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菱
在咖啡廳,楊威略施粉黛,優(yōu)雅地坐在那里。因為從事舞蹈行業(yè)的緣故,即便已近八十高齡,身體依然挺拔舒展;而大兩歲的搭檔袁水海笑吟吟地坐在一旁,不時頷首,紳士味十足。因為有過小中風,袁水?,F(xiàn)在說起話來語速比較慢,有時發(fā)音會有些困難,這時楊威都會立即接過話頭流暢地講下去,哪怕是袁水海的個人舞蹈經(jīng)歷,她也如數(shù)家珍。
袁水海和楊威,一位是中國芭蕾舞界元老級人物,另一位是民族舞、古典舞、芭蕾舞方面的權威,與此同時,他們還是國內最早推廣國標舞的專家,一同教學,一同出版了多部國標舞專著。如今,他們的很多學生都已經(jīng)成為舞蹈界的領軍者、佼佼者,頗有知名度,相比之下,把他們培育出來的老師卻顯得有些默默無聞,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資料也很少。然而,楊威和袁水海并不在意這些,他們更在意的是舞蹈給予他們的愉悅,憂心的是日后舞蹈的發(fā)展。
從同學芭蕾舞的師兄妹到舞校同事
高中畢業(yè)時,因客觀原因無法報考法律系、新聞系,最后楊威選擇了財經(jīng)大學的城市規(guī)劃專業(yè)。乖乖女順從了家里人的意見,在高考的轉折點不曾往藝術之路張望。然而兒時就種下的文藝種子卻并未因此枯竭,上世紀四十年代上海的地下黨很活躍,用各種方式來吸納青年人,其中包括藝術形式,各類舞蹈班也借此紛紛開設,優(yōu)美的舞姿讓楊威駐足,她開始了課余時間往歌舞團跑的日程,這一跑,就把業(yè)余跑成了專業(yè)。
學芭蕾、學民族舞,甚至跟著美國電影中的舞蹈場面邊學邊跳,楊威開始為舞而癡迷。生活拮據(jù)沒有漂亮的舞蹈服,她與同學就把家里的被單、毛巾等蒙在頭上、裹在身上跳。為了付學芭蕾的學費,楊威還經(jīng)常把媽媽給她的車錢、中飯錢省下來。臨近大學畢業(yè)時,楊威所在的舞劇團組建了一個文藝工作組去農村宣傳土改政策,舞蹈家吳曉邦還特地為演出編排了幾個節(jié)目,楊威興致勃勃地參加了,還學了很多當?shù)氐幕ü膽?,積累了民間藝術技巧。然而當楊威從農村回來后,她發(fā)現(xiàn)無法跟上大學的學業(yè),最后也沒有拿到畢業(yè)證書。對此,楊威也沒特別遺憾,因為她找到了自己的最愛——舞蹈,并順利地留在了紅旗實驗舞劇團,繼續(xù)師承俄國芭蕾舞蹈家葛麗斯若娃、前輩舞蹈家吳曉邦及昆劇前輩汪傳鈐、張傳芳學習芭蕾舞、現(xiàn)代舞和中國古典舞。1973年文化局把這個舞劇團正式接過來,成立上海歌舞團。
袁水海邁入舞蹈行業(yè)的大門與楊威有著類似之處?!澳莻€時候男孩子一定要念書才有出息,所以家里人要我去念書,但我的學習成績并不好,當時的教材很多都是外文,我學得很累。我的興趣還是在文藝上?!痹R蛔忠活D地說。雖然那個時候學舞蹈會被人看低,但是他就是固執(zhí)地喜歡上了芭蕾,參加了舞劇團的學習。16歲時袁水海開始師從白俄羅斯專家格列斯洛娃,每天早到半小時,晚走半小時,格列斯洛娃很喜歡這個刻苦的學生,自愿為他加課,減少收費?!敖夥徘埃叵曼h經(jīng)常組織工農活動,主要讓我們這些學生去唱啊跳啊,去教工農。我19歲時,解放了,那個年代需要有人用藝術的方式鼓舞人心,我也到了跳舞跳得最好的年齡,我家里人就同意我專門去學跳舞了?!?/p>
“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跳得很好了,估計不會把我們這些學妹放在眼里。”楊威笑著回憶說。雖然同為一個舞劇團,但因為是不同級別的班級,他倆交流的機會并不多。
建國后,吳曉邦把包括袁水海在內的五位學生帶到北京,袁水海被安排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舞蹈團當演員,1994年他被分配到北京舞蹈學院任教,成為中國第一位芭蕾教研組組長。在北京舞校,除了教學,他也是唯一一個學校派去向蘇聯(lián)專家學習的教師,深受專家喜愛,被稱為:國內學習俄羅斯風格芭蕾最正宗的第一人。
“在北京工作的時候,我們有很多接觸中央領導人的機會,像毛主席、周總理、賀老總等等,我們年年接觸?!痹;貞浀?,“當時,與他們一起跳的是最簡單的俄羅斯舞等。我原來有很多和毛主席一起跳舞的照片,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時大都被燒掉了,只剩下一兩張?!?/p>
