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東峰
沖破男權(quán)藩籬的勇者
——解讀《庭院里的女人》
歐陽東峰
女性題材影片《庭院里的女人》(Pavilionof Women)改編自美國女作家賽珍珠1946年創(chuàng)作的《群芳亭》,值得一提的是,賽珍珠于1938年憑借中國農(nóng)民題材的史詩般小說——《大地》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時聲名遠播?!锻ピ豪锏呐恕酚?001年由美國環(huán)球電影公司全球發(fā)行,香港新浪潮電影導演嚴浩執(zhí)導,著名演員羅燕改編、制片并主演,這是第一部由華人擔任獨立制片人的美國電影,意義非凡。故事以1938年日軍侵華為時代背景,以江南望族吳府的吳太太與傳教士安德魯?shù)那楦袨榫€索,講述了一段奇特的感情遭遇,在風雨飄搖的年代,這份亂世愛情也遭受了嚴峻的考驗。影片風格細膩溫婉,雋永深邃,像一幅江南水鄉(xiāng)的水墨畫,影片塑造的追求自由和解放的女性人物更是深深地打動了觀眾,吳太太也由被藩蘺隔絕到?jīng)_破重重阻撓,成為追求獨立意識的化身。
影片發(fā)生在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當時戰(zhàn)火紛飛、時局動蕩,在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上都處在中西碰撞、新舊較量的過程中,新事物新思想的引進給困守的人們以啟蒙和鼓舞,特別給幾千年封建禮教壓制下的中國女性帶來了精神解藥,但拯救的過程卻困難重重。
在《庭院里的女人》里有兩個主要的女性形象,一個是吳太太,一個是吳太太為老爺買的小妾秋明。女主角吳太太作為傳統(tǒng)封建家庭的管理者,保持著體面尊貴、知書達理、光鮮能干的女性形象,在男權(quán)話語的統(tǒng)治下,她嚴格遵守溫良恭儉讓,堅持賢德貞潔,以至抹殺了自我個性,淪為男性的附庸,這樣的形象與中國長期男尊女卑的性別倫理思想和經(jīng)濟狀態(tài)、社會現(xiàn)實息息相關(guān)。性別倫理是我國封建傳統(tǒng)倫理體系的重要部分,女性倫理主要指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和個人的文化心理,可謂貞烈并舉,上升到了人格尊嚴的高度,在《二程遺書》(卷二十二下))中就有程頤的“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之案例[1]。
中國的性別倫理源于原始農(nóng)耕經(jīng)濟、宗法血緣的根基,家庭的穩(wěn)定性和繼承性成為社會穩(wěn)定與發(fā)展的先決條件,由此而形成的男尊女卑的兩性倫理就是合理中的不合理,是用女性的代價換來的兩性生存的合理[2]。在舊中國,女性成為依賴男性而存在的“第二性”,受到社會的歧視和男貴女賤的不平等待遇。女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能在家中相夫教子,圈子十分狹窄,因此,女性的倫理是男性要求的倫理,是建立在父制霸權(quán)基礎(chǔ)上的行為規(guī)范。封建倫理綱常要求“三從四德”,三從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此外,還必須奉守“不教有三,無后為大”的生育觀和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這種畸形的集體無意識使女性在渾沌中依附男性,缺乏真正的反抗,女人的“貢獻”就是維護父權(quán)制家庭的穩(wěn)定,女人的角色與男人緊緊相連——妻子、母親、媳婦,這些角色賦予的內(nèi)容就是伺候公婆,照顧丈夫,養(yǎng)育孩子,操持家事,待韶華漸遠,女人的青春和夢想不復(fù)存在,只能徒留殘夢空悲嘆。
