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1年第一次來美國奧加斯坦納大學做訪問學者的時候。

一天突然接到著名作家聶華苓的先生、美國著名詩人保爾·安格爾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消息。此前因為常去聶華苓家，和保爾·安格爾先生有過幾次交談。印象中，安格爾先生身體很好，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還向我伸了伸強勁有力的胳膊，告訴我他每天游泳，證明自己身體很健康。

就在最后一次見到他不久的一個上午，聶華苓和安格爾登上了一架飛往芝加哥的客機。他們準備先從愛荷華飛到芝加哥，然后再經(jīng)芝加哥飛往法蘭克福，與聶華苓的女兒團聚。下午，飛機抵達芝加哥機場的時候，天忽然下雨，再過15分鐘就開始登機了。這時安格爾對聶華苓說：“我要去買一張當日的報紙，拿到飛機上去看。好嗎？”聶華苓含笑地點點頭。

機場外的小雨越下越大，飛往法蘭克福的客機已經(jīng)滑向了跑道。當絕大多數(shù)乘坐這次航班的旅客都登上飛機的時候，聶華苓見安格爾仍然沒有回來。她慌了，飛也似地穿過候機大廳，到機場候機廳內(nèi)外到處尋找他，然而一無所獲。她趕到廳內(nèi)一家報亭前時，忽然驚愕地睜大了雙眼，她發(fā)現(xiàn)那里圍著許多人，有旅客，有機場的工作人員，還有醫(yī)生，他們正在緊張地搶救一個直挺挺躺臥在水泥地上的男人。聶華苓的頭忽然“轟”地一響，她看見了那躺倒的人一張蒼白的臉龐，分明就是她相依為命的先生安格爾。聶華苓大哭著撲上前去，但是，安格爾從此再也不曾醒來。真不能想象，六十六歲的聶華苓當時是怎樣孤身一人從芝加哥返回愛荷華、返回他們空空蕩蕩的家的。因為我可以作為見證人，他們生前是那樣相依相伴、在精神上和生活上是那樣相互依靠。

幾天以后，我和好友、作家蕭乾的兒子、奧加斯坦納大學教授蕭桐一起去參加保爾·安格爾的追思（追悼）會。我一身黑色西裝，心情沉重地趕往會場。在去會場的車上我就想到了追思會的悲痛氣氛、想到了反復演奏的令人心碎的哀樂，想好了很多安慰的話，準備說給華苓聽?？僧斘乙坏阶匪紩?，竟一下愣住了！這是追思會會場嗎？沒有遺像、沒有花圈、更沒有渲染悲痛氣氛的哀樂。追思會場播放的是安格爾生前最喜歡的鋼琴和小提琴二重奏的音樂，音樂聲竟如此悠揚，一掃中國追悼會上那首婦孺皆熟的哀樂帶來的壓抑和沉重的氣氛。再看看在追思會上發(fā)言的人，談笑風生般列舉保爾·安格爾生前的種種趣事，說到精彩之處，竟然引起一陣陣輕松愉快的歡笑。我記得李歐梵教授的發(fā)言說：安格爾他根本沒有離開我們，他就在愛荷華、就在法蘭克福、就在臺北、就在北京，他就在我們之中。追思會結(jié)束之前的那一幕，令我印象極為深刻：會場上掛著的一塊銀幕上，出現(xiàn)了安格爾的身影。他正朗誦著自己的作品，里面有他生前最喜歡的兩句詩：“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照亮”，邊朗誦邊向一片深林走去。鋼琴和小提琴的音樂隨著安格爾向深處走去而漸弱，最后再隨安格爾消失在路的盡頭而停止。這一幕，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頭，對我的影響是顛覆性的：原來追思會還可以這樣開！

