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衛(wèi)東

知識分子對自身的考量、書寫構(gòu)成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中的一個“小傳統(tǒng)”。從“五四”到“新時期”之前，《孔乙己》、《傷逝》、《沉淪》、《倪煥之》、《二月》、《寒夜》、《圍城》、《青春之歌》、《陶淵明寫挽歌》、《第二次握手》等作品在不同的具體歷史語境下，書寫了知識分子靈魂的偃蹇與掙扎，猶如夜空中不甚璀璨的群星，綿延而來，竟成星座。但是，我們可以看到，民族解放戰(zhàn)爭和工農(nóng)兵“新人”階段，知識分子處于灰色地帶，姿態(tài)和聲音都委曲壓抑。1980年代，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對知識分子的看法的變化以及知識分子群體的變遷，知識分子題材作品逐漸增多（如《哥德巴赫猜想》、《活動變?nèi)诵巍贰ⅰ度说街心辍罚?。進入新世紀，更呈現(xiàn)出井噴繁榮之勢。此中可以討論的問題很多。筆者一直較為關心知識分子的“自我定位”，而當前小說中這一問題的變更尤為顯赫，意義也更為重大。限于篇幅，我打算以1980年代為背景，重點考察新世紀的幾部長篇小說，而且話題集中在當前知識分子題材小說的“身份焦慮”問題。

1 、動搖篇

知識分子在結(jié)束了“文革”漫長的壓抑后進入了狂歡階段，他們在“人道主義”的旗幟下，搶回了話語主導權，并且陶醉在自我設計的神話里。但是，在1980年代“文化熱”的背后，依然難以見到“站起來了”的知識分子。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1977）堪稱為知識分子“正名”的經(jīng)典文本，陳景潤也因此成為當時家喻戶曉的明星科學家，文學史稱其“高度評價了知識分子的社會價值和獻身精神，有力改變了他們的歷史形象，引發(fā)了社會對知識分子境遇的極大關注”（見金漢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史》）。我承認《哥德巴赫猜想》的上述作用，但是也愿意指出其中隱含的知識分子“自我定位”的問題?！陡绲掳秃詹孪搿分校爝t把“功勞”分析得很清楚，“敬愛的周總理，一直關心著科學院的工作，騰出手來排除幫派的干擾”，科學院李書記幫助陳景潤安上了被造反派撤掉的電燈，陳景潤身體很差被記者報道，“毛主席看到了這篇報道，立即作出了指示”。陳景潤證明了（1+2）后，把手稿交給了李書記，說：“這是我的論文，我把它交給黨?！辫b于徐遲詩化報告文學的特點，我們很難再去考證陳景潤這句話的真實性，但是，徐遲這么寫，暗示了知識分子對黨的“知恩圖報”關系。在結(jié)尾，徐遲又強調(diào)，“沒有科學院這樣的集體和黨的關懷，他不可能對哥德巴赫猜想做出這輝煌貢獻”，“幫派體系打擊迫害，更顯示出黨的恩惠溫暖”。作為“受害者”被“解救”，從此效忠，正是《哥德巴赫猜想》表現(xiàn)出的知識分子的“自我定位”。這樣的定位帶有濃厚的政治味道，雖然也出自知識分子本心，但明顯是權宜之計。