吳太太就是這眾多悲劇女性中的一個,她是被封建男權(quán)禁錮的女性,沒有自由,沒有本真,只有冷冰冰的教條與隔離,在吳太太的身上,可以看到無情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烙印,但同時也更能體會到她對這烙印的痛恨與厭惡,正因為這樣,在看似波瀾不驚的表面下暗藏著她內(nèi)心備受壓抑、渴望解脫的另一面,于是她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由傳統(tǒng)的殉葬品變成封建禮教的背叛者。
在吳家,吳太太生活的全部就是如何做好一個男人的女人,她管理家政,支配傭人,安排每個兒子的婚事,調(diào)教家里的女人,成為幽深庭院里的中心。影片名為《庭院里的女人》,“庭院”帶給人們的想象除了建筑,更是一個舊式家族的符號,女人們壓抑、受困的靈魂在狹小森嚴的壁壘里,在厚重的大宅門后,忍氣吞聲,血淚交加,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看似雕梁畫棟、珠光寶氣的富貴之家,彌漫著冰冷死寂的封建禮儀和動輒得咎的家教規(guī)矩,作為有血有肉有個性有感情的女性,她們的真實想法只能深埋心底,無從釋放。如果沒有偶然的人生際遇,如果吳太太沒有遇上安德魯,她很可能會無奈地自我沉淪,或者在戰(zhàn)亂和家變中凄涼地逝去。
機緣巧合下她與安德魯這個改變她命運的傳教士相識相知,但命運弄人,一個是女性倫理規(guī)范制約下大戶人家的太太,一個是誓將一生奉獻給上帝的傳教士,兩個人的相愛都是對各自信仰和原則的背叛,這越軌的愛情奇特浪漫,發(fā)生在戰(zhàn)火彌漫的災(zāi)難性背景下,更加增強了影片的觀賞性。賽珍珠筆下的吳太太是一個人性化很強的人物,她沒有說一不二的斗爭性,而是在環(huán)境中萌發(fā)出從朦朧到鮮明的抗爭意識,在日趨沒落的封建舊式家族里逐漸堅定自己的立場,奔向自由的新世界,這種層進式的漸變過程使得人物的詮釋更為立體和飽滿。
影片中的安德魯是一位篤信上帝的傳教士,職業(yè)為孤兒院醫(yī)生,這個人物簡直就是理想男性的化身,因為他幾乎具備了一切英雄的特質(zhì):在危急關(guān)頭勇猛直前、善良正義、尊重女性、保護弱小、博學多才、風度翩翩,他滿足了女性對魅力男性的全部想象,似乎他不再是一個愛情的對象,更多地充當了吳太太逃離牢籠的鑰匙、發(fā)現(xiàn)自己的鏡子,如同過河的一座橋、登高的一座梯,成為吳太太拯救自我、找回自我的中介物。
吳太太也嘗試過逃避現(xiàn)狀,改變生活,被人選擇不如選擇別人,于是她主動提出為丈夫納妾,買進秋明,這樣她由婚姻的被動方變?yōu)橹浞剑詾榭梢垣@取解脫。買入秋明成為她自我意識的覺醒,卻未料到自己的兒子愛上純潔美麗的秋明,從而卷入感情風波,令自己陷入被動。這種貌似自我拯救、掙扎求全的行為換來的是女性更大的犧牲和困境,吳太太意識到,要換取真正的自由,必須跳脫這男權(quán)的藩蘺。
吳太太在肉體上獲得了自由,但心靈上缺乏知音,直到在邂逅中遇到安德魯,吳太太被安德魯?shù)牟W、勇敢和才華吸引,安德魯也被飽讀詩書、美貌和內(nèi)涵兼具的吳太太傾倒,吳太太常去聽安德魯?shù)闹v課,兩人的情愫在漸漸生長,一次在吳府火災(zāi)中,吳太太不顧危險,奮力救出安德魯和孤兒,這閃耀的火光猶如自由解放的光明,給弱者以引領(lǐng)以鼓舞,安德魯被吳太太的決絕和勇氣感動,兩人的感情突破重圍,飛速發(fā)展。之后,日軍入侵,為保護吳太太和孤兒們,安德魯不幸失去生命,吳太太的人生軌跡也從此改變,她毅然支持兒子對愛情的追求,送秋明離開吳家,不讓她成為舊禮教的祭品,并繼續(xù)著逝者未完之使命,為孩子們的教育事業(yè)繼續(xù)前行。她對真實愛情大膽地渴望和追求,沖破了形如桎梏的藩蘺,令人欣喜雀躍,更重要的是,她重新認識了自己,找到真正的追求。
