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青春的跋涉
3. 孤獨的思想者
【開篇寄語】:
承受孤獨是一種挑戰(zhàn)。
在孤獨中心神寧靜,在寧靜中思維致遠,在致遠中知行超越。
思想者的思想就是這樣產生的。
(1)
夜深,泰州城靜了。泰州中學各教研組的燈一盞一盞地滅了。須知,那是國家經(jīng)濟面臨懸崖、整個民族食不裹腹的年代啊,按時上下班已屬相當不易。
然而,語文教研組卻有一盞燈,天天亮到午夜。
燈前坐著的,自然是青年教師洪宗禮。他一身清瘦,面色有些蒼白,然而卻毫無倦意,也從不在乎饑腸如鼓與體力不支。
白天,他步履匆匆,如有風助。他朝氣勃發(fā),面帶朝霞。他精神抖擻,渾身是勁。講課,輔導,抱班(任班主任),談心,走馬燈似的聽課。晚飯后遍走泰州城大街小巷,一學年里把學生家長訪問二三次。夜晚,一坐在辦公桌前,他的心神又得以高度的寧靜與集中。從少年起,他一直把黑夜當白天用,恨不得有兩輪太陽輪流照耀著。
夜,金子般的夜??!
他有時推敲教案。像海綿吸水一樣,一條條回味、吸納老教師講課時的智慧和方法,再像指揮員擬訂作戰(zhàn)方案一樣,對45分鐘的一堂課,那一個個環(huán)節(jié)、一行行板書、一句句話語,甚至一個個手勢,一點一滴地精心細密地設計起來。
他有時批改作文。從開頭感覺批改作文如大山般的壓力下一步步解脫出來,由煩心到清心到漸入舒心,感到批改作文是對班上40名不同的家境、心性、智趣、能力、特點的孩子一個個有趣的探訪,一次次心靈的對話。
他有時研究班級的事兒。當時泰州中學有初中、高中37個班,新教師都從初中教起,初、高中教師沒有高低之分。特別作為中共中央推進學制改革的江蘇省兩所試點校之一的泰州中學,洪宗禮又是試點班的班主任,他自覺抓班級設計這只手一點不比抓教學這只手省力。把每一次班會想得再細些,把每一項活動策劃得再精些,把每一回談心嘮得再深些,把每一番家訪訪得再實些,把每一次發(fā)言講得再準些……
他更多夜晚在讀書,讀報,讀刊物。閱讀已成習慣和精神飽餐。他體悟到精神上的貧窮比肉體上的饑餓更難忍受十倍。每逢遇到好文章、好理念、好主張、好語句,他都禁不住擊掌以呼,高聲而誦,喜形于色,還連忙做些摘記。這時,好像有一束穿透烏云的陽光,直射自己心頭,讓他頓時感到如登臨高山之巔,俯視谷野,豁然開朗,連生命也因閱讀而霞光噴涌,激情四射。
他還慣于燈下漫筆——寫教育教學札記。就育人抑或教壇上的疑竇、故事、個例、發(fā)現(xiàn)、求索、突破、經(jīng)驗、差距、過失等,他樂于隨時寫下來,少則二三百字,多則一二千言,短小得像塊豆腐干,絕無鴻篇大制;寫后也不圖發(fā)表,只為了“下水”練筆,為了審視來路,權當梳理自己,也不排除一點點自憐自賞的成分。幾個月下來就寫了數(shù)百篇。他幻想著如此一點一滴,滴水石穿;一土一石,壘積成山。
夜深人靜的時候,洪宗禮所做的這一切,都離不開“想”這個后來被他命題為總開關的人生要務。原來,生于亂世動蕩之中的他,耳聞目睹的異事云涌,奇人紛至,漸漸造成他少兒時就愛動腦子追根刨底,求學后遇事總好問個水落石出。工作后,他更喜歡在旋風般的節(jié)奏里,品味耕耘,回首旅途,窮源竟委,夢想明朝,于是熱衷于一個人靜思默想,以求整修思想的羽翼,過濾昨天的軌跡,讓明天的自己精壯起來。久而久之,日里他人忙得宛若一陣風,夜晚他大腦轉動得如同緊抽的陀螺。
(2)
他思想著語文科的備課和教學。
語文課究竟怎么備課,怎么教,這個問題猶如一把鉗子,鉗住了他的心。
讀大學時,正值1958年大躍進時代,中國教育被生產勞動沖擊得懵頭轉向,不知所措。學校里的文化學習慘遭宰割,語文知識教育自然遇到摧毀般的打擊。
