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前珍

《燭之武退秦師》記述的是秦、晉兩國聯(lián)盟圍攻鄭國時燭之武主演的一場外交戰(zhàn)。在這場戰(zhàn)爭中，燭之武臨危受命，“夜縋而出”，他說理透辟，語驚四座，言妙天下，最終力挽狂瀾，化解了滅國之災(zāi)。燭之武的形象也因此而光耀史冊，清人林云銘在《古文析義》中驚嘆：“燭之武為國起見，說秦之詞，句句悚動，有回天之力?！比欢救嗽诮虒W(xué)之余，掩卷沉思，終覺燭之武退秦師的一番言論，略有破綻：

一、移花接木，張冠李戴

燭之武一句“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shè)版焉，君之所知也”勾起了秦伯的心頭舊恨，晉君曾經(jīng)干過背信棄義，過河拆橋的勾當(dāng)。我們有理由相信正是燭之武此言擊中了秦伯舊傷，促使秦伯放棄秦晉同盟。然而，我們來對照一下歷史史實：

[公元前651年，晉獻公卒，晉陷入內(nèi)亂。]晉大夫里克弒新君獻公庶子夷齊，卓子，又使人迎公子重耳，重耳謝不就。又使人迎獻公次子夷吾。夷吾欲往，呂省、郤芮曰：“內(nèi)猶有公子可立者而外求，難信。計非之秦，輔強國之威以入，恐危?！币奈釓闹?，乃使郤芮厚賄與秦，許割晉河?xùn)|地。秦穆公以百里奚將兵納夷吾，齊桓公亦使使率師會秦師，共立夷吾為君，是為晉惠公。初，夷吾恃強國之力即位。及即位，悔之，使大夫丕鄭赴秦，托辭云：“大臣曰：‘地者先君之地，君亡在外，何得以擅許秦者？’寡人爭之弗能得，故謝秦?！保ā妒酚洝x世家》）

當(dāng)年不守承諾的是晉惠公，而此番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為晉文公。是否要信守承諾，這并不是國家固有的特性，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統(tǒng)治者的人格和意志，晉惠公的陳年舊賬怎么能算到晉文公頭上呢？晉文公在歷史上的誠信度是很高的。當(dāng)年避難在外的重耳路經(jīng)楚國，楚王以禮相待，重耳曾許諾“即不得已，與君王以兵車會平原廣澤，請辟王三舍?！保ā妒酚洝x世家》）后來晉楚交兵，楚國果然退避三舍。燭之武有意移花接木，張冠李戴，難道秦伯和他的智囊團們都集體失憶，任由燭之武忽悠？

二、虛假承諾，空頭支票

燭之武一句“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讓秦伯立刻嘗到了與鄭結(jié)盟的甜頭。然而，我們可以推想，日后鄭國占著東道主的位置如何款待秦國貴客還是未知之?dāng)?shù)。俗語有云，客隨主便，鄭國是否真能盡心盡力為秦國“共其乏困”，還得看主人的氣量和當(dāng)時的心情吧。哪里比得上一舉攻破，占為己有來得痛快、實在。燭之武開出的這一張空頭支票，既討好了秦伯，又保全了鄭國，可謂高妙。其態(tài)度之真誠讓我想起了當(dāng)年對吳王俯首貼耳的越王勾踐。吳越交戰(zhàn)，越國滅亡，勾踐被俘，據(jù)《史記·趙王勾踐世家》中記載：勾踐乃令大夫種行成于吳，膝行頓首曰：“君王亡臣勾踐使陪臣種敢告下執(zhí)事：勾踐請為臣，妻為妾。”吳王將許之。勾踐拿出十二分的誠意侍奉吳王，終于取得了回國的自由，也贏得了復(fù)仇的機會。結(jié)果，最終吳王夫差暈乎乎地就被勾踐反將了一軍，亡了國。彼處的越國，此處的鄭國，是否能信守承諾，安心于做附屬國，真誠到永遠(yuǎn)呢？秦伯何不三思？

三、妄加推斷，危言聳聽

燭之武一句“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不闕秦，將焉取之”害得秦伯思之毛骨悚然。清人吳楚材分析：“篇中前段寫亡鄭乃以陪鄰，后段寫亡鄭即以亡秦，中間引晉背秦一證，思之毛骨俱悚。宜乎秦伯之不但去鄭，而且戍鄭也?！?/p>

