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象思維”一詞的提出,由此引發(fā)的幾次討論,實際上全都來自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即文藝創(chuàng)作究竟有沒有特殊性、特殊規(guī)律?可以說,上世紀30年代以來的幾次大的文藝論爭,全都與這個問題有關。——你給我出這樣一道大而難的考題,使得我非常惶恐,不知從何說起,所以才拖延至今。
1937年,胡風寫過一篇《略論文學無門》,說的是文學創(chuàng)作并沒有什么可以秘密傳授的秘訣或捷徑,重要的是人生態(tài)度和藝術追求的一致?!氖嗄旰螅麣v盡磨難重返文壇,在總結自己的文藝批評經(jīng)驗的時候,又談到這個問題,說和他結交的“七月派”的詩人們之所以創(chuàng)作上有成就,和他一樣屢受挫折而依然執(zhí)著于文藝創(chuàng)造并繼續(xù)取得成就,并不是他有什么“秘訣”傳授給了他們,而是他們之間有共同的人生態(tài)度和藝術追求,“志趣相投”而走到了一起?!型鈿v史上的學術文化方面的“流派”,大都是這種性質(zhì),與那種建立在共同的物質(zhì)利益和個人恩怨基礎之上的“桃園結義”、“梁山聚義”毫不相干。
胡風所說的“無門”,沒有“訣竅”,指的是“幫忙”、“幫閑”的經(jīng)驗門道,而主張堅守以魯迅為代表的“啟蒙”、“為人生”的文學道路。為此,他在1935年引進了“形象的思索”一語,1941年改為“藝術的思維”并從比較恰當?shù)慕嵌冗M行解釋。“形象思維”之成為熱門話題,是50年代中期和80年代初期的事;有關兩次討論,都與當時的歷史背景和意識形態(tài)變化有關。討論都沒有取得多大成果,因為所取的角度和路徑不對,所以非但未能揭示文藝創(chuàng)作的奧秘,反而漸行漸遠,糾纏于哲學認識論并滑向了科學心理學(“思維科學”)。
第一次討論這個問題,是在1956—1957年間,是當時在全國開展的關于現(xiàn)實主義問題討論中的幾個論爭焦點之一。當年的“鳴放”運動和文藝界的那場討論,是一次五四精神的回光返照,一場夭折了的思想解放運動;而這一切,全都與蘇聯(lián)有關。當時的中國文藝界亦步亦趨地學蘇聯(lián),步步緊跟。從1953年斯大林之死到1956年蘇共二十大召開,在政局發(fā)生變化的同時,蘇聯(lián)知識界文藝界也進入了“解凍時期”——這是借愛倫堡的小說《解凍》的題目命名的思想解放運動。1954年召開的全蘇第二次作家代表大會,成了大辯論的場所。斯大林主持制定的意識形態(tài)及其對文學藝術的種種束縛,成為質(zhì)疑辯論的中心。這些發(fā)言和論著大都被譯介過來了,在中國文藝界、知識界引起了極大興趣和強列反響。到了1956年那個“多事之秋”,是蘇共二十大、中共八大,以及由此而來的關于知識分子問題及“雙百方針”的提出,促成了那場不足一年的思想解放運動。
“形象思維”這一概念的再次提出并引起廣泛注意,就是在這個時候。提出這一概念的尼古拉耶娃的《論文學藝術的特征》一文,是1954年末譯介過來的,到1956年才引起普遍注意,這也與她的長篇小說《收獲》的成就有關。當時中蘇文藝界先后爆發(fā)的論爭,都是由于對文藝現(xiàn)狀的不滿而引發(fā)的,這種不滿又源于僵硬的意識形態(tài)及其文藝政策對創(chuàng)作實踐的束縛和戕害。兩國的文學家藝術家不約而同地對斯大林主持制定的蘇聯(lián)作家協(xié)會章程中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定義”提出質(zhì)疑,這種質(zhì)疑又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怎樣看待(承不承認)文學藝術的特殊性和創(chuàng)作中的特殊規(guī)律?二是怎樣看待(尊不尊重)作家藝術家本人(的精神氣質(zhì)個性情感)在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當時,質(zhì)疑原定義的人重視和強調(diào)文藝的特殊性和創(chuàng)作中的特殊規(guī)律,重視作家藝術家本人的主體作用。那些堅持并保衛(wèi)斯大林老定義的人則相反,堅持意識形態(tài)的共性包括并決定文學藝術的特性,用階級性、黨性排斥并代替作家藝術家的個性?!@不就是“文藝與政治的歧途”嗎?尼古拉耶娃從別林斯基那里找來“形象思維”這個概念來強調(diào)文學藝術的特性,就帶有“離經(jīng)叛道”的意味。她的中國同行們接過這個生疏而又模糊的概念,同樣是為了彰顯文藝的特殊性以掙脫教條的束縛。
