲弄多么狠毒！我這個不幸的人不了解、也沒感覺到，目標已近在咫尺。在充滿不斷操勞和焦急不安的令人愁悶的兩個月期間，我在一個河口附近，在被上蒼和人類遺忘的荒僻的岸邊等待春天來臨，就像一個遇到猛烈暴風雪、全身凍僵的人停在自己茅屋的門前，而沒有想到，只要再摸索著向前邁出一步，就可以得救了。

我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滯留了兩個月，滯留了漫長的兩個月，能否找到海峽這個念頭不斷折磨我的心靈，而實際上使我千古流芳的海峽就在兩晝夜路程之外的地方等待著我。強烈的懷疑將用它兇狠的爪子一直折磨我到最后的時刻。

惟其如此，幸運的結(jié)局就更加美好！只有從最絕望的深淵迸發(fā)而出的歡樂才能達到幸福的頂點。經(jīng)過兩個月令人沮喪和痛苦的等待之后，我下令起錨。船只滿帆急速向南進發(fā)?？耧L又來阻擋，他們只好從敵對的自然力那里奪取一寸又一寸距離。

嫩綠還沒有悅?cè)搜勰浚瑹o人居住的海岸荒涼，平坦，陰郁，冷漠，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只有一片黃沙和光禿禿的巖石，只有光禿禿的巖石和一片黃沙。航行的第三天，前方終于呈現(xiàn)出一個海角，異常彎曲的岸邊聳立著白色的巖崖。繞過這個突出的海角，眼前展現(xiàn)出一個深深的海灣，海水呈暗黑色。船漸漸向前駛進。險峻的山崗，參差錯落，遠處是白雪覆蓋的山峰，但周圍的一切毫無生氣！沒有一個人影，有的地方長著幾株稀疏的樹木和幾叢灌木，海灣空闊荒涼，只有海風不停的呼嘯能打破這死一般的寂靜。船員們陰郁地凝望著深深的發(fā)黑的海水。設(shè)想緊緊夾在兩山之間、像地獄里的河流一樣陰森的道路會通向綠陰覆蓋的海岸，或者至少通向光明燦爛、灑滿陽光的南海，在他們看來是荒唐的。

舵手們異口同聲地斷言，四出偵察是白費氣力，是毫無意義地浪費時間。勘察所有這類海灣已經(jīng)耗費了好多星期的時間，但在任何海灣里都沒有找到所期望的海峽的出口。夠了，別再拖延了！要趕緊前進，如不能很快發(fā)現(xiàn)海峽，就要利用有利的季節(jié)返回故地，但是，我在縈繞不斷的關(guān)于一個無人知曉的海峽的念頭的驅(qū)使下，命令對這個海灣同樣進行縱橫的考察。船員們執(zhí)行我的命令并不熱心，他們更愿意繼續(xù)前進，因為他們都認為并且說過這是一個四面封閉的海灣。兩艘船留在原地，對海灣毗連大海的部分進行勘測。給另外兩艘船的命令是：盡可能地進入海灣的縱深，但最多五天必須返回?，F(xiàn)在時間十分寶貴，而且食品也快吃完了。用五天時間進行偵察，這已是最后的賭注，是我還能拿來為這一最后嘗試進行冒險的僅有的一切了。

于是，偉大的戲劇性瞬間到來了。我的兩艘船開始在海灣的前部回游，等待偵察歸來。然而，整個大自然，似乎對有人想奪走它的秘密寶藏而感到憤怒，再一次進行拼命的抵抗。突然風越刮越猛，頃刻間，風狂雨暴，接著就變成一場常在這些地方逞兇肆虐的駭人颶風。海灣頓時白浪滔天，旋風大作，一片混沌。頭一陣颶風就把兩條船的錨鏈扯斷了，毫無自衛(wèi)能力的船只降下篷帆，聽任自然力的擺布。幸好，不停息的旋風并沒有把它們刮到岸邊的巖石上。這場可怕的災難持續(xù)了一個晝夜又一個晝夜。但我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命運。我的兩艘船雖然被暴風雨吹打顛簸，但畢竟處于海灣的開闊部分，可以使它們與海灣保持一定的距離。而另外兩艘船，暴風雨在海灣的內(nèi)部抓住了它們，可怕的颶風在隘谷里、在狹窄的通道里向它們襲擊，在那里既不能回游躲閃，又無法拋錨避難。如果不是出現(xiàn)了奇跡，它們早就被拋上了陸地，在岸邊的巖石上撞成千萬塊碎片了。

