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劉莉娜
王智量:一本書,半輩子
文/本刊記者 劉莉娜
王智量
1928年出生,江蘇人。1952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曾在中國社科院從事理論研究,1985年起任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全國高校外國文學教學研究會常務理事等職。主要翻譯作品有《葉甫蓋尼·奧涅金》《安娜·卡列尼娜》《黑暗的心》《我們共同的朋友》等,編寫有《外國文學史綱》《比較文學三百篇》等,并創(chuàng)作有長篇小說《饑餓的山村》等。
我做過很多采訪。每次在去被訪者單位或者住宅的路上,雖然人已經(jīng)離開了編輯部,可是心里多少都帶著些工作的情緒,心心念念著選題選題;然而去采訪王智量先生卻有些不一樣:先進得華東師大熟悉的大門,再經(jīng)過文史樓前陽光融融的草坪,然后從出版社那個路口轉彎,就進了師大一村,上樓,進屋,對笑瞇瞇迎上門來的老先生叫一聲“王老師”,一時間人也恍惚了,仿若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師大學生,心里莫名的就松弛和快樂起來。
今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的王老先生看起來非常矍鑠,性格也很是爽朗,常常說起自己做右派下鄉(xiāng)改造的笨拙事情就哈哈大笑,可是下一秒鐘說到父親母親卻因此為他拉扯幼子艱辛度日,最后竟在上海餓病而亡時,他幾近哽咽,毫不掩飾地差點哭出聲來;而正當我為這一笑一哭如孩子般天真純粹的情緒不知所措時,他卻擦干眼角又笑了,說:“我年紀大了,已經(jīng)應該忘記很多事情了,現(xiàn)在我只想記得那些經(jīng)歷中快樂的那一部分。”我問他,那么你會忘記為翻譯《葉甫蓋尼·奧涅金》所經(jīng)歷的艱難么?他正色說,“這本書是我在六十一年前(1950年)開始閱讀,五十五年前(1956年)開始翻譯,四十九年前(1962年)譯出初稿的。后來又經(jīng)過多次修改,過了整整二十年,直到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出書的。直到今天我也常常會翻看和斟酌它。它是貫穿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五十年的一本書,也見證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要的五十年變遷,我永遠不會忘記與之相關的一切。”
1956年,北京的高級知識分子們剛在中南海懷仁堂聽了陸定一代表中央所做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重要報告,大家都意氣風發(fā),躍躍欲試。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醞釀創(chuàng)辦兩個刊物,一個搞散文,一個搞詩歌。散文刊物的創(chuàng)辦任務是交給何其芳先生的,他當時是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而30歲不到的王智量正在他手下工作。一天,在談論一份稿件時,因為其中寫到普希金,何其芳先生隨意地說起自己最喜歡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青年王智量便順口用俄語背誦起其中的詩句來,何先生對此特別驚訝和贊賞,于是鼓勵他把這本書翻譯出來?!爱敃r我還只有二十多歲,雖已走上俄國文學專業(yè)道路,但是還沒有寫出一篇像樣的論文,也不曾譯出任何一部大的作品來,《葉甫蓋尼·奧涅金》是俄國文學的皇冠,我怎么敢初出茅廬就去觸摸它?”王智量把自己的這種想法和心情如實地告訴了何其芳先生,沒想到何先生卻對他說:“我是認真說的,你翻嘛!你能翻!全中國有幾個能把它從頭到尾背出來的人?你怕是第一個。你能翻!”停一停,何先生又說:“膽子放大,態(tài)度老實些,多花些工夫進去,你能翻得好,不要怕!”正是何其芳先生這番語重心長的鼓勵,讓王智量覺得不容辜負,于是開始了他《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漫長翻譯歷程。