三年自然災害擦亮了教育的眼睛。1962年江蘇省教育廳吳天石廳長作出關于加強語文“雙基”的講話,好比一塊巨石投之江蘇省誨海,頃刻間在省內尤其在泰州中學,掀起洶涌大浪。教師們從“突出政治”的語文課,轉向了強化基礎知識、基本技能的語文課。牢牢夯實知識、技能的基礎,似乎成了教改理念的主航道。
這時的洪宗禮,感知了這個思想之潮,投入了這個轉型的教改之潮。他駕馭的一葉小舟追蹤語改領航的旗艦,在茫茫霧海里依稀看見了前方微微閃亮的燈塔。
不到兩年,1964年春節(jié),毛澤東主席與他侄子毛遠新關于教育的一番講話,無異于一場強地震,其沖擊波將中國教壇掀得地動山搖,其中關于教師講的多,學生“學了也無用”的斷語,一下子把許許多多教師又打入悶葫蘆里了。
不久,江蘇省教育廳朱子聞副廳長來泰州中學視察。他召開教師座談會,到醫(yī)務室細細查看學生近視率,還親自看了打掃得很衛(wèi)生的廁所,之后去物理實驗室,對等候在那里的一百余名教職工作了3個小時的報告。主題是做一名又紅又專的教師。宣傳鹽城出現(xiàn)的知識青年榜樣董加耕,主張學生全面發(fā)展,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一陣風,一陣雨,教改的潮流如江水一樣隨著風云變幻。一頭霧水的教師們的心兒,在浪濤里忽上忽下,教壇的舵把不斷轉變著方位。
洪宗禮的心空也忽陰忽晴地變幻著。他一次次地想,打鐵首先自身硬,好師傅才能帶出好徒弟。不管潮流怎樣變,打造高水平的素質不能變。省常州會議提出語文教師要“做到人人寫一筆好字,說一口普通話,寫一手好文章,會背誦二百篇文章、三百首詩詞,有較淵博、較系統(tǒng)的語文知識,懂得一些教育學和心理學知識,善于面對不同的教材采用不同的教法”的要求,自己什么時候都不可不尊奉為金玉良言。這是語文教師足以安身立命的生命底線哪!
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這副毛澤東在延安時曾引用的對聯(lián)即是那些沒有真才實學者的畫像。洪宗禮由此聯(lián)想到每每備課與林林總總的理論、知識、學問的遭遇戰(zhàn)。
一套語文教科書就是一部微型的百科全書。
從知識看,它不僅包含語文本身豐富的學科知識,還涉及社會及自然等方面的包羅萬象的內容;
從教學設計看,還要融會和運用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人才學、語文教學論等多方面的理論。打個比方,備語文課,就好比把幾條、十幾條學科的知識線“集合”在一個針孔里,凝聚在一堂課上,這需要的是厚重的文化積淀和學養(yǎng),不是光憑大學里學過的十幾門分解的課程就可以奏效的;
從方法說,備課的功夫還要花在運用“心力”上。要能“鉆進去”“吃透”教材,又能“跳出來”把握學子,設計出適合于學子認知規(guī)律和心理發(fā)展的優(yōu)化方法。
一回回備課,使他認識到自己是多么無知!多么幼稚!多么淺??!語文教師應當是知識財富的擁有者。他的知識寶庫里,該有琳瑯滿目的珠寶,他的理論大廈中,該堆積足夠支撐的本錢。沒有廣博的知識,沒有扎實的基本功,講好語文只能是天方夜譚!那樣的教師,和糊里糊涂的二八月莊稼人,和吊兒郎當?shù)亩遄庸そ?,又有什么兩樣?/p>
(3)
這是一堂令他刻骨銘心、回味無窮的課,讓他想了一輩子、說了一輩子的課,也成了他教改苦旅上足以堪為節(jié)點和里程碑的課。
那是1963年,校領導要他上一節(jié)公開課,課文是冰心的《小橘燈》。
作為初出茅廬的青年教師,在校領導、老教師前上公開課,真是難得“露”一手的好機會。他暗暗慶幸校長給了自己展示的平臺,欣喜地展望著注定精彩的碩果。須知,教師的生命在課堂,上一堂精彩的課,就是教師一件精美的杰作!