這幾天是對我生死攸關(guān)的日子，充滿了寒熱病似的可怕而焦急的等待。第一天，沒有任何音信。第二天，它們沒有回來。第三天、第四天，仍然不見蹤影。我知道，假如兩艘船連同船員都遇難沉沒，一切便都完了。剩下兩只船，我無法再繼續(xù)航行。那么，我的事業(yè)，我的幻想就都撞碎在這些巖石上了。

最后，桅樓上終于傳來了一聲呼喊。觀察哨看見的不是返回停泊地的船只，而是遠處的煙柱。這個信號只能表明，遇難的船員在呼救。這就是說，我最好的兩艘船沉沒了，我的整個事業(yè)葬送在這個還沒有名字的海灣里了。我已在下命令放下舢板前往海灣內(nèi)部去援救那些還能夠拯救的人。但情況立即發(fā)生了轉(zhuǎn)折。這是勝利的一瞬，風帆！看見船了，一艘船！謝天謝地，總算保住了一條船！不，是兩條，兩條！都安全無恙地回來了。但這是什么意思？逐漸駛近的兩艘船的左舷有燈火在閃亮，一下，兩下，三下，山間的回聲響亮地重復著大炮的轟鳴聲。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這些平時愛惜每一撮火藥的人竟耗費火藥一再鳴放禮炮？為什么，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难劬?，為什么船長和全體船員都在叫喊，揮手？什么事情使他們這樣激動，他們在喊什么？隔著一段距離，我還分辨不清每一句話，誰也不知道它們的含義。

確實，兩艘船帶來了極好的消息。開頭，兩條船處境都很困難。他們遠遠地進入海灣深處之后，刮起了這場可怕的颶風。他們立即降下了所有的風帆，但激流不斷把船往下沖呀，沖呀，一直沖到海灣的最深處。他們已經(jīng)準備不光彩地死在巖石陡峭的岸邊了。但突然間，在最后的一刻，他們發(fā)現(xiàn)，屹立在他們面前的一排險峻的巖石并不是緊緊閉鎖的。在一塊最突出的巖石后面呈現(xiàn)出一條像是運河一樣狹窄的河岔子。

他們穿過這條風暴不太厲害的通道，進入了另一個海灣。這個海灣也像第一個一樣，開頭很窄小，而后越來越寬。他們走了三晝夜，仍然沒有望到這條奇怪水路的盡頭。他們沒有到達海灣的出口，但這不尋常的水流絕不是一條河。水到處都是咸的，岸邊來潮和退潮均衡交替。這神秘的水流，不是越遠就變得越窄，相反變得越來越寬。越往前走，浩渺的水面就越加寬廣，而水的深度卻始終如一。

飽經(jīng)苦難的我整整一年沒得到過這樣令人高興的消息了。一聽到這令人鼓舞的消息，我那陰郁的、已變得冷酷的心當然欣喜若狂。因為我已開始動搖，已在考慮返回的可能性?，F(xiàn)在，正當我的信心已開始消失的時刻，神圣的理想就要實現(xiàn)了，我的幻想就要變?yōu)楝F(xiàn)實了！一分鐘也不能再遲延，起錨！揚帆！

