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書銘
(福建師范大學圖書館,福建 福州 350007)
肖書銘 男,1986年生。碩士,助理館員。研究方向:古籍整理。
官府從事刻書事業(yè)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它發(fā)軔于五代,消止于清末,對保存和傳播歷代文獻典籍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福建古代刻書事業(yè)自宋代以來就見稱于世,至明清兩代更是瑧于鼎盛,與之相應,其官府刻書事業(yè)在這一時期亦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刻書的數(shù)量與質量都遠超前代。
官府刻書,其主體為官府,而其具體的經(jīng)辦人則是各級政府機構的官員,故官刻本所體現(xiàn)的必然是各級官員的意志。作為官員,利用官資從事刻書事業(yè),其目的大抵如下:
首先就是以刊刻書籍為手段,宣揚理學正統(tǒng)思想,從而達到崇揚正學,占領文化陣地的目的。明代建陽大儒書院刻有《道南源委錄》,乃嘉靖年間福建巡撫李邦珍主持刊刻。對于刊刻本書之緣由,據(jù)該書序言云:“閩兵燹極矣,孔子所謂修文德,服遠人,而疆理南海,卒歸于矢,文德之頌,蓋正學、明文教、張士修孝弟忠信,即干城函矢在人心矣。嗚呼,閩學之士,不講舊矣,矢德修文,其在茲録乎?!盵1]可見其刊刻此書,乃因當時福建倭寇橫行,兵連禍結,人心疲憊,無心向學,故欲刻此書,而以其理學之忠誠孝悌、懷德遠人振奮士氣。清末重臣左宗棠,其在宦閩期間,以張伯行所刊刻叢書《正誼堂全書》“掃異學之氛雺,入宋儒之堂奧”,[2]而刻板已不存于世,為使“吾閩人士得以日對儒先,商量舊學,以求清恪、文勤之遺緒”,[2]乃設立正誼書局,博求《正誼堂全書》之初版,并組織學者和儒生精讎細校,僅9個月就??掏瓿伞墩x堂全書》共63種,其中所包括之著作皆為宋代以來濂洛關閩學派之理學名著。
其次,明清時期福建官府致力于刻書還為了保存文化遺產(chǎn),以推動文化傳播。明嘉靖四十年建寧府刊刻王維楨所撰《王氏存笥稿》,該書初版乃刊刻于浙江姑蘇,求之者甚眾而傳本稀少,“士大夫購之者恒慮弗獲”,楊一鶚“獲而誦之”,十分喜歡,在建寧府為官期間,他又結識了該書作者王維楨的弟子,時任建安縣令的潘儯,于是趁職務之便將該書交由潘??蹋詮V其傳播。[3]乾隆年間,徐景熹任福州知府,“相其圭臬,權厥鈞黍,爰及志帙,訝其斷脫”,感嘆福州志書“自明萬歷至今,無起而續(xù)其記載者”,認為“茲事重大,亦無先于此者。夫書闕則疑不耀,事久積則苑而聽益熒”,[4]為保證文化之傳承,故決意重纂福州府志,并于乾隆十九年付梓刊刻。
第三,明清時期官府刻書的另一個目的就是為了舛正刻本之謬誤,以正刻書風氣。據(jù)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七《明時官刻本只準翻刻不準另刻》條下錄有明代福建官刻本《五經(jīng)四書》卷首提刑按察司牒文,其中敘述該書刊刻之經(jīng)過甚為詳盡,該牒文載:
“福建等處提刑按察司為書籍事,照得《五經(jīng)四書》,士子第一切要之書,舊刻頗稱善本。近時書坊射利,改刻袖珍等版。款制褊狹,字多差訛……議呈巡按察院詳允會督學道選委明經(jīng)師生,將各書一遵欽頒官本,重復校讎?!懈骺虝硲舻焦?,每給一部,嚴督務要照式翻刊??h仍選委師生對同,方許刷賣。書尾就刻匠戶姓名查考,再不許故違官式,另自改刊。如有違謬,拿問重罪,追版刬毀,決不輕貸。”[5]
從中可見,當時之地方政府為減少錯訛,端正刻書風氣,特別是對于一些比較重要的經(jīng)典著作,他們組織專門力量加以校正,刻成范本頒給建陽,作為其刻書的范本,并要求建陽書坊照式翻刻,不許另刻。
最后,明清福建官府也從實用目的出發(fā)刊刻了不少書籍,內容涉及醫(yī)學、軍事、行政等方面??踢@些文獻的目的大多是滿足實踐的需要,或解決民生之問題,或為政府行政提供資鑒。如邢址就任邵武期間于郡齋所刊刻《心印紺珠經(jīng)》一書,據(jù)該書卷首序言,述其刊刻之緣由甚詳,序言首述其在閩之經(jīng)歷,“入閩邵武,萬山眾麓,風氣蘊毒,未幾病疸”,已而醫(yī)生從該書中“檢劑服之,遂而獲痊”,自此深感“閩土氣偏而病濕,民命殊脆”,而“該書世所罕見,而備諸方劑多合閩民之病”,故“刻之以濟惠下民”,[6]從中可知其刊刻此書之目的在于解民生之困,除萬民疾疫之苦。
