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匡政
在自媒體時代,如何認知謠言與真相的關系,值得思考。
儒家很早就注意到言論傳播的力量,《論語》說“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喪邦”。儒家一直強調(diào)言行之仁,希望君子通過個人修身,達到言論的真實。不過,古代謠言還有一種形式,被稱為讖言或讖語,這類讖語多為隱語,人們認為可“預決兇吉”。包括《易經(jīng)》的卜筮之語,吉兇也在于如何解釋,人們并不認為這類隱語就是謠言。
翻開史書,歷朝歷代這類讖言特別多,多通過兒童之口傳唱。比如秦始皇時,有仙書和童謠均傳“亡秦者胡也”,始皇于是發(fā)兵30萬抵御胡人匈奴,并修長城。哪知最終秦王朝并未亡于胡人,而是亡在秦二世胡亥手中,一語成讖。人們耳熟能詳?shù)倪€有如秦末的“大楚興,陳勝王”、西漢末年的“代漢者當涂高”、董卓專權時的“千里草,何青春,十日卜,不得生”、東漢末年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元末的“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秦始皇頒有最嚴酷的對謠言的禁令,“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但即便如此,短短的秦朝仍是各類謠言傳播最多的時代。
不過,在西方傳播學中,并不把謠言看得那么可怕。有美國學者認為,謠言不過是民眾在討論過程中創(chuàng)作的即興新聞,傳播的往往是對事件未經(jīng)證實的描述或解釋。它并非反常之舉,而是一些模糊而關鍵的社會情境中的正常社會反映。它往往攜帶著民眾的集體智慧,目的只是為事件尋找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真相。謠言源起于人們對事件真相的未知,如權威機構沒有公布事件的真實信息,或公布的信息難以獲得民眾的信任。所以換一個角度看,謠言也是一種新聞或傳播方式,它表達了民眾對未知真相的一種猜測或推理,這種方式可以化解民眾對信息不明的焦慮和恐慌。
謠言與真相有一定的辯證關系。謠言的盛行,往往表明真相的匱缺、信息溝通渠道的不暢,或人們探知真相的成本過高。在一個急劇變化和言論不暢的社會中,謠言更容易得到廣泛流傳。極端情況下,還可能催生社會與政治暴力,比如將某類人群貼上相應的標簽進行道德審判,或推動法律用更嚴厲的措施處理犯罪者。有研究者指出,法國大革命的發(fā)生和謠言有著血緣關系,而武昌起義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被謠言激發(fā)的兵變。這種看法顯然有偏頗之處,其實謠言不過是社會局勢失控的表象,而非原因。但這也表明,在社會穩(wěn)定和暴發(fā)激烈社會抗爭之間,存在著一個灰色地帶,這個灰色地帶最有力的武器,就是謠言。所以有西方學者,把謠言看作社會抗爭的一種方式。處于底層的弱勢群體,通常會借助未經(jīng)證實的謠言,為自身獲得一種有利的輿論支持,表達抗爭訴求。2011年大連民眾反對PX項目的散步,便可看作是未經(jīng)證實的謠言,推動民眾表達他們的集體訴求。
應當說,對重大的公共事件作出自己的判斷,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是每一個公民的權利。從這個角度看,微博等自媒體的出現(xiàn),反而有遏制謠言傳播和擴散的可能。因為這類自媒體,使得每一個身處現(xiàn)場的民眾,都有可能成為事件的直接報道者,即便有人散布了虛假信息,也會很快被來自現(xiàn)場的一手信息糾正。多元性本來就是一個社會的客觀存在,真正讓人恐怖的是對一個事件只允許有一種判斷一個看法。只要對真相保持足夠的敬畏,對謠言保持必要的警惕,對來自他人的質(zhì)疑有著不斷的反思,就可能在微博的多元環(huán)境中修煉成一個成熟的公民。
只有把謠言看作是人類社會生活的一種常態(tài)現(xiàn)象,構建合適的信息公開機制、充分的民意表達機制、公正的司法機制以及不同利益集團的博弈機制,才能真正減少謠言的數(shù)量。謠言的層出不窮,表明社會缺乏可靠而安全的信息出口。但從某種程度上,它也緩解了民眾的焦慮與恐慌,使之終于有了一個宣泄的渠道。政府和媒體也能從微博中了解民眾的所思所想,感受到社會真實的脈搏。政府的公信力和民眾的互信度,是一個社會最重要的資本,這種資本需要長期的互動才能積累起來。謠言有時也是人們接近真相的一種手段,只有理性地對待謠言,才可能揭示更多的真相,謠言的土壤才會越來越貧瘠。
(作者系文化學者)
原載于《同舟共進》2012年第6期,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