我當時在《長江文藝》負責評論欄,組織發(fā)表了多篇論爭文章,也重視形象思維問題,卻終于沒有寫文章。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我對論爭雙方的觀點都持懷疑態(tài)度。當時論爭雙方的主要分歧與一條經(jīng)典語錄有關,即“馬克思主義只能包括而不能代替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現(xiàn)實主義”。否定形象思維的人強調(diào)“包括”,肯定形象思維的人強調(diào)“不能代替”。前者認為“不能代替”的就是“形象化”,說這就是文藝的特殊性。后者則相反,認為“不能代替”的是“形象思維”而不是“形象化”,“形象化”是造成公式化概念化的主要原因??梢?,分歧就在“形象化”與“形象思維”的區(qū)別,以及何者才是真正的文藝特質(zhì)和特殊規(guī)律。
不能不承認,否定論者的看法是難以駁倒的,因為他們有經(jīng)典著作為依據(jù)。有關經(jīng)典里說得很明白:文藝是生活的反映,作家必須深入生活,認識生活;認識生活又必然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觀察、體驗、研究、分析……然后才能進入創(chuàng)作過程”。由此可知,把“形象化”當成文藝創(chuàng)作的特征和規(guī)律的看法正是從這里來的,后來就有了那些流行的“三段式”或“三結合”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公式:“感性—理性—感性”,“形象—概念—形象”,以及“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等。因為通俗易懂,簡單易行,上世紀中后期發(fā)表和出版而如今早已被人忘記的那些作品,大都是這樣制作出來的。那次討論剛進入高潮,就被“整風”“反右”打斷了,“形象思維”這一概念的確切涵義并未弄清楚。
第二次關于形象思維的討論發(fā)生在1980年前后。1977年末,《人民日報》發(fā)表了毛澤東1965年寫給陳毅的一封談詩的信,信里肯定了“寫詩要用形象思維”。于是,二十年無人敢提的“形象思維”一詞,突然間熱了起來,各地報刊紛紛發(fā)表文章,幾乎人人都成了肯定形象思維的。我發(fā)現(xiàn),毛的說法似是而非,那些“緊跟”的文章大都了無新意,甚至以訛傳訛。毛信里提到形象思維的兩點看法,一是說“寫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二是說“宋人多數(shù)不懂詩是要用形象思維的,一反唐人規(guī)律”云云。他把形象思維當成了寫詩獨有的表現(xiàn)手法,而不是文學藝術所共同具有的規(guī)律,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全都不準確。用這樣一個被誤解的概念去評判宋詩和唐詩的優(yōu)劣,顯然是不妥的,而這一看法竟然得到不少人的認可和吹捧,實在是可悲又可憐。不過,那場討論并沒有局限于此,更多的人是沿著另外兩個方向進行探討的:一是延續(xù)上次討論中的主要分歧,在認識論的框架內(nèi)議論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的關系;二是因錢學森的緊跟,把問題從文學藝術領域拉出去,甚至跳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扯到自然科學方面去了,這里就不去說它了??傊?,這次討論也沒有多大進展。
不過,兩次討論中都有人走到了認識論的邊緣,再跨進一步,就能觸及到藝術創(chuàng)造的奧秘。第一次討論中的主要論題并不是“形象思維”這個概念,而是現(xiàn)實主義問題。當時影響最大,今天看來也依然有價值的文章有:秦兆陽的《現(xiàn)實主義——廣闊的道路》、陳涌的《關于文學藝術特征的幾個問題》、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以及王淑明的《論人情》、巴人的《論人情與人性》等等。顯然,從這些題目就可以看出,真正有藝術創(chuàng)作和藝術鑒賞經(jīng)驗的人,他們所關注的是文藝創(chuàng)作與人、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的關系,這才是文藝創(chuàng)作的核心問題。遺憾的是,突然而來的“反右”把這些人擋在了進一步探索藝術創(chuàng)作奧秘的大門之外,他們那些有價值的看法也都成了“右派胡說”、“修正主義謬論”(茅盾語),而且都成了“繼承胡風衣缽”的“胡風黑貨”。