四艘船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緩慢無聲地駛?cè)胱怨艧o人到過的靜寂、陰森的海峽，這確實是神秘的奇觀。迎接他們的是可怕的寂靜。岸邊的山岡像磁鐵山一樣黑黢黢的，烏云密布的天空垂得很低很低，黑油油的海水泛著鉛灰色；四艘船幽靈似的寂靜無聲地在這個晶瑩的幽冥世界里劃行。白雪覆蓋的山峰在遠處閃閃發(fā)光，風吹來了它們冰冷的寒氣。周圍沒有一樣有生命的東西，但是，這里的什么地方必定有人，因為在黑暗的夜色中總有火光在閃爍，這些永不熄滅的火光在以后幾個世紀中也能看到。處于文明發(fā)展最低階段的土著還不知道取火的方法，日夜在自己的茅屋里燒干草和樹枝。在這段時間里，我們苦悶地環(huán)顧四周，一次也沒有聽到人的聲音，沒有看見人的蹤跡。我們疑惑地諦聽這不祥的沉寂。我們似乎來到了一個一切都已死絕和枯焦的另一個星球上面。只要前進就好！快點前進！于是船只又乘著輕風在從未觸及過的陰森水面上滑行。我們又把測深錘放進水里，又沒有夠到底。我又憂心忡忡地觀察四周，海岸在遠處是否又會合攏，水路是否會中斷？然而沒有，這條水道奇異地彎曲著向遠方伸延，一切新的跡象預示：這條水路通向大海。但還不知道久久盼望的時刻何時到來，還不清楚結(jié)局如何，心兒依然惶惶不安。我們在黑暗中不停地向前駛?cè)ィ挥猩街斜瘧K呼嘯的冷風發(fā)出的莫名其妙的古怪曲調(diào)伴隨著。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航路，完全不像那個想像中的筆直似箭的海峽，這是許許多多拐彎處、小海灣、深凹■、峽灣、沙灘、淺灘和互相交叉的支流十分錯雜混亂地交織。它們深不可測，小島星羅棋布，淺灘比比皆是，真不知道該如何在它們中間迂回前進；水流經(jīng)常分成三四股支汊，忽而向右，忽而向左，猜不出西面、北面和南面的支流哪一條通向期望的目標。必須時刻躲避淺灘，繞過巖石。一陣陣突如其來的逆風掠過不平靜的海峽，卷起浪濤，撕扯篷帆。四面八方刮著風，從來沒有風平浪靜、陽光明麗的適于航海的天氣，后來有幾十支探險船隊覆沒在這個陰森的海峽里，海峽兩岸至今人煙稀少。

我是征服這條危險海路的第一個人，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我也一直是順利通過海峽而未折損一條船的最后一個人。像在一切領(lǐng)域里一樣，我在領(lǐng)航藝術(shù)方面的天才就是我的耐心和始終不渝的謹慎小心。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進行耐心細致和緊張的探索。我從容不迫，不急躁冒進，雖然我的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渴望終于、終于、終于能夠找到通道，終于會看見太平洋。然而，每遇到一個分汊處，我又把船隊重新分成兩股：每當兩艘船在海灣北部勘測的時候，另外兩艘船則努力尋找南面的道路。我似乎知道，我生來命運多蹇，不能指望幸運。本人從不把選擇縱橫交錯的水道中的某一條交給命運去決定，從不用猜單猜雙的辦法進行預卜。我試驗、勘測所有的路，以便從中找出惟一正確的一條?？傊?，我最清醒、最英勇果敢、堅忍不拔，加上我天才的幻想，在這里取得了勝利。海灣的第一批峽谷已經(jīng)克服，第二批峽谷也已落到后面。我又來到了一個岔口，水流在此處變得寬闊起來，分為左右兩股，誰能知道，哪條支流流入大海，哪條支流是無用的死路？我又把自己的小船隊一分為二。我自己乘旗艦，前往東南方向。約定最多五天之后會合，地點指定在一條小河的河口，仔細制訂的指示已下達給各位船長，該揚帆起錨了。我把船長們召集到旗艦上，在開始進一步探索之前，向他們了解現(xiàn)有食品儲備的情況，聽取他們的意見：是應該繼續(xù)航行，還是一待偵察勝利結(jié)束就返航？

船長們前來匯報各自負責的船只的狀況。但情況很少令人快慰。食品儲備減少到了可憐的地步，每條船上最多只夠三個月之用。接著，我堅定地宣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毫無疑問，第一個目標達到了。我請船長們坦率地發(fā)表意見，船隊是滿足于這個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呢，還是繼續(xù)努力抵達群島，奪取這些島嶼？不言而喻，我知道，食品所剩不多，今后我們還將面臨巨大的困難。但是，順利完成大業(yè)之后，等待我們的榮譽和財富同樣是巨大的。我的勇氣是不可動搖的。該作出最后決定了，是取得一半成功便返回，還是英勇地完成任務。船隊的船已過于破舊，糧食儲備又不足，而且誰都不了解，通過剛發(fā)現(xiàn)的海峽之后面臨的新的未經(jīng)考察的海洋究竟有多么大。如果我們在這陌生的海里走錯了路，找不到海灣，到處漂泊，等待船隊的將是痛苦的覆滅。對于我，重要的不是塵世的浮生，而是不朽的功業(yè)。不言而喻，我們面臨著巨大的困難，可能不得不忍饑挨餓，經(jīng)受許許多多苦難，我認為自己有義務繼續(xù)航行，我的繼續(xù)前進的命令立即從一條船傳達到另一條船。然而，我暗中指示船長們十分小心地向船員們隱瞞食品殆盡的情況。