這條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道路不是偶然的,它暗藏著深厚的時代淵源。故事的背景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早已感受到了西方的新鮮空氣。早在1914年挪威“精神界之戰(zhàn)士”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就被春柳社搬上了上海的戲劇舞臺,1918年6月,羅家倫和胡適在《新青年》上刊登了《娜拉》譯本,同年10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陳嘏譯的《傀儡家庭》,1921年潘家洵譯、胡適校的《娜拉》作為商務(wù)印書館《易卜生集》的第一卷出版,到1931年已出五版,之后譯本頻見,影響漸巨,1935年更被稱為“娜拉年”。這對傳統(tǒng)中國女性倫理的挑戰(zhàn)顯而易見,一時間,娜拉成為一種符號,娜拉出走意味著離開家庭的束縛,是反抗精神和個性解放的獨特表現(xiàn),是沉睡中的女性自謀自立的一條新道路[3]。這種啟蒙思想的輸入,也大大推動了封建婦女打破禁錮的進程。
賽珍珠兩歲就隨著當傳教士的父母來到中國江蘇鎮(zhèn)江,歷時三十多年,深切接觸中國社會,創(chuàng)作了大量中國題材的小說。她的筆下既有女性的細膩,也有宗教的熱情;既有人道主義的關(guān)懷,也有理想主義的主張。因此她塑造的安德魯,是傳教士形象的典型體現(xiàn),他善良真誠,救助孤兒,將西方的科學和思想帶給中國。作品的過人之處是沒有成全二人的男女之情,以大團圓的結(jié)局收尾,以此來滿足讀者的眼球,而是將這種小我之愛升華為吳太太對人性的關(guān)懷和大愛,這樣的愛更蕩氣回腸,也是賽珍珠意欲通過基督教的勝利來傳達的靈魂凈化和自由博愛的精神。
生長在典型的美國家庭,受過美國的高等教育,同時又耳濡目染中國的鄉(xiāng)土風情,深受中國古典傳統(tǒng)文學文化的熏陶,賽珍珠受益于獨特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經(jīng)歷。這兩種不同文化形態(tài)的沖突和融合使賽珍珠不拘泥于任何一種固有的文化模式,她是一個游走于中西文化的雙棲人,異質(zhì)文化的撞擊和共生滲透到她的筆下,因此東西文化雜糅的觀點在她身上反映得特別強烈。當吳太太對他的丈夫堅決地說出“我是我自己的”時,無異于美國黑人女作家AliceWalker的著名女性主義小說TheColor Purple(1982)里Celie那具有博愛精神和自立性格的吶喊:“I’mhere!I’mhere!”這一如同獨立宣言的宣告彰顯著女性擺脫束縛和壓制的強烈愿望,是勇敢熱情地奔向自由生活的前奏。
吳太太是中國女性倫理從農(nóng)耕文明到工業(yè)文明變遷階段的一個縮影,在這個階段里,女性從宗法家族關(guān)系要求的服從式倫理,轉(zhuǎn)為構(gòu)建獨立人格和平等地位的新型倫理,這一由被動到主動、由附庸到自立、由他者到主體的革新就是女性意識的覺醒之途。女性倫理觀念蛻變的需求是內(nèi)在的動因,五四帶來的婦女解放運動是外在的推力,在二者的作用下,女性主體的覺醒才有發(fā)生的可能。吳太太成功逾越男權(quán)藩蘺,是女性個體對封建家庭秩序的顛覆,更是轉(zhuǎn)型社會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
在如今號稱有寶馬才有愛情的物化時代,我們渴望《山楂樹之戀》中的清純愛情,也思考著女性的精神定位和思想方向,獨立、自由、勇敢、崇高是女性追求的更深遠的境界。女性該如何定位其群體意識和自我價值,將是女性倫理觀永遠討論的話題。
[1]鮑延毅編.死雅[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6:755.
[2]王純菲,火鳳冰棲.中國文學女性主義倫理批評[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06:12-13.
[3]鄒振環(huán).影響中國近代社會的一百種譯作[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96:.257-263.
歐陽東峰,廣東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在讀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