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國偉,1944年生,廣東廣州人。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學與研究,主講《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和《魯迅研究》等課程。著有《回到故鄉(xiāng)的荒野》(魯迅論),《中華新文學史(上)》(合著),《觸摸凝血的花紋》(魯迅研究,合著),編有《南國詩潮》,《魯迅散文精粹》等?,F(xiàn)為中國魯迅學會理事,廣東魯迅學會副會長,廣東珠江文化研究會副會長。
全艷萍:鄧老師,您好!您是多年來從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者,在魯迅研究方面著述頗多。我們讀到過您關于中學魯迅作品教學方面的一些論述,覺得很有見地。今天我們的談話就先從魯迅作品教學這個話題開始好嗎?
鄧國偉:好吧。我是在大學里開設了魯迅研究的課程,但對于中學的教學,本沒有特別的關注。近年來我參加過相關的會議,有過一些想法,也可以隨便談談。我有時想,這本來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但說起來卻又非常地復雜,跟人們對魯迅的認識有關,跟時代的風氣有關,牽扯的東西太多,我其實不大愿意去多談它。試想想,既然二十世紀出了一個魯迅,你能想象有一本沒有魯迅作品入選的中學語文課本的存在嗎?對于需要有豐厚的精神內(nèi)涵的課本,魯迅是不可或缺的。你把許多別的作家都選進去了,但是沒有魯迅,行不行?所謂要“放逐魯迅”的觀點根本是不能成立的。語文教學不單要傳授知識,還有精神哺育的責任。魯迅的存在,能讓學生充分地感受到20世紀作為一個產(chǎn)生了偉大變革的新時代的精神的光芒。但據(jù)我所知,社會上雖然眾說紛紜,總的說來,也還沒有嚴重到要排斥魯迅作品的程度。不過,過去的選文確有不妥之處,可以更換一下,也可以多補充一些別的作家的作品。這是我也有同感的。包括入選的魯迅作品在內(nèi),課本內(nèi)容的隨時的修訂是很正常的,也是有必要的。如《文學與出汗》《“友邦驚詫”論》,我認為并不適合中學生的閱讀。老師講解起來需要過多地涉及階級論和政治斗爭的內(nèi)容。學生會有隔膜,說不定還會有反感?!栋正傳》雖然是魯迅的代表作,但因為含義太深,我認為也不適合作課文。連研究者至今都還說不清楚的東西,何必急于讓學生去接受?像《阿Q正傳》和《傷逝》之類的小說,目前研究界尚無確論,更適宜于學生的課后閱讀。讓學生閱讀不是為了考試,不是為了背誦標準答案,而是出于興趣,慢慢地去閱讀去領會,會更好。當他們真正讀懂了,就會喜歡它。再從課本編選的角度說,魯迅的好文章非常多,為什么不可以選一些更適合中學生閱讀水平的,更方便學生接受的作品呢?為什么不可以選更有溫暖感的,更有文學色彩的,更有趣味性的作品呢?只要有新的眼光,則不但是在小說,在《朝花夕拾》和《野草》里面,就是在他的雜文里,也可以找到很多思想深刻而又文采斐然的作品來。這樣的改進并不是有些人之所謂“換血”,沒有必要故意地夸大其詞,沒有必要大驚小怪。
全艷萍:現(xiàn)在的讀者有許多人不喜歡魯迅,有些學生寧愿讀林語堂、梁實秋,甚至是周作人,也不愿意去讀魯迅。您怎樣理解這樣的傾向?您覺得魯迅在21世紀的命運會是怎樣的?