經(jīng)費的籌措是刻書前最重要的準備工作。官府刻書之經(jīng)費出自官資,然刻書屬文化事業(yè),無關乎民生社稷,故惟官資有富余之時方才考慮,因此在政府財政開支的序列中,刻書多敬陪末座。嘉靖《建陽縣志》卷四《貢賦》中曾對建陽縣之開支有詳細的敘述。當時,建陽縣財政之主要收入為商稅、田賦以及“派征正、雜二辦綱銀”,其支出主要用在春秋二祭、清明、七月、十月三祭和鄉(xiāng)飲,以上開支之后,有剩余方用于“本縣慶賀贐禮、刷書之用”。[7]清代書院刻書大興,書院各項事務皆需經(jīng)費,而刻書不屬于急用,故其在經(jīng)費的使用序列中仍是十分靠后。清代致用書院之經(jīng)費,首先是用于書院的各項事務支出,剩下的經(jīng)費首先還是要“留為山長盤費”,其后才是“遞年修理添置器具、刊刻課藝等用”。[8]
除了正常的稅收用于刻書外,政府的財政收入還有其他的來源,如贖鍰、厘金等,它們也常常被用于刻書。所謂贖鍰,其緣起可追溯至上古之堯舜時代,《文獻通考·刑考十》載“虞舜,金作贖刑”,[9]而其后的各個王朝也幾乎都設有以錢贖罪的法律條款,可謂源遠流長。明清時期,這筆款項常被用于文化事業(yè)的建設,當然也包括刻書。明代福建一部重要方志《閩書》的刻印出版就有賴鍰金的支持。萬歷四十四年,何喬遠修成《閩書》,但書成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乏人問津。崇禎元年,熊文燦出任福建巡撫后,以《閩書》“以師之志,不異乎圣人”,對其頗感興趣,遂決定捐資刊刻,乃“捐贖鍰數(shù)百金,為刻于閩省”。[10]
而所謂厘金,乃出現(xiàn)于清末的一種專取于商不取于農(nóng)的新稅法。各省所收取厘金的一部分被用于刻書,尤其是清晚期全國各地的地方官員熱衷于興辦書局、刊刻典籍,其費用就常常取之于厘金。清末左宗棠于福州設立正誼書局,據(jù)《大清穆宗毅(同治)皇帝實錄》卷二百零五所載:“所指以厘金充修脯一節(jié),閩省鰲峰書院舊藏正誼堂板無存,左宗棠設局重刊?!盵11]可見左宗棠乃以厘金充書局刻印人員之薪酬。
另據(jù)吳棠《閩省建設書院疏》載:“前督臣左宗棠重刊先哲遺書,開設正誼書局,錄選舉貢百余人,月給膏火,分班校撥,……以書局工程蕆,請設舉貢書院,……呈經(jīng)前兼署臣英桂批司議定章程,在于厘金下籌撥銀五萬兩,發(fā)交殷實富商,每月完息一分一厘以資經(jīng)費,將正誼書局改為正誼書院?!盵12]從中可知,正誼書局除將所收厘金發(fā)給員工薪酬外,還特別撥出一筆款項交給殷實商人,坐收利息,并將每月之利充當書局經(jīng)營之用。
??笔菚霭孢^程中一個必不可少的關鍵環(huán)節(jié),其水平高低對于刻本質量之優(yōu)劣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而書籍??钡乃礁叩陀峙c參與??比藛T的素質密切相關。考諸文獻,明清兩代福建官刻本的校閱者無外乎3個群體。首先是官員。官員作為官府刻書的主體,大都是通過科舉而晉身仕途,具備較深的文化功底,可以勝任書籍??钡穆氊?,故明清時期福建官刻本多有由官員??闭?。嘉靖十一年福建按察司刊刻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蘇信所撰《重刊晦庵先生文集序》對其校讎之經(jīng)過敘述甚詳:“是集舊刻閩臬,歲舊刓闕,且簡帙重大,人艱于蓄比,省約版紙者什四,方鳩工沐梨。而胡憲使岳至,躬總校讎之任,董學潘憲副潢佐之、羅憲副英、陸憲副銓、姜僉憲儀、劉僉憲案咸于有勞,信蒞亟促其成。”[13]
弘治十五年,建陽知縣區(qū)玉出知建陽縣,在任內他“雅重斯文,垂情典籍,書林古典缺板,悉令重刊,嘉惠四方學者”,[7]其間刊刻了宋人章汝愚的《群書考索》一書,當時參與該書校訂工作的,就包括建陽縣丞管韶、羅源知縣徐珪、建寧府同知胡瑛等官員。正德十一年,邵豳出任建陽知縣,在任內他“興學校,增學田,獎進生徒”,[7]政績頗著,期間他曾親自校訂刊刻了元馬端臨《文獻通考》一書。