為了讓這堂課不負眾望,他反復鉆研教材,一遍遍地朗讀、背誦、默想、深索,從課文內容到教學語言逐字推敲,從板書到手勢全面打磨,又一次次獨自上講臺練習試講,再一番番對細微處做精雕細刻,連讀、講、問、答等系列環(huán)節(jié)的時間安排,都準確計量到了分秒!為這一節(jié)課,洪宗禮整整三夜人未眠!
終于上課了。他無比激動地掃描一眼班級,精神抖擻地走上講臺,儼然是舞臺上的領銜主角。
看啊,那板書工整而具匠心,那講解極有條理而又風趣,那朗誦準確中飽含情感,那體語豐富而有張力。
他的眼睛在說話,牽動學生雙雙明眸閃亮;他的手勢在演奏,學生們的感情隨之起伏跌宕;他甚至覺得,他的心在傾訴,那傾訴已化作一座虹橋,悄然地連通學生的心靈。
一的一切,似乎都得心應手,揮發(fā)得淋漓盡致,動用全部知能、心力打造的這一課,似乎再也無法復制了。
他喜滋滋地走回辦公室,他笑微微地和同事打著招呼,他準備迎來如潮好評。
評課了,他輕松舒展地靜坐以待。
意想不到的是,評課的老教師卻評得一針見血:“這堂課精彩則精彩矣,教者成了梅蘭芳。就是忘了學生,丟了‘雙基?!?/p>
這致命的毛病,讓洪宗禮萬萬沒有想到!
功與效,近乎南轅而北轍。種與收,形成天和地的反差。
像一瓢冷水迎面潑來。他頓時打了一個冷戰(zhàn),全身麻木地顫栗著。
又像醍醐灌頂,從頭到腳。過了許久,他才像自天上回到地上,從陶醉中漸漸清醒過來。
細細品味,這是多么深刻、多么中肯的評語啊。
這只失敗的苦果,他一遍遍咀嚼著,咀嚼著。甜中品甜,也許不一定品味到甜的甘美;苦定思苦,卻往往能深切地反思出苦的痛楚。洪宗禮從苦澀中嚼出甘甜,從失落里嚼出希望。
從此,“雙基”置于他的心之天平上,分量越來越重?!笆种杏袝?,目中無人”的教訓換來了一面語文教學之幟,上面高標八個大字:手中有書,目中有人!