第二次討論中也有值得注意的,那就是朱光潛和胡風的態(tài)度和看法。1980年,朱光潛發(fā)表長篇論文,中外古今,廣征博引,論證形象思維(應該是“藝術想象的規(guī)律”)確實存在。但是,這位大師級的哲學家、美學家也沒有具體論及哲學認識論與藝術創(chuàng)造之間的關系,更沒有具體分析創(chuàng)作過程。但是,朱光潛這篇文章里有兩段引文,非常重要,意味深長。一段是馬克思在《資本論》里談論勞動的文字,里面提到“最庸劣的建筑師也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比喻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這里引用的文字比較長,主要精神與《費爾巴哈論綱》相通,說的是作為感性活動的人與作為感性活動對象的自然之間的關系,特別是這中間的人的主觀因素的作用。顯然,這是為了區(qū)別于那種直觀的、消極被動的唯物主義認識論。文章末尾處引用了歌德的幾句話,不長,全錄于此:
人是一個整體,一個多方面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著的能力的統(tǒng)一體。藝術作品必須向人這個整體說話,必須適應人的這種豐富的統(tǒng)一整體,這種單一的雜多。(《收藏家及其伙伴》)
讀著這段文字,我立即想到了“文如其人”、“風格即人”,想到了“通感”。從音樂里聽出“明亮”“陰暗”,在畫布上看到“節(jié)奏”“韻律”,于筆墨中體認出“胸懷”、“性格”、“人品”,這不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簡單公式所能解釋的。讀者、觀眾和聽眾欣賞時如此,作家藝術家創(chuàng)作時更是如此。這里所說的“整體的人”當然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精神個體,他們的種種能力不但通向思想,同時也通向感情。藝術作品所說的“話”,主要是通過感情這一途徑而形成和傳遞的。朱光潛在文章末尾引述歌德的這幾句話,的確大有深意;對照前面的標題,我覺得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更加耐人尋味的是,朱光潛這篇文章的標題竟然和三十年前胡風擬定的題目非常相似:
前者是《形象思維:從認識角度和實踐角度來看》,后者是《論形象的思維——作為實踐、作為認識的創(chuàng)作過程》,當年分屬不同陣營的兩位文藝理論家從不同的來處走到一起了。1948年在香港打響的那場思想文化上的“農(nóng)村包圍城市”前哨戰(zhàn)中,他們同時受到嚴厲批判,所戴的帽子都是“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如今他們都大膽肯定形象思維又謹守認識論底線,大概是為了與“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劃清界限?!?982年8月,我和胡風談及此事,向他介紹了朱光潛文章的基本觀點,他表示認同。他說“形象思維是關系到文藝的特殊本質(zhì)和規(guī)律的重要問題,深入討論這個問題,有助于從根本上扭轉(zhuǎn)創(chuàng)作上的公式化概念化和理論批評中的教條主義傾向”;并重申“現(xiàn)實主義是唯物主義認識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特殊方式”的看法。我當即提出質(zhì)疑:這是不是有以哲學代替藝術的嫌疑?胡風回答:特殊方式,就表明并不相同,不是代替。他沒有能說服我,我覺得他和朱光潛一樣,未能跨過“認識論”的鐵欄柵,并沒有解決“包括”與“不能代替”的矛盾。這可能是“心有余悸”,唯恐再被人指為“資產(chǎn)階級唯心主義”。這樣的“余悸”不也是一種“精神奴役的創(chuàng)傷”嗎?實在是可悲。
當時我只是懷疑,一是懷疑“形象思維”這個概念的準確性,二是懷疑哲學認識論與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有那樣直接、緊密的關系,但又說不出道理,提不出論據(jù)。當時的客觀形勢和自己的教學任務都不允許我作進一步的研究,就只好把它擱置一旁?!幌脒@一擱就是二十年。2002年,新出版的《顧準筆記》里的有關文字深深觸動了我,我又想起了這個問題。讀著這則關于《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的幾百字筆記,我好像遇到了電光石火,眼前一亮,一下子記起了許多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知識碎片,它們相互連接印證,使我有了豁然貫通之感。
先來看顧準的筆記,他摘引了馬克思如下一段原文:
整體,當它在頭腦中作為被思維的整體而出現(xiàn)時,是思維著的頭腦的產(chǎn)物,這個頭腦用它所專有的方式掌握世界,而這種方式是不同于對世界的藝術的、宗教的、實踐——精神的掌握的。實在主體,仍然是在頭腦之外保持著它的獨立性;只要這個頭腦還僅僅是思辨地、理論地活動著。