閱歷豐富、精明過人的王蒙，在1985年出版了《活動變?nèi)诵巍罚瑢χR分子“自我定位”問題做出了獨立的思考和判斷。王蒙以留學生倪吾誠的一生為線索，寫出了知識分子無法找到自己位置的尷尬和分裂，這在現(xiàn)代小說史上尚屬首次。我以為，這部書是王蒙為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撰寫的“病歷”。我們先看王蒙列舉的“癥狀”。小說中，倪吾誠的兒子陷入困惑：“他感到了語言和概念的貧乏。倪藻無法判定父親的類別歸屬。知識分子？騙子？瘋子？傻子？好人？漢奸？老革命？堂吉訶德？極左派？極右派？民主派？寄生蟲？被埋沒者？窩囊廢？老天真？孔乙己？阿Q？假洋鬼子？羅亭？奧勃洛摩夫？低智商？超高智商？可憐蟲？毒蛇？落伍者？超先鋒派？享樂主義者？流氓？市儈？書呆子？理想主義者？這樣想下去，倪藻急得一身又一身冷汗?！蹦呶嵴\同樣不知所措，他在一次談話中，把自己比喻成巴甫洛夫?qū)嶒炛械墓罚械綄覍冶粦蛩?，結(jié)果瘋了。王蒙的診斷是什么？王蒙認為，倪吾誠的悲劇在于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自我定位”不明確。所謂知識分子，就是身份不明的可疑者?！爸R分子是誰？”在知識分子精神高揚的1980年代，王蒙的追問不啻于兜頭一盆冷水，令人警醒。王蒙的清醒和老辣正在于此。我們再來考察一下王蒙得出此論的原委。中國知識分子強調(diào)“為天地立心、為生民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一有機會這樣的鼓噪就會甚囂塵上。王蒙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知識分子好高騖遠，空談理論，反而無用。明顯可以看出，王蒙是抱著戲謔和“看熱鬧”的心態(tài)來考察倪吾誠的命運的。為此，他甚至扭曲常識，把留學歸來的倪吾誠寫成沒有專業(yè)，無法謀生的“百無一用”的文人。倪吾誠在修齊治平上都乏善可陳，空談理論和夢想，只能一生潦倒落魄，相反，他的同鄉(xiāng)趙尚同沉醉日常生活，卻春風得意，被交口稱贊。王蒙的思想來路很復雜，除了毛澤東對知識分子貶抑的影響外，也是反智主義的一般看法，同時，還有自己對時代和歷史的思考。王蒙經(jīng)歷過“精神原子彈”的文化專制時代，對所謂的“崇高理想”抱有警惕性，本能地反對空談。

怎么辦？王蒙就此開出了“藥方”。他后來在一篇名為《做好你自己的事》的文章中認為：“我們過去常常有意無意地只講大事情，整體的事情和萬眾一心對個體的決定作用，而從來不講小事情個體的事情，各人做好各人的事情對整體對大事情不容忽視的作用?！保ā锻趺晌拇妗返?5卷）。在王蒙看來，知識分子安分守己是正道。在1990年代那場無疾而終的“人文精神大討論”中，王蒙仍然堅持這個觀點：“順便說一下，近年來‘終極關懷’被人云亦云地濫用著，有的已經(jīng)用得濫俗透頂了。想像力、文化積蓄與思想深度遠遠與‘終極’無緣的朋友，最好還是先來一點現(xiàn)實，過幾年再去終極吧?！保ā度宋木駟栴}偶感》）王蒙對知識分子的定位是“做好你自己的事”，基本脫胎于“多研究問題”，類似于崗位意識，做“革命的螺絲釘”。我以為王蒙在1980年代的提醒是對的，因為當時知識分子正處于“高燒”階段，但是，一味不考慮“終極關懷”就是矯枉過正了。我正想問的是，為什么要“做好你自己的事”？知識分子做自己的事情的時候，當然要有一個理由——這個理由恰與“終極關懷”有關。如果忽略或懸置這個理由，可能會造成更可怕的損失。我曾在《倪吾誠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自我想象》一文中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有一個‘入世’情結(jié)，是否能夠‘被用’是他們自我評價的標準。同時，這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對意識形態(tài)極強的依附性。”（張炯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叢刊》）此論現(xiàn)在看來有些偏頗，但是我依然覺得這個看法大致不錯。我想，如果沒有“仰望星空”，只顧“低頭拉車”，“自我定位”失衡，可能會發(fā)生方向偏差。這一觀念解決不了，知識分子問題就免談。

