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黎元洪有個綽號“黎菩薩”，有時喚作“泥菩薩”。依湖北方言，“黎”與“泥”同音，故有此兩說?！捌兴_”之名，謂其面善，脾氣好，氣度雍容，像一尊彌勒佛。不過“泥菩薩”卻有戲謔之意，如俗語所云：泥菩薩過?，自身難保——正暗諷黎元洪碌碌無才，是一介庸人。近代史上的黎元洪，一向以德行著稱，用他的老師嚴(yán)復(fù)的話講：“黎公大德，天下所信?！敝劣谒牟怕裕幌f袁世?、段祺瑞等梟雄，就連與孫傳芳之流相論，怕都有所不及。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無用之庸劣懦夫”（譚人鳳語），這樣一個“下為一家之長，將不足以庇其家；出為一國之長，必不足以保其國”的良善暗懦之人（嚴(yán)復(fù)語），卻能成為辛亥革命第一槍打響之后，第一個宣布易幟獨立的省軍政府都督，此后兩任民國總統(tǒng)。他是受菩薩護佑，運氣好呢，還是別有情由？

尤其武昌首義，本由革命黨人組織、發(fā)動，為什么最后偏偏選中了素?zé)o革命思想，甚至在起義當(dāng)天手刃革命黨人，與革命結(jié)下血仇的黎元洪當(dāng)領(lǐng)袖？

馮自由的《革命逸史》被后人奉為信史，且以其記述為證。武昌起義后一日（1911年10月11日）上午，穿過尚未彌散的硝煙，疲憊而興奮的革命黨人聚集于蛇山南麓、閱馬場北端的湖北省咨議局：“眾以秩序急需維持，而革命軍諸首領(lǐng)黃克強、宋教仁、劉公、蔣翊武、孫武等均不在城（武昌），乃強脅二十一混成??統(tǒng)黎元洪為都督?！笨蓪迸c會的革命黨人李作棟的翔實回憶：

蔡濟民對大家說：“??我們一定要找一個德高望重、為全國所知的人，才能號召天下，免得別人說我們是‘兵變鬧事?！庇腥瞬逖裕骸拔覀儾皇且?推定了總理和總指揮嗎？”蔡說：“?來推定的諸人，目下都不在武昌，緩不濟急?！?/p>

茲以此為由，進入這一歷史謎題。

【革命方略的錯位】

蔡濟民是武昌首義及鄂軍政府的領(lǐng)袖之一，他說“?來推定的諸人，目下都不在武昌，緩不濟急”，此處的“諸人”，可分兩派，一是全國性的革命領(lǐng)袖，一是湖北地方的革命領(lǐng)袖。前者，指黃興、宋教仁、居正、譚人鳳等。起義爆發(fā)之夜，他們都不在武昌。黃、宋等人甚至要等到大半月后（10月28日），才姍姍來遲。

他們不在武昌，絕非巧合，而關(guān)系到革命黨的軍事策略之失誤。早在孫中山投身革命之始，他所規(guī)劃的革命藍圖，是以武裝起義為手段，“先據(jù)有一二省為根本，以為割據(jù)之勢，而后張勢威于四方，奠定大局也”——這“一二省”，他便選在了兩廣和云南，而非內(nèi)陸地區(qū)。所以我們看到，從1895年的廣州起義，到1911年的黃花崗起義，此間大多武裝暴動，都爆發(fā)于廣東與廣西。這不免激起了籍貫在兩廣之外的革命同志的非議。

盡管宋教仁、譚人鳳等出身兩湖的革命黨人對革命方略有所修正，譬如1911年7月31日，在上海成立中部同盟會，將革命的目光從珠?流域轉(zhuǎn)向長?流域，然而他們的心態(tài)依舊過于保守，所擬定的起義時間竟然在1913年，并告誡兩湖的同志切勿輕舉妄動。這正可以解釋，為什么1911年9月，湖北的革命黨人籌劃起義之時，先后兩次到上海，請黃興、宋教仁、譚人鳳等速來武漢主持革命大計，宋教仁卻始終猶豫不決。他猶疑的背后，大抵是對湖北革命的悲觀。其時，譚人鳳正病重住院，聽說宋教仁拒絕赴漢，為此“憤極”，抱病與居正坐船去武漢，卻已?晚了。當(dāng)他們行至九?，“而黎元洪為都督之名義，已喧囂于耳鼓矣”。這一缺席所引起的歷史轉(zhuǎn)折，令譚人鳳抱憾終身。