船長們默默地聽取了命令，奉命偵察東面支流的船只則找了一個合適的地方停泊休息，它們在河口拋了錨。我派了一條小舢板去進行預先偵察。水道的這一部分能夠躲避風暴，我命令派出偵察的兩艘船和一條舢板最遲三天后返回，我和我的人在這個已經(jīng)不太嚴峻的地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最后幾天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我們越向東走，自然風景就越和藹可親。海峽的周圍不再是光禿禿的懸崖峭壁，而是草地和樹林。這里的丘岡也不那么險峻，白雪覆蓋的山峰退到了遠方?？諝庾兊帽容^柔和了。一直靠喝木桶里發(fā)霉的臭水解渴的船員們享受著冰涼的泉水。他們有時舒服地躺在草地上，懶洋洋地用眼睛追蹤奇怪的飛魚。此外，這地方生長著那么多味美可口的野果，他們幾個月來頭一次吃得飽飽的。

但是，舒適、休息和無憂無慮的安樂帶來的愉快怎能與我即將體驗的那種偉大、火熱和令人振奮的幸福相比！這幸福已經(jīng)可以看到，我已經(jīng)感覺到它越來越臨近了。就在第二天，我派出的舢板遵照命令返回來了，他們終于找到了海峽的出口，這比上一次重要一千倍！他們親眼看見了這條海峽的水流入的大海，偉大的、無人知道的海！海！海！呼聲直沖云霄。

這短暫的一瞬是我一生中最偉大的時刻，這是真正的最大歡樂，這樣的時刻人生只能享受一次。一切都實現(xiàn)了。我，我是最先和惟一的人，完成了成千上萬人在我之前幻想的事業(yè)：我找到了通向另一個無人知曉的大海的航路。這個時刻證明我的生命是有價值的，我的名字將永垂青史。

此刻，在我這個陰郁、孤僻的人身上發(fā)生了誰都不敢想像的情況。突然，我這個從不在任何人面前表露感情的嚴峻戰(zhàn)士，被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強烈感情淹沒了。我的眼睛模糊了，淚水，滾熱、灼人的淚水流到黑色的蓬亂的胡子里。我這個鐵人高興得哭了。有生以來這是頭一次，也是惟獨的一次。

我注定只能在一瞬間，在我整個陰郁和歷盡艱辛的一生中惟一的短暫的瞬間體驗賜予創(chuàng)造性天才的最高幸福：看見自己的宏圖實現(xiàn)了。但命運注定我必須為每一點幸福付出痛苦的代價。我的每個勝利必定伴隨著失望。我注定只能瞧一眼幸福，而不能擁抱和留住幸福，甚至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短暫歡樂時刻，還未及充分體驗，也將一去而不復返。另兩艘船在哪里？它們?yōu)槭裁催t遲不歸？要知道，這條小舢板已經(jīng)找到了出?？?，現(xiàn)在進一步的探索已是無謂地浪費時間了。

如果另外兩艘船已經(jīng)回來，那多好??！我越來越焦急不安地凝望著海峽迷茫的遠方。約定的期限早就過去了，第五天過去了，它們?nèi)澡脽o音信。

是不是發(fā)生了不幸？它們是不是迷了路？我十分焦急不安，不能再在約定的地點徒勞地等待了。我命令揚帆向海峽進發(fā)，迎接耽擱時間的船只。但是，地平線空空蕩蕩，一如先前，陰森的死氣沉沉的水面也空寂無物。哪里也沒有痕跡，沒有消息。

尋找的第二天，遠方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風帆。但另外一條船，船隊里最大的船在哪里？我命令發(fā)燈光信號，在高高的桿子上掛起旗幟，在桿子底下給假設(shè)迷了路的失蹤船只留下了指示信號。但是，任何地方都沒有蹤影。很顯然發(fā)生了什么災難。這條船或許遇了難，連船員帶物資一起沉沒了，但這又不大可能，因為這幾天是少有的無風天氣。

那一天，我無法得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發(fā)生了可怕的事情。船失蹤了，這是我所有的船只中最大、最好、裝載食品最多的一條船。但它到哪里去了，出了什么事故，船上發(fā)生了什么事件呢？

在這煙波浩淼的荒漠里，沒有人能回答我：船沉到水底還是匆忙逃跑了？

我又最后一次面臨必須當機立斷的局面。我高興得太早了，我過于輕信地沉醉于歡樂?，F(xiàn)在在勝利進軍的緊張時刻，我的同胞和親戚變成了陰險暗算我的兇惡敵人。食品儲備本來就很少，現(xiàn)在船隊則受到了更大的饑餓的威脅。