2 、失位篇

在閻真出版于2001年的長篇小說《滄浪之水》的封底，附著多位評論家的推薦語。陳曉明說：“在這部小說中，知識分子在權力面前經(jīng)受人格的煎熬和靈魂的拷問?！崩走_說：“《滄浪之水》深刻地寫出了權力和金錢對精神價值的敗壞，有一種道破天機的意味?！睆膬晌坏年P鍵詞不難看出，知識分子如何面對“權力”是小說的主題。確實如此，閻真提出了真的問題——而且相當具有“中國氣派”——這個問題中外語境不同，他選了一個知識分子念茲在茲卻諱莫如深的領域，并且就知識分子的“自我定位”問題給出了“新穎”的答案。

“權力”與知識分子的獨立性不可兼容，屬于“政治正確”，但是知難行易。討論這個問題，需要兼顧時代風習。陳翔鶴寫于1960年代的《陶淵明寫挽歌》意在強調(diào)知識分子的選擇，作者借陶淵明說：“活在這爾虞我詐、你砍我殺的社會里，眼前的事情實在是無聊之極；一旦死去，歸之自然，真是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陶淵明顯然代表一種“清高”的處世態(tài)度，愛惜羽毛，在渾濁的俗世中超拔。陳翔鶴在政治氣候嚴寒的時代高標陶淵明，當然是曲折表達一種不滿和憂思，雖然如螢火般轉(zhuǎn)瞬即逝，但是卻有標志性意義。查考當代文學史，深入描寫知識分子內(nèi)心沖突的作品，在1960年代鳳毛麟角。我們在批評“十七年”作家異口同聲大合唱的同時，也不能忽視其中的微弱哀鳴。現(xiàn)在看來，陳翔鶴未免理想化了歷史人物，更理想化了知識分子的精神。作為楷模，陶淵明令人景仰，但是更多時候，掙扎在同樣境遇中的知識分子未必能有陶淵明般抵死抗爭的決絕。

巧合的是，《滄浪之水》開端就提到了陶淵明。小說的“序篇”中，池大為從去世父親的遺物中，翻出了《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里面十二人：孔子、孟子、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文天祥、曹雪芹、譚嗣同。他們形成了一個匡扶正道的傳統(tǒng)，是遲大為的偶像，當然，也是知識分子精神的化身。與《陶淵明寫挽歌》中高標陶淵明的風骨完全不同，《滄浪之水》討論的是陶淵明式的生存方式是否適合知識分子。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毅然回歸田園，享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愜意生活，成為每一個知識分子心中的神話。池大為立志學習陶淵明，出淤泥而不染，但是在社會生活中卻發(fā)現(xiàn)，這一切不過是虛幻的自我意淫，照此觀念，可能生活都朝不保夕，難以為繼。《滄浪之水》寫的是池大為說服自己，變成另一個人的過程，也是知識分子對自我的閹割和投遞給這個時代的降書順表。池大為先前意氣風發(fā)，恪守知識分子生存之道，不愿同流合污，但是在生活中卻屢屢碰壁，頭破血流，不但沒有找到尊嚴，反而失去了自信。池大為迷惘了，“我總以為自己在堅守著一些什么，可這么多年過去了，很清晰的景象越來越模糊，很明確的意義越來越曖昧”。他不愿再為虛幻的“堅守”付出代價。“我得活得好一點，我的妻兒也得活得好一點，我別無選擇。為此我得改變自己，我不比誰傻些。”池大為經(jīng)歷了痛苦的抉擇之后，終于投身滾滾紅塵，變成了他最鄙視的“豬人”，不過，他的改變卻換來了“榮華富貴”，在小說的最后他已經(jīng)成為衛(wèi)生廳長、博士生導師，躍上了世俗“成功”的巔峰。由此看到，池大為在《滄浪之水》中經(jīng)歷了一個對陶淵明式知識分子“崇拜——懷疑——棄絕”的過程，并隱約暴露出贊同意味?！稖胬酥返慕Y(jié)尾，池大為上演了一幅現(xiàn)代版“焚書”的戲碼，將《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化為灰燼，雖然流下幾滴清淚，但不過是憑吊一段少不更事歲月的挽歌罷了，“池廳長”那天籟般的稱呼聲將帶給他更多的人生滿足。閻真對知識分子重新書寫就此定格。我們可以很容易批判池大為的“見利忘義”或者不能“君子固窮”，卻無法在現(xiàn)實中找到一個有力的理由來為池大為辯護。這是時代給我們提出的課題。