鄧國偉:光說文章,上面說到的魯迅之外的幾位作家都有好文章。他們都是非常有個性的作家,都是新文學星空中閃亮的存在。我本人也喜歡他們的作品。我的案頭也放著林語堂的《剪拂集》,周作人的《雨天的書》和梁實秋的《雅舍小品》等等。這些書很適合和魯迅的作品放在同一個書架上。他們有些作品,對比起魯迅的作品來說,讀起來比較輕松,在緊張的工作和學習之余,特別讓人喜歡,是有道理的。這也是這個時代喜歡輕松愉快的東西的閱讀風氣使然。當然,文學可以是多元的,閱讀可以是豐富的。喜歡誰不喜歡誰,有時不過是個人的趨向。但認識上卻不能糊涂,作為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為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林、周等作家,還是不能取代魯迅的地位。與這幾位不同,魯迅作品更多地是直面人生,讓人感受痛苦的。魯迅作品是在寫出“絕望”時讓人感覺到“希望”。但這是違反世俗的,所以即使是在魯迅活著的時代,不喜歡他的人也是很多,不獨現(xiàn)在為然?!拔业臄橙丝芍^多矣!”魯迅是這樣說過的。魯迅卻是不以討人喜歡的面目存在,而這也正是他存在的意義。盡管經(jīng)過歷史的篩選,魯迅是在時代變遷的風浪中站住了,但總有人還是不喜歡他,想踢開他。但是你想想,總有人想踢開他,不正說明他還“討厭”地存在著么?你可以喜歡或不喜歡他,但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他,我想,21世紀的精神生活和社會生活都不可能繞過魯迅的巨大的存在。21世紀還會處處存在著一個已經(jīng)不在場的讓人喜歡也讓人厭見的魯迅。但只要你是一個認真地去閱讀魯迅的人,一個生活閱歷逐漸加深并愿意思考的人,我認為都是能夠理解他的存在的意義的。我們不是不時地可以聽到“可惜魯迅不在了”的感嘆嗎?不是經(jīng)常會聽到“希望能再出一個魯迅”的呼喚嗎?我知道,也有一些喜歡魯迅的人,看見憎惡魯迅的言論的時候,就說要“保衛(wèi)魯迅”。其實魯迅何嘗需要“保衛(wèi)”呢?到了他真該滅亡的時候他就會滅亡,魯迅自己說過,他是真心誠意地愿意自己“滅亡”的。但他還存在著的時候,你詛咒他滅亡卻是沒用,你總會遇見他,沒時沒候地就會遇見他!而且他的存在的光芒不會消減。我想,這就是魯迅的意義,也就是他的命運。在過去,在21世紀,甚至是在未來的很長的時間里也還會是這樣的罷?
全艷萍:鄧老師,您說得真好,把我感覺到的說出來了,這增進了我對魯迅的理解,也增強了我對文學的信念?,F(xiàn)在我們換一下角度,談談當下的文學的困惑吧。在您看來,目前,文學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鄧國偉:從一般的表現(xiàn)來談,或從“五四新文學”所昭示的高度來談,答案是不會一樣的。記得有一位我們很尊敬的作家說過,現(xiàn)在是最好的文學的時代。但也有人甚至懷疑文學是否正在“消亡”。好像走了兩個極端。在我看來,若說“最好”,真是說不過去的。起碼,文學并不是讓人振奮的存在。但說“消亡”,恐怕是惋惜的情緒大于客觀的事實。懷疑會“消亡”者不過是不樂見目前的狀態(tài)而已,文學何嘗真的會“消亡”?在他們看來,理想的文學的狀態(tài)不見了,便會覺得它幾近于“消亡”?!氨^”其實還是生長在對文學的愛中的。從傾向上,目前的文學狀況應該說是比較糟糕的。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用“經(jīng)濟時代”和“網(wǎng)絡時代”的混亂來原諒創(chuàng)作界的雜亂無章,仿佛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這個時期的優(yōu)秀的作家和優(yōu)秀的作品是存在著的。但到底可傳誦的作品少,讓人百讀不厭的更少。小說詩歌散文都空前地多,但光是多,有時又反而讓人有無聊之感。譏為“垃圾”的感慨是常見的。現(xiàn)在的長篇小說據(jù)說每年可以生產(chǎn)出幾千部,要夸耀“繁榮”也是可以的,五四時期不是連長篇都少見么?但真正的繁榮卻不能只看數(shù)量,還需要有更內(nèi)在的支撐。再看看日報和刊物上的散文,大都體現(xiàn)著“閑適”的追求,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的作品實在多?,F(xiàn)在的作者和編輯對于“小品文”看來都是無原則地接受,似乎不大理會歷史上確曾有過的關于“小品文問題”的論爭。當然,小品之外,擅為長文,以顯示其題材的壯闊和炫耀其博學,文字也特別地富有“文化”味的宏大制作也很流行過一段時間。但雖然洋洋灑灑,卻是架子大,血肉少,久之就露出了蒼白的底色。與“閑適”的“小品文”相對地看,徒然多出一副莊嚴的面孔罷了。也不妨把它稱作“大品文”。如果還有歷史的記憶,則這樣的“小品文”和“大品文”的泛濫,并不是文壇的好消息。誠然,真正的好的文學的時代,或者就會到來,那應該是有更自由活潑的精神面貌,有更沉著而奮發(fā)的思想,有更寬廣的不同流派相互競逐的空間,有更多真誠的批評和健康的閱讀期待的新的文學的時代吧。
全艷萍:那么對于這發(fā)端于五四新文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新的世紀的建設中,您認為有哪些可以繼續(xù)深入思考的問題呢?如果再回到魯迅那里去,您認為魯迅的文學思想對當代文學建設有哪些有益的啟示呢?