那只船上恰好儲存著最好的食品，而且數(shù)量最多。徒勞的等待和尋找期間，也費掉了不少食品。一星期之前，在無法比擬的有利條件下向人所不知的海洋進攻本來就是極為大膽的舉動。現(xiàn)在，進攻幾乎等于自殺了。

我從驕傲自信的頂峰一下子又被推入慌亂的無底深淵，內(nèi)心惶惶不安。在幾天內(nèi)，我第二次征詢他們的意見：是繼續(xù)航行還是返回？但這一次我讓船長們書面答復。

為了預先駁斥別人指控我采用殘酷專斷的手段壓制船長們自由發(fā)表意見，我說，你們每一個人都必須毫不畏懼地告訴我，你們對我們船隊繼續(xù)航行的能力持何種看法。如果你們向我隱瞞自己的見解，就是違反你們的誓言和義務。我絕不是要考慮他們的答復，而只是為了日后證明，我曾征詢過意見。我知道，我走得太遠了，要回頭已不可能了。我只能凱旋而歸，否則只有死路一條。即使我將死亡，我也不會停止英勇的前進步伐。船只按照我的命令駛離了河口，幾天之后通過了海峽，在那邊，在東邊，在綿延不斷的地平線后面應當就是物產(chǎn)豐富的群島，我的前面固然是一片茫茫未知的王國，但我的后面卻無有可靠的靠山和棲身之地。我的人員一連幾個月已被無情的災難弄得疲憊不堪。他們雖把饑餓困苦置之度外，饑餓和困苦仍要伴隨他們，而且以后還將威脅他們。他們的衣裳穿破了，風帆被撕成了碎片，纜繩也被磨損了。一連數(shù)月，他們沒有看到一張新的面孔。一連數(shù)月，沒有看見過女人、酒、鮮肉、新鮮的面包了。他們暗地里已在妒忌那些及時開小差回家，而不必在淼無際涯的汪洋上漂泊的伙伴了。這幾艘船就這樣一直漂了20天、30天、40天、50天、60天，還是不見陸地，連接近陸地的跡象也沒有！過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我的船隊在無邊無際的水面上漂泊了成千上萬個小時。希望之角消失在霧靄中的那一天起，就沒有地圖，也沒有測度工具了。這平靜多么難以忍受，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這無休止的單調(diào)景色真是可怕的折磨！總是那樣呆板的藍色水面，總是不見一絲云彩的炎熱天空，總是那么寧靜、那樣催人入睡的空氣，總是那條展現(xiàn)在前方的弧形地平線——單調(diào)的天空和單調(diào)的水面之間一條漸漸刺得人心疼的帶子。三艘殘破的船只周圍，永遠是一片無盡的藍色和一片空寂，在令人感到壓抑的靜止中，只有它們是三個還在移動的小點。白天的光線總是亮得叫人難受，而每天夜里看到的，又總是那冷漠、無言的星星。在住滿人的、擁擠不堪的船艙里，你的周圍總是那么一些東西，總是同樣的帆、同樣的桅桿、同樣的甲板、同樣的鐵錨，總是那些大炮、總是那些柱桿。

船上儲存的食品已經(jīng)霉爛，一陣陣臭味從船肚子里散發(fā)出來，總是那么甜絲絲的、那么叫人憋氣。在清晨、在白天、在傍晚以及在夜里，你看見的永遠是由于隱忍的絕望而變得歪扭的面孔，所不同的，只是他們每天都在消瘦下去，眼珠越發(fā)深陷在眼窩，光澤在消失。每一個清晨，面額都更加凹陷，步子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萎靡無力。這些面色蒼白、骨瘦如柴、像幽靈一樣走來走去的人，幾個月以前還是強壯、健康的小伙子，不論在多么惡劣的天氣里，都能順著軟梯迅速爬上頂端把橫桁捆緊，而現(xiàn)在，他們在甲板上走起路來總是搖搖晃晃，要不就是疲憊不堪地躺在自己的涼席上，像生了重病一樣。這三只船是為了建樹人類最偉大的功績之一才揚帆出海的。現(xiàn)在每一艘船上的人要顯示出他們是水手，卻不那么容易了。每一條甲板都成了浮動醫(yī)院。