相對于王蒙的“診斷書”，我愿意把《滄浪之水》視為知識分子的“辯護狀”。既然王蒙已經(jīng)規(guī)勸知識分子考慮現(xiàn)實，那么拋開知識分子自我神圣的光環(huán)，去爭奪利益也就無可厚非了。閻真煞費苦心地設置了一個情境：是自顧不暇尊嚴喪失還是放棄清高名利雙收？甚至，對知識分子來說，這已經(jīng)不是被時代所綁架，無可奈何花落去，不得不放棄的問題，而是主動投懷送抱。我承認這是一篇構(gòu)思和文采俱佳的辯護狀，因此具有很強的蠱惑性——知識分子不必為自己放棄理想而羞羞答答了，完全可以振振有詞。但是，這不過仍然是一個幻象?！稖胬酥纷畲蟮膯栴}在于對“反水”后的池大為的假設。池大為一旦決定放棄所謂的面子和尊嚴，就如有神助，所向披靡，與此前灰頭土臉大相徑庭，僅僅是因為做事方法改變了么？按照閻真的邏輯，必然會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但是我想指出，這樣邏輯顯然是瞞天過海，即便在小說中也未能自圓其說。池大為妻子董柳（應該“懂了”的諧音）是一位扎針技術很好的出色的護士，因為能夠幫助馬廳長怕痛的孫子扎針而受到青睞，這才帶給了池大為機會，時來運轉(zhuǎn)。也可以說，池大為的轉(zhuǎn)折實際上不是因為世界觀的改變而發(fā)生，而是生活中的一次偶然機遇。我的意思不是挑剔閻真在細節(jié)的設計上不夠精致，其實按照敘事學的理解，這個細節(jié)的功能僅在于告訴我們池大為終于有機會實現(xiàn)靠近權力核心的打算，因此，池大為的青云直上帶有被“設計”的痕跡，而這個設計在小說中其實不算完美。重點是，閻真一定要給池大為一個機會，讓他在放棄理想后，能夠迅速“成功”。我的問題是：這是有普遍性的么？我可以接受知識分子放棄理想或堅持，但是不能接受他立刻在現(xiàn)實獲得回報，因為細究起來，兩者之間并不是因果關系。閻真正是在這一點上混淆了視聽。

或許可以辯解說，閻真這樣做正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責任，否則他不會寫池大為這個人物。我認為，閻真扮演的是一個律師角色，他在為一種反知識分子文化辯護。對于一個律師來說，勝訴比真相可能更重要。我關注的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試圖打贏官司的沖動。在我看來，這個律師角色本身就有問題。無論如何，知識分子應該守護住人類理想的火焰，越是困難時期越需要安定世道人心。隨波逐流并且為自己開脫，無疑是背叛后的反戈一擊。知識分子在任何時代都沒有放棄對自我的期許和努力，但是現(xiàn)在卻質(zhì)疑起這個假設的正當性和真實性——還有比這個質(zhì)疑更可怕的么？《滄浪之水》中，犬儒主義者池大為戰(zhàn)勝了知識分子池大為。恰如他不再批判強權，而是成為了強權的一部分。當《中國歷代文化名人素描》在池大為手中化為一陣青煙消失時候，嗚呼！一脈單傳般珍貴的知識分子傳統(tǒng)也就此中斷。當然，這個中斷是一次紙上設想，如同我們經(jīng)常在好萊塢大片中看到的世界末日。但是，讀完《滄浪之水》，我們沒有看完《2012》走出影院劫后余生的快感，而是帶有強烈的眩暈和恐慌。我們暫時無法從小說中回到現(xiàn)實。其實，現(xiàn)實中，知識分子問題復雜纏繞，并非像小說中清晰；即便小說中也不是光滑平整，甚至池大為是否可以定位為知識分子都值得商榷。不過，作為問題鏈來考察，閻真的書寫確實對知識分子如何“定位”自己提出了新的見解。