下面是顧準的四點看法:
甲,這里說,在“思辨地、理論地活動著”的范圍內(nèi),實在主體仍保持它的獨立性;
乙,“思辨地、理論地活動”,可以與“實踐——精神的掌握世界”不相干,僅在此限度內(nèi),實在主體保持它的獨立性;
丙,所以,不能把這一段話,理解為非實踐論的唯物主義。
丁,思辨地掌握世界和藝術的、宗教的、實踐——精神的掌握世界不同,這多少有點康德主義的味道。參考馬克思論希臘藝術。
從這里,至少可以悟出三點:一是人與外界自然的關系,人對于世界的活動,并非只是認識、反映,而是至少有四種方式。二是馬克思自己確認,他所使用的經(jīng)濟學哲學思維方式與藝術的掌握世界的方式不同,也就是說,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并不包括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三是哲學思維的對象是外在于人腦并仍然保有其獨立性的客觀世界,文藝創(chuàng)作所面對的則是不具有獨立性的感性活動對象;前者是主客觀二分式的,后者是主客觀結合、互滲的,亦即“天人合一”的?!谑?,我更加確信上面提到的那兩個懷疑,即“形象思維”這一概念確實不準確,不能說明文藝創(chuàng)作的特殊規(guī)律;同樣,“認識生活”、“反映生活”也不是文學藝術的根本目的和主要功能。
先說“形象思維”這個概念。上次信里提到,并非所有藝術都有形象,如抒情詩、哲理詩,其實更明顯的是音樂,音樂是直接訴諸聽覺的感情表達,既沒有視覺形象,也沒有語義內(nèi)涵??梢?,形象并非所有藝術全都具有的。至于“思維”,也不是所有藝術都有或都沒有的。因為“思維”專指抽象思維即邏輯思維,也就是理性認識,那種“思辨地、理論地活動”,顯然是不適于音樂、多數(shù)造型藝術和詩歌的。但正如你所說,小說、戲劇就離不開這種理性思維即邏輯思維。可見,形象、思維,都不是藝術創(chuàng)作所必有或必無的,這就造成了概念的既不周延又不準確。
所以,我認為“形象思維”是一個被誤譯又以訛傳訛的糊涂概念。據(jù)有關資料,最早提出類似說法的是俄國批評家別林斯基,他的原話被漢譯為“藝術是寓于形象的思維”。后來輾轉(zhuǎn)相傳,簡化為“形象的思索”、“形象的思考”、“形象的思維”,最后定為“形象思維”。我不懂俄文,僅從以上中文的變化看,這幾個“思”后面的變化,特別是最后變成“思維”,就不再是一般的“思”,而是嚴格意義上的“思辨”即理性、抽象、邏輯之思了。我不知道,別林斯基那個“思維”的俄文究竟是哪一個“思”。更重要的是那個被省略掉的“寓于”,也就是“居住在”、“進入了”的意思?!霸⒂谛蜗笾肌?,不就是“想象嗎”?想象者,“想中之象”、“象中運思”也。西方普遍通用的“藝術想象”就是指此而言,別林斯基不過換了個說法而已。法捷耶夫在講“唯物辯證法的創(chuàng)作方法”時借用別林斯基的話,高爾基在談“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時提到這個概念,與這種教條公式扯在一起,焉有不加以曲解的道理?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1986年劉再復提出文學的“主體性”問題,談到創(chuàng)作中的“二律背反”現(xiàn)象,即“作家愈是有才能,對他的人物就愈無能為力;作家愈是蹩腳,就愈能控制他的人物”。當時姚雪垠與他論戰(zhàn),說這是缺乏常識的唯心主義胡說。我告訴他,此說并非劉再復杜撰,是從別林斯基那里來的。姚雪垠說別林斯基也可能是唯心主義的?!@倒被他說中了:別林斯基確實深受黑格爾的影響,不過馬克思可是贊賞黑格爾的“發(fā)展了能動的方面”的??梢?,問題不是劉再復和別林斯基“唯心”與否,而是我們這里的絕對“唯物”、“客觀”堵死了通往藝術創(chuàng)作奧秘的道路。我認為,這里說的“二律背反”、就是別林斯基所說的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自由與不自由,主動與被動和所謂“依存性”問題,而這正是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特殊性之所在。