從此,他對語文教學的思考有了一個新飛躍:教書以育人為本,育人以開發(fā)為先,開發(fā)以自動為源;好的教師不在于能不能苦心地將知識教給學生,嫻熟地讓知識在其大腦里跑馬,而在于能不能智慧地引導學生發(fā)現(xiàn)真知,創(chuàng)造性地叩開真理的大門。
洪宗禮幾十次解剖這堂“費力吃苦果”的課,這堂課也成了他潛心研究中學語文教學論和教學規(guī)律的一個重要觸發(fā)點、閃光點和延伸點,教育他第一次懂得了講臺練功的價值。
在那堂課以后一連幾個夜晚,洪宗禮為自己草擬了一個講臺練功計劃。其內容有“六練”:
練口——錘煉準確而生動的教學語言;練手——鍛煉科學而美觀的板書;練情——培養(yǎng)熱愛和尊重學生的感情;練心——形成靈活多變的教育機智;練文——提高對課文的理解和分析能力;練藝——提升教學藝術。
他寫道:三尺講臺是教師最好的練功臺;50平方米的課堂是教師自我提高的練功房。
45分鐘一堂課,時間是有限的;50平方米的課堂,空間是有限的,教師只要有廣博的知識,有扎實的基本功,就可以在有限的時空里發(fā)揮學生無限的思考力和創(chuàng)造力。
這些金子般的箴言語絲,得益于他久久地孤獨地沉思。
憶往是人生經(jīng)典的回放,反思是人生邃密的品味。人啊,每一次刻骨銘心的憶往反思,都會化為春播智慧,秋收才干。
(4)
洪宗禮是一個不懂就學、不通就想、想好就干的人。他學起來如癲如狂,思起來如癡如迷,干起來如風如火。
其中的思,不僅成了他教改進行曲的強音,還成了他精神發(fā)展史的樞紐。
在初為人師那無數(shù)夜靜思的歲月里,他更多地還是一段段思考自己,一步步解剖自己,最終達至一層層認識自己。
“人啊,認識你自己!”古希臘的德爾菲阿波羅神殿上就刻著這句警世銘文。印度的泰戈爾更揭示了內涵:“‘認識你自己——因為認識就是解放?!比说纳?,就是不間斷認識自己的歷史,透視自己的“軟肋”,走出自己的“低谷”,調整人生的坐標。
“少年不識愁滋味”,不知地厚天高,郭沫若少時不也滿懷“視天下之無不為”的雄豪之魄嗎!我們的主人公洪宗禮從花季少年到風華青春,各門各科成績都是頂呱呱的驕子。到大學時,誦、背、說、寫、奏、演等“十八般武藝”幾乎無出其右者,他甚至還背過字典、辭書,一心縱橫教壇,彰顯圣園,哪曾想一觸摸實際卻連連碰壁,自吞苦果,這能不令他操起心魂的顯微鏡,重新細細地觀察自己,審視自己,乃至審視自己以往對自己認識的失準嗎?
他在郁悶中苦苦求索。
他從求索里走出郁悶。
他第一次深切地感悟,書到用時方恨少,功正展處才覺低。當人到社會找到自己發(fā)揮火力點的崗位并投入“戰(zhàn)斗”時,才驀然察覺,社會是按才干和智慧重新“洗牌”的。大學畢業(yè)有了文憑,只是一種憑證,未必就有水平;有了學歷,只有一種潛力,未必就有功力。沒與踐行結合的學識,很虛,發(fā)空,有點像不積雨的白云,不坐果的謊花。
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表象是意浮氣躁,癥結是急功近利,缺少的是腳踏實地。難關當頭,出路何在?自己就該煞下心,靜下氣,埋下頭,以零為起點,學馬拉松健兒的心志,像大漠里跋涉的駱駝那樣,對自身來一場重新塑造的工程。當晚,他在床頭柜上寫下“情操高,教風實,教藝精,知識博,基本功硬”十六字箴言,這也成了他終身立教的指南針。
他還漸漸覺察,人生光有大目標大決心不行,更要有實現(xiàn)大目標的一個個目標,實現(xiàn)大決心的一次次決心。走上教學新崗位,實際上是步入了另一所“自我提高”的大學。他琢磨出了“滾雪球”“鯨吞水”“輻射”“釀蜜”“反芻”等十多種自學方法,開始了日日夜夜艱苦的吮吸和釀造,并以幾千張知識卡鋪路,以幾十本教學札記為橋,書寫起卓而不群的語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