我們能夠接受閻真給知識分子的“定位“嗎？不。但是我們能夠指出一條更好道路么？也不能。當然，我們可以說，《滄浪之水》極端化了理想和世俗的對立，迫使我們不得不“站隊”，現(xiàn)實未必每次都是生死抉擇，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們無法安之如泰。

3 、瘋狂篇

英國學者弗蘭克·富里迪在《知識分子都到哪里去了》中，指出了知識分子身份的變化，他說：“在二十一世紀，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英雄形象讓位給了一個更務實、更講究實效的人，其工作不再具有特殊的主要性。知識分子角色的這一貶值與當代對待知識的態(tài)度密切相關。假如對知識的探求不再成為文化想象中激動人心的內(nèi)容，知識分子也就不可避免地不再擁有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地位?！保ù鲝娜葑g，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富里迪是從知識的變化來分析這一問題的，我們暫不討論，但是結(jié)論卻令人沮喪。當然，富里迪是抵制這種現(xiàn)象的，并且提倡“對抗庸人的文化戰(zhàn)爭”，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知識分子地位的喪失已經(jīng)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p>

知識分子仿佛在一夜之間患上了瘟疫，而且以幾何的級速傳染，轉(zhuǎn)眼從天之驕子變成了面目猙獰的惡魔，被蔑稱為“磚家”、“叫獸”，斯文掃地。新世紀以降，以大學校園為背景的長篇小說突然崛起，蔚為大觀，活化了一幅新的“儒林外史”。從《桃李》（張者）、《所謂教授》（史生榮）、《沙床》（葛紅兵）、《風雅頌》（閻連科）這些有影響的作品看，大學中的知識分子全體淪陷——所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對此倒是有心理準備，其實把大學寫的不堪一些也是一種批判策略，但是不堪到什么程度，卻一直無法劃出一條底線——我屢屢以為見底，卻不久又見“新低”。以張者的《桃李》為例，曾經(jīng)有北大求學經(jīng)歷的作者影射了真實事件，把大學寫成了物欲橫流、藏污納垢之地，法學院的“老板”、博導、律師邵景文最后死在情婦床上?！短依睢返慕Y(jié)尾觸目驚心，邵景文尸體上被割了108刀，每個刀口都塞了一顆珍珠。這種死法確實離奇，頗有“凌遲”的意味。知識分子的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以這樣一種瘋狂的形式死亡，而且?guī)捉盎钤摗?。加速地、五花八門地死，在小說中，是大學知識分子的普遍生存狀態(tài)了。我們當然知道張者有加工和夸張的成分，正如《桃李》遭到的批評一樣，但是之所以如此，不能不說與大學校園知識分子的整體狀態(tài)密切相關。撇開大學中的學術腐敗和教授的私德無良不談，我更關注那些在此環(huán)境中抗爭的知識分子，或許，他們能帶給我們一些微茫的希望。作家們在這一點上似乎取得了共識：不留余地。