1960年上海市舞蹈學校創(chuàng)辦,需要廣納人才。第一任校長李慕琳看中了袁水海,因為他不僅雙人舞跳得好,跟蘇聯(lián)專家學過6年的芭蕾訓練,而且懂教學法,能教男女班,這樣全方位的人才國內很少見。為此,李慕琳親赴北京邀約,但是蘇聯(lián)專家卻不點頭,他們不愿意最好的學生兼同事離開。最終還是周恩來總理大筆一揮、欽點特批才放行。就這樣,袁水海回到了上海,進入了上海市舞蹈學校的芭蕾舞科,之后培養(yǎng)出了一批杰出的舞蹈家:凌桂明、陳家年、林建偉、施惠等?!爱斈昃褪窃蠋煱盐艺羞M舞校的,袁老師很聰明,腦子很活絡,有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上課非常認真?!绷韫鹈鞲嬖V筆者,“另外他口才很好,很會說??上В狭四昙o后小中風了一次,有一段時間講不出話來,后來慢慢能說了,但是還是有點困難。師母玩笑似地安慰他說,你年輕時說話說得太多了,所以現(xiàn)在上天讓你少說一點。”
調到上海市舞蹈學校,袁水海又碰到了以前舞劇團的小師妹——在民族舞科教學的楊威,成為同事的他倆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排戲。袁水海和楊威都是很務實的人,所以意見比較相近,合作起來很默契。更讓楊威感動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時期,袁水海給予了她特別的精神支持。
因為楊威的父親是早年的國民黨軍官,雖然參加完抗日戰(zhàn)爭就退伍了,沒有參加內戰(zhàn),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楊威依然被列為家庭出身不好的人,由于會英語還被懷疑成特務?!澳菚r有很多人對我有看法,連很親密的人都貼我大字報。三年自然災害時,我把糖拿出來分給那些比我年長的已經(jīng)生孩子的同事,等到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他們說我因為有海外關系所以糖比較多?!睏钔貞浀溃樕挥勺兊糜行┠?。有一次,她和同事去看電影,當電影里出現(xiàn)一位出身不好的女子時,一位同事忽然說:“那就和楊威差不多??!”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讓楊威非常心寒,氣憤、委屈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讓她一時不知如何辯解?!皼]有這種事,這是不能比的?!弊谝慌缘脑AⅠR憤憤不平地提出,讓楊威頗感溫暖。
“那時我的處境就是這樣的,人家一提到我,就說我思想偏激。大家都躲我遠遠的。但是袁老師沒有。其實他出身好,完全可以在政治上歧視我,但是他沒有,還幫我講話。這種支持是很重要的?!被貞浧甬斈?,楊威有些唏噓也有些感動。“因為我是搞業(yè)務的,政治不是我判斷的主要標準?!币慌缘脑:┖竦匦χ忉尩?,沒有什么大道理,他就是這么一個實在而真誠的人。
率先推廣國標舞的黃金搭檔
“四人幫”粉碎后,大家從牛棚里出來了,社會氛圍也寬松一點,一些公共場合有人開始恢復跳國際標準舞,當時跳的更多的是老國標,袁水海和楊威也加入了這個群體?!皩W舞時很自然,一點也不枯燥,有時是通過家庭舞會的形式,把床和椅子都搬掉,留出更大的空間。我們想向老同志多學點東西,就帶點蛋糕啊什么的去。”楊威回憶道。
“其實我當時在北京就學過國標,他們都覺得我跳得最好,能很快掌握,可以算是名聲在外。但是——”袁水海向我這邊傾斜了一下,稍稍壓低聲音說,“實際上,我跳得并不是很好。(笑)國標分為拉丁和摩登兩種,我比較喜歡摩登,因為跟芭蕾舞中王子的氣質比較像,拉丁比較奔放,我開始學時有點不太適應?!?/p>
國標與芭蕾同屬外來舞蹈文化,袁水海對國標舞的喜愛也比較順理成章,但是一直沉浸在民族舞世界中的楊威為何對國標舞也是癡迷非常呢?“我過去讀的是教會學校,比較容易接受先進開放的思想,不太喜歡一些偏禁錮保守的事物。我發(fā)現(xiàn),民族舞里有些動作比較拘謹。比如以前女孩子學花旦青衣,出場一定要跑圓場,那是舊社會裹小腳后形成的習慣,當然這是一種技術,我們也不能否定它,但是到了現(xiàn)在還跑圓場,我就不知道抒發(fā)了什么美。民族舞在革新,也在改變,包括學現(xiàn)代舞中的一些方式,但也沒學透。所以我對民族舞開始有點叛逆,這時接觸了國標舞之后,覺得這種樣式很新奇也很美。還有一點是,搞民族舞的很多,學生畢業(yè)了不知道將來去哪。而國標舞既有審美價值,又有群眾基礎,大家可以自己跟著音樂跳,當做集體舞跳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