然而幾個月以后,也就是在1958年的初春,當王智量翻到第二章的中間,大約只譯出六十幾節(jié)詩的時候,大難臨頭了—— 他被定為了右派分子,“白專道路”是他的罪名之一,他悄悄進行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翻譯工作亦成了批斗會上一個具體的罪證。我相信那一刻所陷入的巨大痛苦和迷惘一定深深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因此即使在五十多年后的今天,談起這一刻,王老先生依然雙目含悲,他說:“我那時候的處境,用十二個字可以概括——妻離子散,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茫然不知所措,原先癡心追求的一切都顧不得了,《葉甫蓋尼·奧涅金》的翻譯工作更是不得不忍痛丟在一旁,不敢再去碰它。我被劃為三類右派分子,工作、工資……都沒有了,還要被送去下放改造。”
正當王智量心灰意冷的時候,還是何其芳先生給了他堅持的勇氣。1958年的5月,就在王智量要被送往河北東部太行山區(qū)改造的前一天中午,他在空無一人的廁所里“碰到”了何其芳——至于是偶然還是特意,他到如今也不清楚,可是那一天的一切卻依然歷歷在目?!澳翘焯鞖庋谉?,中關村科學院社會樓第三層里安靜極了,好象除了我這個等待被放逐的壞人以外,一個好人也沒有。我坐在原本歸我使用的研究室辦公桌前,桌上和抽屜里已經(jīng)一無所有,我面前的墻壁上貼著一張不知是哪位革命左派同志寫的、勒令我老老實實去勞動改造爭取重新做人的大字報。這張桌子和這張大字報在告訴我,我從此將永遠不能再和我心愛的文學研究和翻譯工作有任何關系,我心中苦不堪言,感到萬念俱灰。”周圍空間里的一切都那么觸目,讓他倍感壓力,為了逃避和舒緩情緒,王智量跑去了無人的廁所,可正在這個時候,他感覺有人隨后進來了。
“我(因為自覺自己是壞人)頭也不敢轉一轉,眼睛更不敢斜視去看他,可是我忽然就感覺到,他一定是何其芳!我多想跟他說一句話啊,至少是對他說一聲再見??墒俏也桓摇K撬L,是所里的反右派斗爭領導小組組長。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好人們和我之間的界線是劃得分明的,連樓里的勤雜工對我都不予理睬,更何況是他。我動也不敢動,心中只盼他趕快走掉。而同時又真希望他不要走掉。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處于十分緊張難受的狀態(tài)?!倍乳_口說話的正是何其芳。讓當時的王智量萬萬料想不到的是,在那種時間,在那種地點,何先生低聲地、匆促地、也是認真而嚴肅地,用他濃重的四川口音,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奧涅金》你一定要搞完咯!”——時隔五十多年,王智量在回憶這句話的時候仍然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那種四川口音,我想,這句話,這聲音,已經(jīng)深深刻在他的心里了吧。說到這里,王智量說還有一個細節(jié)他也總忘不了:就在說完那一句短短的匆忙的言不盡意的話以后,何其芳立刻昂起頭,作出似乎并不曾理睬過自己的樣子,轉身走出廁所。而在他臨出門的那一頃刻間,“我看見他先是探頭向外,看看走廊里有人沒有,然后才若無其事地大步地走開?!边@一刻老人與我無言對視,我想,我們都想到了一些復雜又無法言說的東西,關于勇敢,關于軟弱,關于正直,關于曲折,關于善良,關于險惡——人性是多么復雜的東西。而那一刻的青年王智量自然是被勇敢和正直的力量感染了,他好像忽然感覺到萬念俱灰的黑暗處境里有了一線光亮?!八倪@句話在當時對我是一個讓我重新直立起來、勇敢做人的精神支柱。我過后越來越理解到,在當時,對我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在他又是多么的勇敢,承擔著怎樣的風險啊。他不正是反右領導小組的組長嗎?我不正是一個必須與之劃清界限的階級敵人嗎?我覺得,其芳先生為人的一顆善良之心,他對當時反右運動中的一些觀念和做法(也就是當時的政策)在內(nèi)心深處的判斷和評價,在他對我所悄悄說出的這一句話中,全都坦率無遺地表現(xiàn)出來了?!毙念^的激動催出他眼中洶涌的熱淚,從廁所奔回研究室,年輕的王智量俯在他已經(jīng)空無一物的寫字桌上痛哭了一場。哭過以后,他回到宿舍,打開已經(jīng)封存的書箱,取出俄文普希金全集第五卷(有《奧涅金》的那一卷)和已經(jīng)譯出的部分稿子,把它們?nèi)M第二天下鄉(xiāng)要帶的行李中……