別林斯基在《論俄國中篇小說與果戈里君的中篇小說》一文里,具體談到了創(chuàng)作過程,這一過程中藝術家與他的對象之間的關系問題。所謂“自主”、“自由”、“依存”等等,指的都是作為創(chuàng)作活動主體的藝術家與創(chuàng)作對象(題材、人物)之間的關系的變化。以往的討論一直在主客二分式認識論框架中糾纏,爭的都是認識主體一方的思維方式問題,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寓于”,或知道了也并未重視。然而,這個“寓于”卻關系重大,所謂“二律背反”以及“自由”、“自主”、“依存性”等等,均由此而來。有了這個“寓于”,就改變了藝術家與他的對象之間那種認識主體與認識對象的關系——藝術家“寓于”即“寄居”—“進入”了他的創(chuàng)作對象之中。這不就是上面提到的“想中之象”、“象中運思”嗎?別林斯基在談到藝術家“既是創(chuàng)作的奴隸,同時又是它的主人”這種“寓于”中的特殊情況時以夢為喻,說“關于這一點,最好用夢來解釋。夢是一種自由但同時又依存于我們的東西。憂郁的人做可怕的、怪誕的夢,遲鈍的人在夢里也在睡眠和吃東西;演員聽見鼓掌,軍人看見打仗,法院錄事見人行賄,等等”。——做夢的人當然是夢的主人,但既然已經(jīng)“寓于”夢中,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均不由自主,統(tǒng)統(tǒng)“依存”于夢境了。顯然,這里的問題不在于夢中之思的性質(zhì)和方式,是感性還是理性,是形象還是邏輯,問題的關鍵在于主客體之間的關系;此時的“我”,已經(jīng)“自失于對象之中”(叔本華)。有這種“自失”,才會有真正的藝術創(chuàng)造。魯迅所譯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里也有“白日夢”之說。
這樣的“自失”,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并不稀奇,在中國更是連小學生都知道的常識。“推敲”一詞就源于詩人賈島和韓愈因“自失”于詩的境界而結交的故事,這樣的記載在詩話、畫論和筆記小說里很多,人們目之為“入迷”或“癡”“醉”“瘋”。從陸機、劉勰到王國維,都談過這個問題,說明中國人并沒有把主客觀的二分對立看得那么絕對。最近的例證是巴金和魯迅,他們筆下的人物都有不受他們控制的:《秋》里的淑貞就沒有按照巴金原來的設想活到十五歲出嫁,而是早早投井自殺了。魯迅也沒有想到,他的阿Q會那么快走向了“大團圓”。這種“自失”——作家進入特定情境和人物不受作者控制的例證在外國也很多,巴爾扎克、福樓拜、愛倫堡都說過,作品中的人物就是他自己。說得最明白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同我的想象,同我親手塑造的人物共同生活著。他們好像是我的親人,是實際活著的人;我熱愛他們,與他們同歡樂,共悲愁,有時甚至為我的心地單純的主人公灑下最真誠的眼淚?!保ā侗晃耆枧c被損害的》)
可見,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中的這種“自失于對象”的現(xiàn)象,是藝術創(chuàng)作這種特殊精神活動的常態(tài),所以稱之為“特殊規(guī)律”,又因為特殊而成為“奧秘”。問題是,這種狀態(tài)是怎樣來的,誰是創(chuàng)作的主宰?對此,別林斯基通過對夢的解釋作了回答:什么樣的人就會有什么樣的夢,人的秉性氣質(zhì)和經(jīng)歷命運以及個性教養(yǎng),共同鑄就了他的主觀精神和人格,這就是夢的內(nèi)容和形式的區(qū)別的由來。他說到果戈里的成功,把主要原因歸于果戈里具有一種重要而可貴的“深刻到滲透一切的人道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顯示出藝術家是一個具有熱烈心腸、同情心和精神性格的特殊性的人”。
這就又要說到胡風了,前面說過,胡風是最早在中國倡導形象思維的,事實上,他的一生,他的全部文學活動,全都是在探索和堅持藝術的特殊本質(zhì)和特殊規(guī)律。他在1940年開始談論“藝術的思維”的時候,就注意到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客觀之間的關系,所取的角度和路徑比較恰當。后來他的理論批評和其中常用的特殊詞語,也大都與此有關,如“主觀精神”、“受難(passion)”、擁抱、搏斗等等,說的就是創(chuàng)作主體和創(chuàng)作過程?!爸饔^精神”或“主觀戰(zhàn)斗精神”,相當于前面提到的別林斯基所說的“主觀性”,指作家的精神境界,胸襟抱負,人生態(tài)度。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動力,沒有燃燒的主觀精神,就不會有創(chuàng)作沖動、創(chuàng)作激情。胡風強調(diào)“主觀精神”“人格力量”“戰(zhàn)斗要求”等等,并在這些詞后面使用“擁抱”“突入”“搏斗”“相生相克”等詞語,而不用“觀察”“認識”“研究”“分析”——前者是感情的、藝術的,主客觀交融的:后者是理智的、認識的,主客觀分離的。