2008年，閻連科出版了《風雅頌》，寫了一位大學文學課教師楊科的經(jīng)歷，關注了他很少涉足的知識分子領域，引起了意料中的爭議?！讹L雅頌》延續(xù)了閻連科在《堅硬如水》、《受活》中對日常生活的變形和乾坤大挪移般的重新洗牌，將大學校園中的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以荒誕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讹L雅頌》指桑罵槐、李代桃僵，在真實和夸張之間任意穿梭，不可思議的情節(jié)如連珠炮般接踵而來，凌空炸開——先是目瞪口呆，尚未定神，豈料又掀高潮，等到以為已經(jīng)足夠荒誕，正在瞠目結(jié)舌之時，新高潮又至，馬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像力還是沒有跟上閻作家。如果不喜歡《風雅頌》，肯定說這部小說簡直就是瘋話連篇，胡言亂語，完全夢囈，而喜歡《風雅頌》的，則可發(fā)現(xiàn)這如同一部《狂人日記》，荒唐之中，有真意存焉。閻連科在小說“后記”中自稱“懦弱、浮夸、崇拜權力、很少承擔，躲閃落下的災難，逃避應有的責任，甚至對生活中那些敢作敢為的嫖客和竊賊，都懷有一份敬畏之心”，非常低調(diào)，但是這不過是他的欲蓋彌彰的免責聲明，論到對當前知識分子問題的口味之重、下手之辣、開掘之深，在我閱讀經(jīng)驗中，無出其右。

楊科的身份是一位研究《詩經(jīng)》的文學系副教授，在當前的學術科層體制中，無足輕重，但他恰是當前小說中為數(shù)不多具有知識分子情懷的主人公。我想，即便閻連科說自己不了解大學，也不會產(chǎn)生太離譜的判斷。如果承認這一點，小說中的情節(jié)就可以被稱為“瘋狂步步高”了。楊科的問題不是不知道“我是誰”，而是對“我是誰”的認識產(chǎn)生了錯位，因此，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荒誕行動。楊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傾注在《詩經(jīng)》上，繼而產(chǎn)生出一種幻覺——這不荒誕?；恼Q的是閻連科不是指出他的幻覺（像王蒙曾經(jīng)做的那樣），而是支持楊科并放大這一幻覺。因此，楊科成為了一個挾《詩經(jīng)》而睥睨天下的狂人。他動輒講自己是研究《詩經(jīng)》的教授，似乎這是多么了不起的光環(huán)，他在精神病院給精神病們講《詩經(jīng)》，受到熱烈歡迎，取得了良好的治療效果。他給十二位“小姐”講《詩經(jīng)》，得到了她們刻骨銘心的愛，紛紛要求獻身。最后，他建立了一個詩經(jīng)古城，在這個烏托邦里，教授們和小姐們共同勞動，和諧共存，抽簽決定睡覺的配對次序?！对娊?jīng)》在《風雅頌》里變成一個被膜拜的圖騰，而掌握著密碼的楊科儼然帝王。于是，楊科愈相信《詩經(jīng)》，所作所為就愈瘋狂。讀完《風雅頌》的時候，我問自己：閻連科究竟想干什么？他不是貶抑知識分子，因為楊科獲得的崇拜和光環(huán)簡直匪夷所思，沒有人比閻連科在《風雅頌》中更強調(diào)知識的魅力了；但也不是贊美知識分子，因為楊科的瘋狂行為分明顯示他精神不正常。楊科貌似以知識守護者的身份抵抗社會的污濁，但是他的抵抗卻超出了我們能夠接受的范圍。閻連科的意思難道是，只有精神病才認為知識重要？再推論就是：知識分子就是精神病？越以為自己踐行知識分子立場，越像精神病者所為。對于知識分子問題，閻連科以“瘋狂”結(jié)束了我們貌似正兒八經(jīng)實則虛頭巴腦的討論。

4 、結(jié) 語

知識分子身份“焦慮”問題龐大而蕪雜，需要從社會學和歷史學的角度，結(jié)合當代知識的生產(chǎn)狀況加以清理。西方當代知識分子，如本文提及的富里迪——還有更為知名的賽義德（《知識分子論》）、保羅·約翰遜（《知識分子》）等人，都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甚至針鋒相對。相比而言，我更珍視中國作家的思考。中國有良知和敏感的作家對此問題并未回避，而是結(jié)合傳統(tǒng)和當前具體歷史語境，揭露了同謀和批判中的知識分子的復雜自我定位。雖然我看到的更多是他們的困惑，但是這種執(zhí)拗的思考令人感動——這本身就是在踐行知識分子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