于是,下放到鄉(xiāng)下改造的那些日子,他都是一邊干農(nóng)活,一邊心里在默默翻譯《葉甫蓋尼·奧涅金》。說起這些艱苦的日子,王智量卻一臉神往的笑容:“我現(xiàn)在一閉上眼睛,還能清晰地看見,在太行山麓那個名叫小米峪的山村外,有一天,在藍天白云下,我一邊雙腳交替地踩著剛剛種下旱稻稻種的田壟(為了把土踩實),一邊借助這一動作的節(jié)奏,默念著《奧涅金》中四音步的詩行,再一句一句地把原詩在心中翻譯成中文,也要它和著我腳下的節(jié)奏,均勻起伏地一句句流淌出來……”是的,那樣的勞作應該很苦,可是我聽老人這樣舒暢地娓娓說來,卻分明洋溢著一種溫柔的幸福感。經(jīng)過白天的推敲和醞釀之后,到了夜晚,他再把白天想好的譯文寫在從墻上撕下來的糊墻報紙上,報紙不夠了,就寫在衛(wèi)生紙或香煙盒上,總之,利用手邊一切可以書寫的小紙片,王智量始終堅持著他的翻譯?!爸钡?960年底,當我失去了干部身份、健康、甚至戶口等等,只剩下頭上一頂右派帽子來到上海時,我隨身的行李是一袋書和一只盛滿各種各樣碎紙片(都是一節(jié)節(jié)《奧涅金》的譯稿)的手提包。我到上海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已經(jīng)全部譯出的《奧涅金》整理抄清?!?/p>
細節(jié)總是讓人難忘,半個世紀過去了,王老先生還清晰記得當時用的紙張,他饒有興致地說:“記得我用的是一種像土制衛(wèi)生紙似的非常粗糙的紙,當時我只買得起這樣的紙。我抄了兩份,一份寄給其芳先生,一份作為投稿寄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自己留下的‘底稿’則是那堆不成樣子的零碎紙片。” 然而磨難和考驗并沒有結束,接下來又是十年“文革”。文革中寄出去的稿子自然杳無音訊,而等這場大運動結束后,出版社給王智量的答復卻是,這場浩劫里,許多稿子都沒了,“我們也沒法負責”。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們的國家又需要文化了。大約在1980年前后,有關方面計劃重出“世界文學名著叢書”,在考慮《葉甫蓋尼·奧涅金》采用哪個譯本時,我國研究俄國文學和普希金的老一輩專家、一向關心后來人的戈寶權先生為“前右派”王智量的譯文爭取到了一個“那就拿來看一看吧”的機會,這一看,就是它了。198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終于從文革劫后的殘余文稿中找出了王智量當年投寄給他們的《奧涅金》譯稿,帶來上海讓他修改。也是這一年,當時的中央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王智量終于從《英漢大辭典》編輯部的臨時工轉為了華東師范大學的教師。他在本職工作之余又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對譯稿再做加工,次年,這部歷經(jīng)磨難的譯本終于出版問世了。
用了幾乎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王老先生并不寬敞的小客廳里,我覺得我聽完了一個無比曲折的故事——那些荒謬的遭遇真像故事,那么不真實——原來一本書的背后,會有一個人為了一種信念,承受了那么多凌厲的打擊,而哪怕只有一次他放棄了,我們看到的都不會是眼前這一本。
——我覺得我要好好再讀一遍《葉甫蓋尼·奧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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