其次,學者也是明清時期福建地區(qū)負責官刻本校訂工作的重要力量。他們或隱居不仕,或任職于相關教育機構,受有關官員之委托而從事官刻本的校讎工作。由于明清時期學者多博通經(jīng)史,學養(yǎng)深厚,于書籍之校讎亦頗有心得,故所校之書,質量亦較官員為好,其中更有不少刻本已成為中國古代刻書之精品。嘉靖年間,當時的福建巡按李元陽任職期間刊刻《十三經(jīng)注疏》,是現(xiàn)今最早的一部十三經(jīng)刻本,其??本珜?,影響深遠,“在南北監(jiān)本之先,今稱閩本,較監(jiān)本尤可貴”,[14]其主要的校訂者就是當時福州兩位著名學者高濲和傅汝舟。高、傅二先生作為當時之著名學者,其學術功底深厚,??奔氈?,正是有了他們的努力,才成就了閩本《十三經(jīng)注疏》的高品質。康熙年間,張伯行出任福建巡撫,建鰲峰書院,“取朱子語類、學的、文集、文略、遺書、二刻遺書、朱劉問答諸書及閩前哲楊龜山、羅豫章、李延平、黃勉齋、陳北山、高東溪、真西山諸文集,盡刊布之,凡五十五種”,[15]刻成《正誼堂全書》,該叢書的校訂者中就包括當時之名賢如蔡壁、蔡世遠、藍鼎元、鄭亦鄒等人,皆當時福建學術界之精英。時至清末,又有左宗棠重刊《正誼堂全書》,其選定的總校官亦為當時福州的著名學者楊浚。
第三,官學或書院的師生也是明清時期從事官刻本校勘工作的主力軍。這一時期,福建官方刊刻了許多大部頭的書籍,要對這些書籍進行???,其工作量十分龐大,僅僅依靠人數(shù)有限的官員和學者是遠遠不夠的,因此人數(shù)眾多而又具備一定文化水平的學校學生就成了從事官刻本??惫ぷ鞯牟欢诉x。崇禎年間漳州府儒學刊刻黃道周所撰《洪范明義》,該書原為黃道周奉命撰修之書,進呈后未謄抄副本,僅存草稿,但其任職之漳州府儒學的學生深恐該書不傳,“咸云書經(jīng)進呈,必須傳播”,遂由該儒學之生員14人聯(lián)合校訂,將其刊行于世。[3]清末左宗棠重刻《正誼堂全書》時,曾發(fā)《創(chuàng)設正誼堂書局告示》,招聘儒生從事《正誼堂全書》的??惫ぷ?,其中云:“近年科舉頻開,得舉者多,諒不乏有志問學之士,其愿入局任分校之役者,各赴署報名,本月十六日取齊,定期十八日面試。”[2]對于面試通過并參與校讎工作者,“月致膏火銀五兩”,[2]給予了很高的物質獎勵。在清代方志的校勘工作中也常??梢钥吹焦賹W或書院師生的身影。《乾隆福州府志》的參與??比藛T有教授王士鰲、附監(jiān)生林玉衡和增生林擎天;《道光晉江縣志》的??比藛T為晉江縣廩膳生張培槚、林煒和泉州府學生陳鼎銘。
[1]朱衡.道南源委錄.道南源委錄后序.明嘉靖四十二年建寧大儒書院刻本.
[2]左宗棠.左宗棠全集.創(chuàng)設正誼堂書局告示.長沙:岳麓書社,1987.
[3]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徐景熹修;魯曾煜,等纂.福州府志.清乾隆十九年福州府刻本.
[5]葉德輝.書林清話.北京:中華書局,1957.
[6]李湯卿.心印紺珠經(jīng).刊心印紺珠經(jīng)序.嘉靖二十一年邵武府刻本.
[7]馮繼科修;朱凌纂.建陽縣志.明嘉靖三十二年刻本.
[8]王凱泰.致用堂志略.清同治十二年致用堂刻本.
[9]馬端臨.文獻通考.北京:中華書局,1986.
[10]轉引自錢茂偉:晚明史家何喬遠著述考.文史,2008.
[11]清實錄.穆宗毅皇帝實錄.北京:中華書局,1987.
[12]吳棠.閩省建設書院疏.見陳弢輯:《同治中興京外奏議約編》卷五.《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73.
[13]朱熹.重刊晦庵先生文集.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序.嘉靖十一年福建按察司刻本.
[14]莫友芝.宋元舊本書經(jīng)眼錄.見宋元版書目題跋輯刊第一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15]游光繹.鰲峰書院志.清嘉慶十一年鰲峰書院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