這次航行的時間沒料到會這樣長，儲備品在災難性地減少下去，貧困在漫無節(jié)制地增長。每天分給全體船員的，與其說是食物，不如說是垃圾。能夠潤一潤唇舌、提一提精神的葡萄酒早已點滴不剩。裝在骯臟的皮囊和木桶里的淡水，已被無情的太陽曬熱，發(fā)臭了，那臭味迫使這些不幸的人要用手捏著鼻子，才能咽下一天分到的僅有的一口水，來潤潤干得冒煙的嗓子眼。面包干加上沿路捕捉的魚，便是他們惟一的食物，早就變成了臟得要命的灰色粉碴，里面長滿了蟲子，還夾有因為餓得發(fā)慌而貪婪吞食最后這一點糧食的老鼠拉的屎。水手們越發(fā)怒不可遏地追蹤這些可惡的動物。當水手們氣勢洶洶地在各個角落里搜尋用剩下的這一點點糧食喂肥了的強盜時，他們不但把它們弄死，而且還要把這些被人視為美味佳肴的動物尸體拿去賣掉——機敏的獵人，逮住了一只吱吱亂叫的耗子，能得到半個金幣，而幸運的買主則能貪婪地吞下一道令人惡心的熱菜。為了隨便用點東西把迫切需要食物的癟肚子塞滿，為了隨便應付一下那折磨人的饑餓，水手們只好自己欺騙自己：他們收集鋸末，并把它們拌在面包屑里，用這種摻假的辦法來增加微薄的口糧。最后，饑餓變得十分可怕。我可怕的預言應驗了：不得不吃防止纜索斷裂用的牛皮。饑餓已極的人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中，只好把這種不能吃的東西當作能吃的東西。經(jīng)過長期風吹雨打和陽光曝曬，這種牛皮變得硬如頑石，水手們不得不把每一塊皮吊在船舷外四五天，好讓它變得軟一點，然后放在煤火上一烤，就吃下去。由于缺少良好的食物，白血病在船員中蔓延：起初，患者牙床浮腫，接著開始出血，牙齒松動、脫落，嘴里出現(xiàn)膿腫，最后，咽頭紅腫，疼痛難忍，即使有吃的東西，不幸的病人也難以下咽了。他們死得很凄慘。而能夠活下來的人，最后的一點力氣也被饑餓奪去了。他們只能勉強靠浮腫和僵硬的雙腳支撐，拄著拐棍，像幽靈一樣蹣跚移動，要不就蜷縮著躺在什么角落里。這一次饑餓的航行中，船員的十分之一，是在痛苦中死去的。能干活的水手在一天天減少。

在這無邊無際的大海里，這支由三艘船只組成的船隊，孤零零地在汪洋大海里總共漂泊了三個月又二十天，嘗盡了可以想像的一切苦難，甚至一切痛苦中最可怕的痛苦，好像沙漠中干渴難忍的人看見綠洲的幻覺一樣，覺得翠綠的棕櫚已在隨風擺動，仿佛涼爽的綠陰已沿著陸地漸漸伸展，一連數(shù)日照得他們睜不開眼的強烈而毒辣的陽光似乎變得柔和了。他們好像已經(jīng)聽見了潺潺流水聲，可是，當他們鼓足最后一點力氣，搖晃著身子，向前撲去的時候，幻境頓即消失了，周圍依舊是一片使人厭惡的茫茫大洋。有一次，從桅樓上傳來了嘶啞的喊叫聲——在度過了令人苦悶的漫長時光之后，這是第一次看見陸地。這些快要餓死和渴死的人，像瘋子一樣，全都涌到甲板上來了。連那些像被人拋棄的麻袋一樣隨地躺倒的病人也勉強站起身，從自己的窩里爬出來了。真的，真的，他們正在向一個島嶼靠近！趕快，趕快，趕快上舢板！他們興奮地想像著清澈的泉水，幻想著河水，幻想著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漂泊之后得以在樹陰底下休息的愉快情景。他們渴望踩在自己腳下的終于是堅實的土地，而不是在起伏不停的波浪上搖搖晃晃的木板?？拷搷u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它和附近的另一個島嶼一樣，是一座光禿禿的荒無人煙的巖礁，沒有人和動物、也沒有水和植物！于是，他們又繼續(xù)在藍色的大洋里航行，老是向前，向前。