鄧國偉:你提到的兩個問題,也可以合并起來談。但是問題太大了,要回答這樣的大問題,恐怕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可以談談對其中的一兩個方面的感受。現(xiàn)在想到的首先是魯迅向來很強調(diào)的一個問題,就是應該把文學看作為一種“聲音”的存在。文學可以用眼睛去看,有時也不妨側(cè)著耳朵去聽,去聽聽它的“聲音”。文學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狀態(tài)的表現(xiàn),是一種心聲的傳遞?!熬瘛迸c“心音”,本是內(nèi)在而無聲的,但通過文學可以表現(xiàn)出來。人們常說寫文章是“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也是這個意思。文學的“聲音”各自不同,因人而異,因時代而異?;蛐劢。虮叭?,或咆哮,或呻吟,構(gòu)成不同時代的大千世界的回響;或盛或衰或強或弱,構(gòu)成文學史上的綿長的樂章。所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是用聲音去評判藝術作品。所謂“摩羅詩聲”,是對一種新的文學的呼喚?!鞍l(fā)出聲音來”是對文學精神的強調(diào),是對文學個性的要求。
全艷萍:這可能是一個有意思的問題。是有現(xiàn)實的針對性的問題嗎?您現(xiàn)在為什么要提到這個問題呢?我仿佛感到有與文學的“精神滑坡”之類的問題有關,是這樣嗎?
鄧國偉:這是我向來對文學的基本的認識與感受,我現(xiàn)在這樣說,主要還是談自己的感受,原沒有想去匡正現(xiàn)狀。但這樣的認識,與早期接受魯迅有關。不是在談魯迅文學思想的啟示嗎?他的思想切合了現(xiàn)狀,有針對性是很自然的。目前所見的作品,很缺乏對“精神”的追求,缺乏對文學所能產(chǎn)生的聲音效應的自覺。我認為作者如果注意到自己的作品同時是一種“聲音”的存在,有可能會更注意到這聲音的質(zhì)量,會對它的“質(zhì)素”保持警覺。會明白“發(fā)聲”時需要內(nèi)在的素養(yǎng)的支撐。就讀者的閱讀方面來說,也應該懂得聽“聲音”的存在,對“聲音”有輕重虛實的判斷,有“美聲”和“惡聲”的判斷。所以,強調(diào)文學作為“聲音”的存在,的確是期望文學不要丟棄它的內(nèi)質(zhì),不要只求表面的華美,而需要更具精神的蘊涵。我和熱愛文學的朋友一樣,對“文化口紅”有反感,對“文字口紅”有反感。我們期待健全而非病態(tài)的“聲音”在當代作品中有普遍的表現(xiàn)。再說,“聲音”是本然的,是個性化的,“假唱”很容易敗露。文學應該表達真的聲音,表達靈魂的訴求,讓讀者感悟到靈性的呼喚。
全艷萍:這是不是又把太沉重的東西加到文學上去了呢?
