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1年2月,著名詩人曾卓先生離開了我們,到今年2月,整整十年。為了紀念敬愛的曾卓先生,本刊特約著名文藝理論家王先霈教授撰寫了這篇回憶文章。
曾卓老師是我敬仰、佩服的一位詩人。五十年代中期,當我從江西來到武漢進入大學中文系讀書的時候,他的歌喉已經(jīng)被扼住,所以,在前幾十年,我對他很陌生。1979年冬的某一天,晚飯之后,我悠閑地翻看報紙,看到柯巖同志在第四次文代會上的發(fā)言,其中全文引錄了《懸崖邊的樹》。詩里面沒有豪言壯語,也沒有憤激控訴,卻在我心里引起激烈的震蕩,我原本斜倚在椅子上的背脊不由自主地猛然繃直,眼睛濕潤起來,詩喚起我的潛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在此前一二十年,我們許許多多的人,都遭受過急驟的、暴烈的、尖利的風的摧刮,身體上留下風的各種各樣的形狀。在這一首詩里,詩人說,那彎曲的身體像是要展翅飛翔。曾卓老師所受的委屈是我這個年齡的大多數(shù)人不能比擬的,他在多年痛苦中的期待,艱難中的執(zhí)著,使我欽佩,促我振作,激勵了我,照亮了我。于是,曾卓這個名字深深地楔進我的心里。
1984年春天,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在沙市舉行青年創(chuàng)作會,命我去給青年作家做一個講座。我那時和省作協(xié)、省文藝界的多數(shù)人不熟悉,一個人乘長途公汽抵達章華飯店后,呆在分配給我的房間里。稟性不善于交往,吃飯的時候也不大與周圍的人主動搭話,曾卓老師在同一桌,他大聲問作協(xié)的同志:“王先霈來了沒有?王先霈呢?”我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與他握手。這樣一位年長的著名的詩人熱情地關(guān)注到我,當時彼此沒有說很多話,心中卻很溫暖,很感動。飽經(jīng)滄桑,他的心卻是坦露的,目光是明澈的,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批評的現(xiàn)狀,特別是和本省本市有關(guān)系的,他都懷著濃厚的興趣。一位葆有純真童心和火熱青春活力的老詩人——是我第一次見面對曾卓老師的直觀印象。
其后一兩年,不記得是由哪里召集,在漢口“藝苑”有一個很小型的曾卓詩歌討論會,發(fā)言的人樸素而真誠地講自己讀曾卓詩作的感受,講曾卓對人的摯愛,講他在藝術(shù)上的創(chuàng)造,也有提出某些可以改進之處的,但畢竟是以贊揚為主。會議后半段,湖北大學張志揚發(fā)言,他的開場白有點沖,說:“大家這么贊揚,看來,我必須說話了?!彼f了很尖銳的意見,大意是,曾卓的詩,思想上需要一個大的突破,近期有的詩是“死胎”。二十五六年前的事,原話記不準確了,大意是那樣的。張志揚是思想開放、得風氣之先的學人,曾卓老師思想也很開放,但畢竟長一輩,而且十六歲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兩人的思想有差距毫不奇怪。張志揚很敬重曾卓老師,兩人關(guān)系密切,他希望詩人的作品更具有他所期盼的思想上的沖擊力,但他所說的那幾句話,在場的人聽來不免會覺得有點刺耳。我在旁觀察,曾卓老師平靜肅穆,沒有拂意的表示,也沒有嘉許的表示,而是凝然沉思。
在上面講到的討論會之后不久,在武昌黃鸝灣賓館有一個討論會,主題是什么忘了,我發(fā)言對于列夫·托爾斯泰所講的“無限小的因素決定文藝作品藝術(shù)質(zhì)量的高低”的觀點作了一些發(fā)揮,曾卓老師很有同感,以他的切身體會來生動地說明這個道理。他說,一首詩,改動一個字,意思似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音調(diào)變了,這首詩的情味也可能大大加強或者大大減弱。這是他遍嘗甘苦之后的經(jīng)驗之談。我曾經(jīng)兩次聽他朗誦他的《有贈》,這首詩有著名男女藝術(shù)家朗誦的多種版本,最動聽的,是詩人自己的朗誦。這首詩是押韻的,前面幾節(jié),頓、燈、門、輕、印,押韻比較嚴格,比較明顯。到了中間,不一定每兩句都落在韻腳上,打散了一些。再后,在韻腳后面加了語氣詞:“溫情么”,“人群么”,那語氣詞是輕聲。“你敢這樣握著我的手穿過蔑視的人群么?”緩緩吐出的輕輕地詢問,是在巨大橫逆、駭人災難之中出自肺腑的對于知心的感激,帶著些兒擔心、帶著若干歉疚的披肝瀝膽的誓言,很深沉,很復雜。如果把“么”改成“嗎”,詩意就會大大損失。朗誦者輕緩的聲音,聽者心里會覺得如同雷霆之響。
1991年,市文聯(lián)在紙坊舉辦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筆會,晚間文娛活動,曾卓老師在舞池里的身姿,比年輕人還要輕靈。我從不跳舞,在一旁枯坐,很羨慕他的樂觀。當時受客觀大環(huán)境影響,我的情緒低落,那一年又過了五十歲,覺得步入老年了。休息時他和我交談,諄諄囑咐,把握好自己的心態(tài),多和年輕人交朋友。這么多年,我一直記得他的那些話,也確實從許多年輕朋友那里獲得撫慰、鼓勵和幫助。
2001年,省作家協(xié)會舉行會員代表會,曾卓老師以病弱之軀前來參加。會議開始前,在貴賓休息室,許許多多的人到跟前向他致意、問候,他要站起來回應,我在一旁勸他,都是熟人,坐著握個手也一樣。他也實在是體力不支,不可能不停地坐下再站起。但是,他看見李爾重同志進來,不用人扶,奮力站起上前,說,“爾重,我們來合個影!”請湖北日報一位記者拍了一張照片。我知道,這里有半個多世紀老友訣別的意思,很是傷感。我們那次也照了合影,照片上曾卓老師十分消瘦,兩眼則依然炯炯有神。無論何時,他永遠是那棵時刻準備展翅飛翔的懸崖邊的樹。
王先霈,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