以后我又參加了好些次美國朋友的追思會，每次追思會都各具特色。但每次追思會上，都能讓我在悲痛難受之余，從逝者親朋好友的談?wù)撝?，了解一些逝者平時鮮為人知的故事，從中受到激勵。我曾經(jīng)問過一位美國朋友：美國人去世時，朋友和親人悲痛嗎？我看他們并沒有悲痛欲絕的樣子。一個身為社會學家的朋友說：當然悲痛啦，怎么會不悲痛呢？尤其是年輕人和少年兒童去世，他們會特別難受，因為對逝者來說，生活、生命似乎才剛剛開始，怎么就這么快結(jié)束了呢？美國人總是向前看，認為無論如何，生活總要繼續(xù)，不能總是沉淪在悲痛之中。但是如果一位年長者去世，他們甚至會將追思會開成一次慶祝會：生命不易、人生艱難，一個人生命的里程終于走完是值得慶祝的事情。所以人們回憶他的一生的時候，會暢所欲言毫無禁忌，追思會開得很輕松、也很振奮，給活著的人留下了很多思考。

在與我的美國朋友交往的過程中，我看到幾乎每個人都不忌諱公開談?wù)撟约核劳龅氖虑?。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在他們的事業(yè)處在高峰的時候，他們早就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好了。他們早早為自己購買好了人壽保險，然后為自己立下了遺囑。美國朋友們常說，人的生命不可預(yù)測?；钪臅r候在珍惜自己有限的生命的同時，也應(yīng)該面對現(xiàn)實：為自己有一天的突然離去做好準備。

談?wù)撨@個事對即便在美國生活很久的華人來說，都好像不吉利，我們?nèi)A人自己的文化比較忌諱當人們尚活著的時候，公開談?wù)撍篮蟮陌才?。年青一代也未必能接受這些，我曾經(jīng)問過一位年輕的華人朋友關(guān)于立遺囑的問題，他說沒有必要，一般來說自己年輕，身強力壯，不會輕易就“過去”的，死的事情留待以后再說。

對西方文化來說，談?wù)撍赖氖虑楹驼務(wù)撋粯樱耆梢钥跓o遮攔。美國人告訴我說，生前立遺囑是非常必要的，無論你有多年輕。遺囑一定要在生前先立好，這是務(wù)實的行為，同時也是一種負責任的行為。有孩子的家庭更加有必要留遺囑，以保證孩子以后的正常生活。他們非常清楚立遺囑的最大好處就是，死了以后留下的財產(chǎn)可以按照自己生前的愿望實現(xiàn)分配，避免了家庭的矛盾和紛爭。同時也避免了因為沒有遺囑的財產(chǎn)分配產(chǎn)生的復雜的法律程序以及遺產(chǎn)費的問題。通常沒有遺囑的財產(chǎn)分配程序復雜，要先確定財產(chǎn)范圍和尋找遺囑，不僅這個時間會拖得很長，同時財產(chǎn)分配的結(jié)果也無法控制，分配結(jié)果有可能與逝者愿望相違背。試想，在逝者離去，家人還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時，又要陷入法律糾紛的麻煩，這對他們無異于雪上加霜。所以他們知道立下遺囑其實是對家人和朋友的一種保障、一項承諾。

活著的同時早就在為自己的死做準備的美國人，不光是遺囑，就是連安葬的計劃也具體考慮了進去。他們認為：這樣做正是為了死后不給自己的子女造成負擔，使他們在親人去世后能夠明確知道后事的處理意見，父母是在實實在在為兒女著想。

我的好友琳是出生法國的美國人。當九十幾歲的母親去世之后，他們兒女攜帶全家從世界各地聚集到比利時，因為母親在那里的銀行有一筆存款，他們按照母親的遺囑在那里平靜地簽字平分了母親的這筆遺產(chǎn)。那親人相聚一起的氛圍除了有幾分傷心之外，更像一個大家庭的周年團圓。兒女們懷念母親，更感謝母親教育培養(yǎng)營造了一個如此溫馨和睦的大家庭。

我也研究過為什么美國朋友在談?wù)撍赖臅r候，總有一種“視死如歸”之感。主要是基督教關(guān)于死的理念在他們心中起作用?；浇滔嘈湃丝偸且赖?。但是，只要相信耶穌的人是能夠得到永生的。因為他們知道因為死，自己所有罪錯都將被耶穌赦免，自己的靈魂得救，天使接他們?nèi)チ?。死亡并非真正的終點，人是可以再生的。