鄧國偉:沒有錯,現(xiàn)在追求輕松快樂是一種風氣,給加上一點沉重的東西也是有好處的。但要知道,這并不是外加的沉重,因為文學本身就具有這樣的力量。對于這樣的問題,我知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我們可以推薦一下魯迅這方面的論述,可以參看《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也可以看看《熱風》《華蓋集》等集子里的文章。魯迅認為中國的文學要有雄桀、偉美、朗麗的聲音,如果只有怯弱的聲音,陰柔的聲音,喑啞的聲音,那幾乎就等于是“無聲”。那不是一個民族應有的健康的聲音。
全艷萍:“聲音”說明了“精神”內(nèi)曜對文學的意義。這樣說是有道理的。但我要問的是,“聲音”是否也會有真?zhèn)沃畡e?有些聽起來很宏偉的聲音有時也會讓人感覺得空泛和矯情。我們將如何分辨?
鄧國偉:這個提問真的很重要,涉及到文學真誠的問題。作家的真誠,情感的真實,應該是發(fā)出“聲音”的前提。文學需要“真的精神”而不是“偽的精神”。文學需要“真的聲音”而不是“偽的聲音”。就目前的情況看,文學上的“偽劣之聲”的確不少。不但物質(zhì)上的假貨很多,文學上的虛假的東西也有泛濫的趨勢。為獻媚而寫作,為金錢而寫作的精神產(chǎn)品充斥市場。要讓我們的文學有健康的發(fā)展,在目前,恐怕應該就如物質(zhì)的打假一樣,也需要一個“精神打假”的行動。不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是更為艱難的。文學的作假,責任也不全在作家。有時批評家或指導者對作家的要求太高,規(guī)范太嚴,他想表達的東西本來達不到那樣的高度,為了把“境界”拔高,以適宜對方的要求,就容易作假。文學的“老調(diào)子”也容易讓人作假?!袄险{(diào)子”就是不管是否事過境遷,說的話幾乎沒有變化。作家遵從著去做,結(jié)果就容易做表面的功夫。我不想過于避嫌,就說說關于“深入生活”的提法,我認為這個提法是可以檢討一下的?!吧钊搿钡那疤崾且驗樽骷摇案≡谏蠈印?,“生活”是指基層的大眾的生活,所以要求“浮在上層”的作家要“深入生活”。這和當官的要“下基層”的要求是一樣的。但其實,寫作者并不都是文聯(lián)或作協(xié)的專業(yè)人員,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在生活中,又哪有“深入”“淺入”的問題呢?按其實,這口號是對“專業(yè)”的作家說的?!吧睢痹翘刂傅模吧钊搿敝?,要寫什么,表現(xiàn)什么,作家心里是明白的。這是心理暗示,是為題材和主題預設的軌道。你不能隨心所欲地表現(xiàn)你個人的生活,不能表現(xiàn)只有你自己看得見的生活,你心里明白的?,F(xiàn)在作家的群體已經(jīng)變化了,“生活”的狀態(tài)也變了,只是“要求”沒有變?!吧睢睂嵲谟植恢皇强吹靡姷奈镔|(zhì)世界的生活,還有人的自身的內(nèi)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心靈也是大海,也是可以深入的深海,精神生活也是文學要去表現(xiàn)的生活?!吧钊搿本椭皇翘自捔T了。上世紀90年代以來,許多作品都是致力于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心世界,并且已有不少的收獲。只表達個人的內(nèi)在感受的作品不也值得肯定么?所以,有些“老調(diào)子”實在已經(jīng)不再適合發(fā)展了的現(xiàn)實。為了創(chuàng)作的繁榮,有什么理由舍不得拋棄呢?
全艷萍:謝謝鄧老師,您的談話讓我體悟良多,受益匪淺。特別是對當下中學語文如何對待魯迅及其作品,給出了有深度的答案。同時,您所談到的“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來”和“每個人都在生活中”,看似簡單,卻極富內(nèi)蘊,很有啟發(fā)性,值得深思。希望以后能有更多這樣隨便交談的機會,謝謝老師!
全艷萍,廣東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中山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生。責任編校:黃碧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