秦晉這些超級大國想爭霸天下，實力自是此消彼長，各國的利益紛爭不斷，相互制約，相互抗衡，這種局面何需燭之武在此危言聳聽，天下人所共知，秦伯難道事先沒有考慮過嗎？燭之武有意妄加推斷，“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把兩件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事件緊密相連，也使得秦和鄭的利益緊密相連，讓秦伯有了唇亡齒寒的危機感，其實秦與鄭豈是唇齒相依的關(guān)系呢？

如此想來，秦伯不免有愚笨智昏之嫌，然而，秦伯何許人也？春秋五霸之一。

秦原來是一個小國，地處西面，與戎、狄為鄰。秦穆公即位后，奮發(fā)圖強，銳意進取。他廣納賢才，重用百里奚、蹇叔等良臣，推行富國強兵的政策，依靠他們修明政治，發(fā)展軍事，獎勵生產(chǎn)，使國家實力大大增強。他是一個具有遠(yuǎn)見卓識的國君，為成霸業(yè)，他十分重視民心的向背，在晉國大旱之際給予援助，流傳下來贊譽他的故事不勝枚舉。略舉一例：

初，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公曰：“君子不以畜產(chǎn)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三百人者聞秦?fù)魰x，皆求從，從而見穆公窘，亦皆推鋒爭死，以報食馬之德。于是穆公虜晉侯以歸。（《史記·秦本紀(jì)》）

那么，面對如此賢明的秦穆公，燭之武退秦師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

秦與晉圍鄭，是為了向外擴張的需要，假設(shè)當(dāng)初晉國發(fā)出合力攻打鄭國的邀請時，秦國拒絕了，那么也就相當(dāng)于拒絕了利益的瓜分。同樣有著爭霸天下的野心的秦穆公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晉文公獨食肥肉而無動于衷呢？晉國完全有實力憑借本國的力量獨占鄭國。

時周襄王十二年，晉兵已休息歲余，文公一日坐朝，謂群臣曰：“鄭人不禮之仇未報，今又背晉款楚，吾欲合諸侯問罪何如？”先軫曰：“諸侯屢勤矣，今以鄭故，又行征發(fā)，非所以靖中國也，況我軍行無缺，將士用命，何必外求？”文公曰：“秦君臨行有約，必與同事?！毕容F對曰：“鄭為中國咽喉，故齊桓欲伯天下，每爭鄭地，今若使秦共伐，秦必爭之，不如獨用本國之兵?！蔽墓唬骸班嵿彆x而遠(yuǎn)于秦，秦何利焉？”乃使人以兵期告秦，約于九月上旬，同集鄭境。（《東周列國志》）

史料記載，晉文公是礙于盟友的面子，才不得已邀請秦國的。秦國當(dāng)然也想分一杯羹，所以才不惜勞師動眾，欣然前往圍剿鄭國?？墒侨缃駹T之武作為鄭國的使臣前來示好服軟了，并且許諾做秦之“東道主”，要“共其乏困”，如此一來，形勢自然大翻盤，原本晉秦攻鄭，最大的贏家自然是作為主力軍的晉國，如今鄭國一旦投靠秦國，實質(zhì)上便是秦國占據(jù)了對鄭國的控制權(quán)，此刻秦和鄭結(jié)盟所獲得的利益遠(yuǎn)比當(dāng)初和晉結(jié)盟時所能分到的那杯羹強多了，且不費一兵一卒，何樂而不為呢？秦晉既是盟友，又是勁敵，都想稱霸天下，兩國的實力也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關(guān)系，所以當(dāng)秦伯認(rèn)識到這樣做只會增強晉國的實力，而秦不會獲取什么好處時，立即決定與鄭盟。這樣一來，反而形成了秦、鄭圍晉的有利形勢，對秦國今后的發(fā)展也是非常有利的。

秦不僅與鄭盟，并且還“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這更是棋高一著，既遏制晉國，又敦促鄭國兌現(xiàn)諾言，名正言順地控制鄭國。由此看來，秦伯之決策，并非完全是燭之武三寸不爛之舌的功效。春秋無義戰(zhàn)，也沒有堅固的同盟，一切決定都是為“利”所趨。利益在燭之武出使秦軍時，已經(jīng)悄悄地發(fā)生了變化，這才是促使秦伯改變初衷的關(guān)鍵，這才是秦師撤軍的根本原因。歷史在燭之武作為鄭國使臣出使秦軍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注定了結(jié)局，燭之武只是有幸成了這樣一個結(jié)局的實踐者，也因而有幸成就了自己的光輝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