在我們稱之為歷史的自古以來寫滿人類苦難和人類堅韌精神的記載里，這次航行也許是最可怕和最折磨人的航行，日復一日，周復一周，不知要延續(xù)到哪一天！船隊從海峽駛?cè)氪蠛Ｒ詠恚枏幕臎?、平靜的藍色水面上升起過一百多次，又從這荒涼、平靜而又無情的藍色水面上消失過一百多次。黑夜和白天交替了一百多次；就在這一天，從桅樓上終于又傳來了喊聲：陸地，陸地！是該聽到這種喊叫聲的時候了。這喊叫聲來得正是時候！要是在這汪洋大海上再過兩三個晝夜，這一英雄功績恐怕就不會留給后代了。載著死于饑餓的全體船員的船隊就會變成水上棺材，在海面上隨風飄蕩，聽任波濤將它們吞噬，或?qū)⑺鼈儝佋趲r礁上撞個粉碎。

而在遠離故國千里之外的這個地方，水手們燒毀了幾座茅舍，但并未導致真正的戰(zhàn)斗，因為可憐的島民對于殺人技術(shù)一無所知，利箭刺進他們的身體，鮮血直往外流，他們還弄不明白，這些鋒利的、帶羽翎的、從老遠地方飛來的棍子，怎么會在他們身上扎得這樣深，扎得這樣疼痛難忍。他們嚇得先是徒勞地緊緊揪住露在外面的一截，想把箭拔出來，接著就驚慌失措地逃進自己的叢林里，這時，饑腸轆轆的水手們從土著人離棄的茅舍里，把隨手可拿的雞、豬和各種水果急急忙忙拿個精光。

先是島民搶我們，后是我們搶島民，在互相把對方都搶劫一空之后，文明的搶劫者們?yōu)榱宋耆柰林?，竟給這個島起了個永世蒙受羞恥的名字，叫強盜島。不管怎么樣，這次搶劫挽救了快要餓死的船員們的生命。三天的休息，增強了船員們的健康。最可怕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我們又鼓起了勇氣，繼續(xù)向西前進。一星期后，遠方又出現(xiàn)了一個島嶼，我知道，命運在憐憫我們了。按照我的計算，這應當是群島了，高興吧！歡呼吧！我就要到達目的地了！勝利已經(jīng)在望，但是，不管心情何等急切，也不能使我這個人變得輕率冒失。因為這是個無人島。

開始是絕對休息，沒有采取任何冒險行動。第二天下午，有一只小船從大島那邊信任地向小島駛來，船上的土著人很和藹地向我們揮手。他們帶來了許多從未見過的水果、香蕉和椰子。

病的和健康的，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以來，第一次吃飽了肚子。

我興奮不已，開頭我認為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已經(jīng)達到，眼前就是群島了。其實，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我的計算使我的航向往北偏了，然而，我的迷誤卻帶來又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正是由于航向錯誤地往北偏得太遠，我雖然未能到達目標群島，卻到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群島。

這一回，人們高高興興地升起了船帆，大家都知道，可怕的大洋已經(jīng)渡過，它那兇多吉少的海面再也不會使人感到苦惱和壓抑了。我們只需要在海上再度過幾個小時或幾天就行了，因為此刻我們在右方和左方已經(jīng)看得見一些人所不知的島嶼的模糊輪廓了。

這時，我全明白了，我的目的達到了，我的事業(yè)完成了。我從東方出發(fā)，現(xiàn)在重又進入了東方，是明天，還是更晚一些時候?qū)崿F(xiàn)這個愿望；是我本人，還是由別人代替我到達這個朝夕思慕的群島，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因為我的功績已基本完成，我第一次一勞永逸地證明：誰能始終不渝地在大海上向前航行，無論背著太陽，還是迎著太陽，誰就必然會回到出發(fā)的地方。

幾千年來，大智大慧的人們所預計的，科學家們所幻想的，現(xiàn)在由于一個人的勇敢已變成了不容辯駁的真理：地球是圓的，因為已經(jīng)有人繞地球走了一圈！這幾天，是航行以來最幸福的日子，也是安樂休息的日子。經(jīng)歷了多少厄運，多少艱難，多少痛苦?。‖F(xiàn)在，可怕的饑餓、艱辛的日子、黑夜里在神秘大海上遇到的暴風雨，種種非言語能形容的恐懼都已留在身后，一切痛苦中最大的痛苦，月復一月壓抑著我的可怕的懷疑，也已留在身后了?，F(xiàn)在，當難以計數(shù)的危險的烏云雷電業(yè)已消散的時候，我的功績便放射出燦爛的光芒。多年來我為之付出了全部思索和勞動的無與倫比的偉大事業(yè)終于完成了。我發(fā)現(xiàn)了在我以前從沒有人見過的許多國家和海洋。我是開天辟地以來第一個成功地橫渡這個無人知曉的大洋的人，也是人類中的第一個。在廣袤的地球上，我深入的地方，比任何一個凡人都要遠。對我來說，剩下的不多路程，與業(yè)已英勇完成和勝利達到的這一切相比，又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輕而易舉。