再說湖北本土的革命領(lǐng)袖。事前推舉的臨時總司令蔣翊武因炸彈事故逃之夭夭；被炸藥燒傷的孫武與?定的都督劉公都在漢口，與武昌有一水之隔，武昌起義后的10月12日，漢口才得以光復(fù)，推舉都督一事則在11日。其他如副都督劉英遠在京山，詹大悲、胡瑛身陷囹圄。正所謂：運去英雄不自由。

領(lǐng)袖不在，義軍之中就沒有一個軍官能夠擔(dān)當(dāng)都督之職嗎？?來，領(lǐng)導(dǎo)武昌起義的熊秉坤、蔡濟民等人，只是新軍的班長、排長；起義那夜，被匆忙?入革命隊伍的吳兆麟，是工程營左隊隊長（相當(dāng)于連長），在義軍里面已?是高官。這批人，引爆革命，沖鋒陷陣，自無問題；起義成功之后，執(zhí)掌一省軍政、民政與外交，甚至如孫中山所規(guī)劃的那樣“張勢威于四方，奠定大局”，實在是勉為其難。

【黎元洪：最不壞的人選】

有人會說，英雄不問出處，況且熊秉坤等人無都督之才，庸人黎元洪便可勝任嗎？于是有了一種流行的說法：這些革命黨人自認(rèn)資望太淺，推黎元洪上位，主要借重其聲望與德行（官居旅長，參加過甲午中日海戰(zhàn)；體恤士卒，治軍嚴(yán)肅，有煦煦之仁的長者風(fēng)范；與地方立憲派關(guān)系良好），以安定地方，收拾人心，號召諸省響應(yīng)義舉。

這是一個理由，卻未必是最重要的理由。我們再來斟酌一些歷史細節(jié)。譬如開會的地點為什么要選在湖北咨議局呢，浴血奮戰(zhàn)的革命黨人為什么要去立憲派的大本營商議武昌之善后事宜呢？據(jù)張難先回憶，當(dāng)日與會者，不止是革命黨人，蔡濟民等十人具名，發(fā)出請?zhí)?，廣召士紳，請來了湖北咨議局議長湯化龍等人。這足以表明革命黨與立憲派的合作主動而坦誠。立憲派的實力以及對革命的態(tài)度，則奠定了合作之基。

誠心合作的革命黨人，?本屬意立憲派的領(lǐng)袖湯化龍擔(dān)任鄂軍都督。湯化龍事后對李廉方說：“革命黨人來（咨議）局時，曾以都督相推。予未有絕對拒絕意。子笏（即胡瑞霖，湯的兒女親家）則力持不可。其意以予與革命黨素?zé)o密切關(guān)系，又其時成敗尚未可知?！惫仕砸唤闀?、軍事非其所長為由，堅辭不就，同時表示了合作之意。黎的名字，就這樣被提上了歷史的議程。

需要補充一點，當(dāng)時參加起義的士兵，并不全為革命黨人。甚至有些革命領(lǐng)袖都是被迫卷入，如在起事當(dāng)晚擔(dān)任革命軍臨時總指揮的吳兆麟，以及領(lǐng)導(dǎo)漢陽起義的隊官宋錫全（后擔(dān)任鄂軍第一??統(tǒng)）等。像吳兆麟、宋錫全這樣的軍官，也許具有革命思想與志向，對于黃興、宋教仁、譚人鳳等革命領(lǐng)袖，卻無十分忠誠的情感，更容易接納?來的上司。提名黎元洪，正中其下懷。

革命方略的錯位，革命黨領(lǐng)袖的缺席，革命黨與立憲派的合作意向，立憲派的推舉，吳兆麟等處于革命黨陣營邊緣的軍官之呼應(yīng)，革命黨人的順?biāo)浦邸诎朔斤L(fēng)雨的政治合力之下，黎元洪，作為最不壞的人選，被憤?的士兵從床下拖了出來，推上了中華民國軍政府鄂軍都督的寶座。

共和的要義，正在于此。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6期，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