當許多人及許多宗教都在回避死亡的問題、或是忌諱去談?wù)撍劳鰰r，基督教信仰卻不斷地在談?wù)撍??；酵讲坏鲃佑懻撍劳?、主動思考死亡的議題，甚至還祈求上帝能給他們機會去為主而死。例如保羅在《腓立比書》中就說到：“我正在兩難之間，情愿離世與基督同在，因為這是無比好的?！?/p>

基督教認為積極地談?wù)撍溃⒉淮砜粗厮蓝雎陨蚝雎陨?。恰恰相反，因為重視死亡，所以基督教才彰顯出她是“活”的信仰、“活”的宗教。因為能真正的談?wù)撍?、知道死、不怕死，才有可能真正的去談?wù)摶睢⒅阑?、不畏懼活?/p>

凱西·弗瑞爾是我很好的朋友，她不幸得了癌癥。在彌留之際，她告訴家人和朋友，她即將去彼岸世界參加一次聚會，那里有一些先走了一步的人在等著她。她說這話的時候，很輕松從容，絲毫沒有半點對死的恐懼。她走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據(jù)說她走得很安詳，很平靜。

美國人如此，歐洲人如此，在亞洲，中國的鄰居對于死的態(tài)度，也似乎比我們要認真嚴肅。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其《飛鳥集》有一句名言：“使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币韵幕ㄓ魃?，以秋葉喻死亡，用詩來闡述生命，也是將生命化作了一首優(yōu)美的詩。這也是印度這個民族在當今物欲橫流的世界，不少人仍然不為所動，保持一種平淡、從容生活的思想基礎(chǔ)。

中國另一位鄰居日本也具有獨特的生死觀。這可能跟日本的自然災(zāi)害多，地震、海嘯、臺風等發(fā)生頻率高，日常生活就處在“危機”之中有關(guān)。有一部日本影片《入殮師》，把死描繪得是如此美麗，突出了生與死的尊嚴。電影提出真摯地面對死者的主題?！度霘殠煛返木巹⌒∩睫固迷谡劦綄憚”镜母邢霑r說，他在體驗生活時，有一位入殮師告訴他一句印象至深的話：死是一種最高境界的平等。如果不能直面死的話，那么也不可能平等對待生者。《入殮師》的日文官方博客上，曾有位孕婦寫下了這樣的感想：我和未出生的小孩一起看《入殮師》，我希望他(她)從小就明白生和死是同樣的尊貴，死是每個人都不可逃避的。一位即將當母親的人，迫不及待地要向小孩灌輸生死觀，這對中國人來說是不可思議的。

再看看我們中國人，對死的問題越來越缺乏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這是因為這么多年來，我們個人的生命似乎從不是私有財產(chǎn)、從來也不屬于自己，有何可能自己要去思考死、對死操心、負責呢？今天在人們不惜生命所獻身的信仰基礎(chǔ)突然崩塌時，似乎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在涉及到死亡話題時，學術(shù)界總愛引用孔子一句話“不知生，焉知死”來搪塞。社會上人們對死神缺乏敬畏，導致無所顧忌任私欲惡性膨脹。普通中國人對死大多只能采取回避、或者麻木不仁的態(tài)度。很多人不明白生的目的，死的價值，死得不清，生得不明。眼下醉生夢死，及時行樂者有之；瘋狂追逐物質(zhì)欲望死而后已者有之；更多的則是無生死信仰、內(nèi)心浮躁、充滿人生困惑。在家庭內(nèi)，涉及到親人死的話題，還是諱莫如深，親人去世之后為財產(chǎn)糾紛家人反目為仇、訴訟法庭者不計其數(shù)，使得死者百年之后也永無安寧。