在我們的世界和這些新世界之間，越過無邊無際的大洋，終于架起了一座大橋。一個圓圈封閉起來了：一個半球同另一個半球接合了。我已圍繞地球走了一圈。

我們回來了！我們完成了在我們之前誰也沒有完成過的事業(yè)！我們是第一批環(huán)繞地球到達那里的人！

我這個命中注定永遠肩負重任、從不為完成任務沾沾自喜的孤獨人，我的內(nèi)在悲劇也只有在我的思想得以勝利實現(xiàn)的最后時刻才讓人看清楚。命運從數(shù)百萬人里，選中了憂郁、沉默、內(nèi)向、為著自己的理想，隨時準備犧牲自己在世界上擁有的一切、甚至自己生命的人，為的是叫我來建樹功勛。命運召喚我來從事沉重的工作，而當大功即將告成的時候，又像趕走一名短工那樣攆走了我。既沒有表示感激，也沒有給予獎勵。剽竊了我榮譽的，是別人；領(lǐng)到金錢的，也是別人；在盛大的慶功宴上大吃大喝的，還是別人。命運無情，全不管我對人對事怎樣，始終對這位嚴格的人抱著敵意的態(tài)度。命運給予我的，只有窮其畢生精力實現(xiàn)的一件事：發(fā)現(xiàn)環(huán)繞地球之路。但是，命運沒能讓我凱旋而歸，沒能讓我享受功勛帶給我的幸福和榮譽。我只能看一眼、摸一摸那勝利的桂冠，我剛想把它戴到頭上，命運就說，夠了，迫使我把伸向渴望已久的獎賞的手又放了下來。

我這個人被厄運包圍住了！一旦有誰成了我的朋友和戰(zhàn)友，我就把他們引向命運的黑暗之中。誰信賴我，誰就將為此付出沉重的代價。我的功勛像吸血鬼一樣，吸盡了所有同我站在一起、贊成我主張的人的幸福和生命。

而我發(fā)現(xiàn)的海峽，它的命運隨之也就不可挽回地決定了，它變成了一個歷史和地理的概念。朝思暮想的海峽沒有成為萬千船只的通道，沒有縮短通往群島的道路，歷史上一項功績的精神作用，從來不是由它的實際利益所決定的。只有幫助人類認識自己，并加強其創(chuàng)造意識的人，才是使人類變得豐富起來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像多數(shù)領(lǐng)袖那樣，為著自己的思想，犧牲千百人的生命，我只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第一次幫助人類重新興奮而勇敢地意識到了自身的偉大。一個人能取得的最高成就在于為后代樹立榜樣。我?guī)缀醣蝗诉z忘的事業(yè)，比任何東西都更令人信服地證明：夢想，一旦得到天才的鼓勵，并有熱情不斷推動它前進，定能大大超過自然界的一切自發(fā)力量；而人，在自己短暫的一生里，定能將世世代代看來似乎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變成永垂史冊的真理。我就這樣證實了這樣一個真理。

這都是我的歷史與過去了，我還想帶領(lǐng)一支船隊在時間的旅行中去抵達目標：每一個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聳立一座雄偉的建筑、每一座工廠因地制宜地分散建立在大地各處、每一條道路織成悠閑的街市、處處是通向各處暢通無阻的飛一樣的公共交通工具，種麥的種麥種谷的種谷讀書的讀書、沒有村莊與城鎮(zhèn)地域的差別區(qū)分、只有一個又一個的規(guī)劃區(qū)域各種管理部門的總部與分部，處處置滿了大山與花園草地與森林、處處布滿了大河小溪各座建筑、在綠地與田園的包圍中如星星閃爍、五里一集市五十里一區(qū)、百鳥之聲與詩人歌手的吟唱在其中隨美麗的云彩漂浮，家家朝能相別晚能相見、不再有流浪之傷長途之累別離之苦，連綿高山如同往昔城中一邱、各條大河如同昔日城中一溝、無際的平原高原如同昔日城中麥芳稻香的廣場、大湖如同昔日城中一潭大海如同昔日公園一湖，人人著華服盡其才匆匆來去、少年翩翩有軍人之威麗人飄飄有巾幗英雄之氣、皇皇各省全為一邦、央央大國連為一城，是夢中雄偉壯麗之天府是富足繁華百花齊放之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