至于“受難(passion)”,這應該是胡風文藝思想的中心詞語,也是我們現(xiàn)在正在談論的,曾被誤稱為“形象思維”的藝術創(chuàng)作特殊規(guī)律的關鍵。此語出自我一開始就提到的《略論文學無門》一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話:“一邊是生活‘經(jīng)驗,一邊是作品,這中間恰恰抽掉了‘經(jīng)驗生活的作者本人在生活和藝術中間受難(passion)的精神!”——這段話極其重要,可以說,這正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奧秘之所在。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過程就是受難,而且是一種特殊的受難passion,激情、熱愛、歡樂、痛苦、基督受難——為愛而獻身而犧牲,這不就是“人生態(tài)度和藝術追求的一致”嗎?當年李廣田先生寫給文學青年的《文藝書簡》一書,一開頭就談到這個問題,并借孟子的話作解釋:“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天下有饑者,猶己饑之?!薄疤煜轮裼衅シ蚱D不被其澤者,猶己推之而納諸溝中。”——這不就是人性,人道主義和無緣無故的愛嗎?所以魯迅說“創(chuàng)作總根于愛”。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特殊規(guī)律或奧秘,就在這里。
探索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胡風,清理世界歷史發(fā)展線索的顧準,都曾“熱“過一陣子,那是作為冤案傳奇人物而被拉入文化產(chǎn)業(yè)的;作為批評家和學者,有關理論的“學案”卻少有人問津。這是學術界的悲哀,文化界的恥辱。馬克思可沒有把文學和學術當做“產(chǎn)業(yè)”,胡風顧準都與“文化產(chǎn)業(yè)”無關。王元化說過,顧準是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無法繞過的人物;那么,胡風就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思想史和文藝理論研究所無法繞過的人物,歷史不會忘記他們。
(作者單位:江漢大學)
附羅飛原信:
姜弘兄:
在我們議論“何其芳現(xiàn)象”的那次通信里,(通信全文發(fā)表于《黃河文學》2008年2、3期合刊上)你給我信中提及“形象思維”的問題,我當時未能領悟其真意,曾多次向你請教,因為你寫作計劃安排緊密,抽不出時間詳細作答,曾用電子郵件發(fā)給我?guī)锥晤櫆屎涂档碌囊?,但我手頭無他們的原書,單靠引文仍不能使我開竅。
你那次給我信上的原話如下:
“你提到了‘形象思維,近年來我一直認為這個概念不準確,因為藝術創(chuàng)造是一種審美活動,一不是思維,不是認識;二者主要不是靠形象,而是靠感情?!?/p>
下面你為了解釋這個問題,提到了馬克思,提到了顧準,提到了維柯,提到胡風和阿垅。具體列舉了阿垅《形象再論》中提到的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和馬致遠的《天凈沙》。讓我愈看愈糊涂了。
依我理解:藝術創(chuàng)造(這是個大概念。“藝術創(chuàng)造”包括范圍太廣,其中有文學、音樂、美術、雕塑、舞蹈等,文學又分詩、小說等),我縮小一點,就以文學來說,它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是思維的“外殼”,而且是一個不能剝離的“外殼”。思維和語言相互依存,馬克思恩格斯在強調(diào)語言和人的思維的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時,提出了“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這里的“思想”是思維的結果,是理性的認識。用語言手段(以語言為載體)的文學作品,完全排除理性和感性統(tǒng)一的思維活動,就能完成創(chuàng)作過程嗎?其他藝術門類,它們的創(chuàng)造主體也是人,沒有人的思維活動,只靠感情就能完成藝術的審美活動嗎?我懷疑。
至于你舉的《登幽州臺歌》、《天凈沙》,阿垅是具體談詩的。那么小說呢?不主要靠形象,如何表達感情?我甚至以為你把“形象”、“形象化”、“形象思維”都沒有作出區(qū)分,混淆了。
反正,我在“形象思維”的問題上被你弄糊涂了,所以不得不再寫信給你,即使時隔兩年,也還希望你能給我解惑。
祝好!
羅飛
2010.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