我總在想，假如中國人對死的問題有較明確的理念，真正能夠“視死如歸”，恐怕會更有助于生者更好地珍惜每一天的生活。

還是回到美國人。不久前我在紐約參加了一個美國人組織的討論會，主題就是：死與生。參加討論的老年人居多，但也不乏中年人，年輕人很少，看來年輕人有資本可以不去考慮死的事情。

主持人開門見山進入主題?！罢埮滤赖娜伺e手！”下面有三分之一的人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主持人接著問：“能說說怕死的原因嗎？”下面舉出“懷念親友”、“很多事情沒有做完”、“為兒女深深擔心”、“有一種生命無法掌控的恐懼”、“不知道死后的事情”等等原因。

“那么不怕死的人的理由呢？”主持人又問。

“人的死和植物之死又有什么區(qū)別呢？每天都有很多植物死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p>

“不相信死亡。人的肉體和精神是分離的。死亡者以不同形式回到人間。死亡，是一個多層面的運動過程，人的肉眼只能看到其中的2到3個層面?！?/p>

“就像印度寓言中盲人摸象說的道理，人只能認識到死亡的部分，而不是全部?！?/p>

一位男士舉例說：“我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去世了。生前，朋友特別喜歡養(yǎng)的兩只金毛狗，和他們幾乎形影不離，感情篤深。有一天，我看見馬路對面一位老婦人牽著一只金毛狗。那只狗看見我后，馬上就一動不動，一直盯著我，任憑馬路上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那狗盯了我很長時間。老婦人拉它，它也不動。老婦人說，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我當時心里很明白，那就是我那位最好的朋友?！?/p>

主持人：“試想，如果人能夠永生，會是一種什么情景呢？”

“如果人不死，將永遠長不大，因為你的家長總在前面管著你。”

“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來，將會徹底改變他現(xiàn)世的人生觀?！?/p>

“死是生命的一個部分?！薄爸挥兴溃拍苁股袃r值?！?/p>

主持人：“那么生命的價值又是什么呢？”

“生命本身沒有價值，就是活著?！?/p>

“生命的價值就是服務(wù)他人，讓更多的人記住你?！?/p>

“生命就像水一樣，要和他人分享?！?/p>

“生命的意義就在于：明白生命有限，自己能夠做什么?！?/p>

“死，其實是很簡單的事情，為什么弄得這么復雜？人應(yīng)該具有自由選擇死的權(quán)利?！?/p>

在討論的最后，不少老人表示：當自己死的那一刻來臨時，希望能和親人們在一起，享受快樂死亡的氛圍，而不愿意在醫(yī)院和老人院孤獨地離去。

無獨有偶。那天走出了討論會會場，又進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Alexander McQueen（亞歷山大·麥昆）設(shè)計展展廳。

一進門看到一句話，它讓我震驚不已：

“It is important to look at death because it is a part of life. It is sad thing melancholy but romantic at the same time. It is the end of a cycle——everything has to end. The cycle of life is positive because it gives room for new things.”

“正視死亡很重要，因為死是生命的一部分。死是很哀傷的，但同時又是浪漫的。這是一個周期的結(jié)束——一切都會結(jié)束。生命的循環(huán)是積極的，因為它為新的生命騰出了空間?！?/p>

亞歷山大·麥昆(Alexander McQueen)是英國最具天才的設(shè)計師。他在1996-2003年之間共4次贏得“英國最佳年度設(shè)計師”稱號。2010年2月11日，這位天才的設(shè)計師因為患有嚴重的憂郁癥，選擇了以自殺方式來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讓生命永遠地定格在了40歲這一刻。

時尚界從此永遠地少了一位能強烈震撼觀眾的設(shè)計師。但是他所留下的精神和藝術(shù)財富將與世長存，永遠地刻在時尚史及人們心中。

我們并不頌揚自殺，生命永遠都值得珍視。但是亞歷山大·麥昆選擇了死來結(jié)束他輝煌的一生，卻為后人留下了更多思考生命的空間。

湯偉，旅美學者，現(xiàn)居美國紐約。責任編校：曉 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