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建綱
2011年艷陽5月,家里來了一位白膚圓臉美麗端莊女子,說起芳名陳小曉,我記憶深處立刻浮現(xiàn)一個聰明而文靜的小丫頭,戴著紅領巾的小學生。那是上世紀70年代,我們都住在“文革”中改名的工人聚居區(qū)紅鋼城,相距不遠。我家小更與小曉年齡相仿,正著魔般地喜歡畫畫,一個人拿著我給他訂的速寫簿子到處拜師,紅鋼城的畫家一一拜到,最崇仰的是陳沙兵老師。因這沙兵老師年齡最大,對孩子最和善親切,孩子們一見就喜歡。而尤使小子歡喜欽仰的,“沙老師是北京來的大畫家哩!”在俺們這個小地方,能拜得這樣的國家級大畫家為師,何其幸運!所以小更便常常去沙老師的家,有時晚上,有時星期天。他對我說,沙老師家里常常是一屋子人,有孩子有青年,都是向沙老師學畫的。那時沒有收費一說,因為孩子從來沒有找我要過錢。我倒是向小更說過:你們不能這樣占用沙老師的業(yè)余時間。小更說:沙老師喜歡我們去呢,叫我們要好好學習持之以恒!也許只有一個人表示了不那么喜歡這些亂哄哄的人老到家里來擾人清靜,就是這小曉吧?每當小更登門,沙師母就叫:小曉,李更來了,快出來招呼小朋友,而小曉千呼萬喚就是不出來。
四十年過去,小曉們均已人到中年。
如今陳小曉已落籍加拿大和南非,做著與中國的進出口貿(mào)易,是一位事業(yè)有成的愛國女士。她說明來拜訪我的原因,是她與在溫州的姐姐陳丹青商定,現(xiàn)在有條件要做一些紀念父親陳沙兵的事,首先出一本父親的畫集,請我來寫序。
我很感謝她們姐妹對我的信任,很樂意擔當起這個任務。不過,一想到陳沙兵先生的一生,我的心便沉重緊縮起來,不知從何說起!
陳沙兵是我尊敬的老友。我們都是武鋼的職工,我算是元老級,從1954年工廠荒地選址,到1979年,高爐、平爐、軋鋼等等,長江之濱巍然而立起十里鋼城,我待了25年。沙兵比我晚十來年。但是早也罷晚也罷,不分先后,我們的景況基本相同,都是每況愈下。禍皆起于文學和藝術。我在武鋼工會俱樂部編輯一本文學刊物叫《武鋼文藝》,而沙兵兄在《武鋼工人報》擔任美術編輯。在那個年代,一個專事生產(chǎn)國家重要物資鋼鐵的大型企業(yè),卻夾雜著一個弄文的和一個畫畫的,不僅多余,而且危險!果然,“文革”一來,首當其沖,《武鋼文藝》正好成為武鋼“文革”的活靶子,我首先被工會的小將、老將們手到擒來揪出來了,關牛棚,下干校,重點批斗,運動搞得轟轟烈烈。而沙兵兄比我更慘,因為他到我們這個令人驕傲的新中國第一座大型鋼鐵聯(lián)合企業(yè)武鋼來,并不是如當時一般作家藝術家那樣體面地來深入生活的,而是戴著帽子勞動改造來的,那帽子眾所周知:右派!
五百萬人被打成右派。有的悲壯,有的勇烈,有的傷心,有的誤會,有的滑稽!但是陳沙兵被打成右派,即使現(xiàn)在說起來,也仍然讓人痛心疾首,扼腕長嘆!
陳沙兵是溫州人。從小顯露了他的美術才華,又十分刻苦努力,14歲從師學畫,18歲即名冠溫州,被禮聘為一家小學的繪畫教師。20歲受到魯迅先生提倡木刻的啟示,熟讀魯迅所編的一本版畫集,一個時期專攻版畫。又與溫州幾位美術青年成立木刻研究社,出版《木刻通訊》半月刊,成為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的推動者。這時候,陳沙兵有了一次赴法國留學的機會,而法國的繪畫和雕塑正是他所向往的,他真想去,家里連旅費都籌措好了。但是,這位美術才子,更是一位熱血的革命青年。其時正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共產(chǎn)黨領導的游擊隊在浙南根據(jù)地,與日寇和國民黨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斗爭,正需要有文化有覺悟的青年參加隊伍,壯大力量。陳沙兵義無反顧,毅然放棄了赴法深造的機會,而參加了浙南游擊隊,成了一名一手拿槍,一手拿筆的游擊戰(zhàn)士。青年戰(zhàn)士陳沙兵作戰(zhàn)勇猛,槍林彈雨之中,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而青年畫家陳沙兵更在戰(zhàn)斗的間隙,抓緊畫畫。他畫了許多戰(zhàn)地速寫,更創(chuàng)作了許多反映人民苦難生活和反抗精神、諷刺和鞭撻國民黨腐敗無能的漫畫和木刻,成為了著名的軍旅畫家。1946年,開明書店出版《抗戰(zhàn)八年木刻選集》,收入了他的多幅畫作。也是這一年,他考入了上海美專,一面鉆研中西美術,不斷提高自己的繪畫藝術,一面在共產(chǎn)黨的領導下在大學內外積極組織進步學生運動,成為學生運動的領袖人物,同年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解放后,陳沙兵先任溫州地委宣傳科長,但他不善也不愿當官,一再要求組織上允許自己去專業(yè)畫畫,他的心是屬于繪畫藝術的。1952年終于如愿以償,調往北京,擔任剛剛組建的“人民美術出版社”創(chuàng)作室副主任,成為了專業(yè)畫家,與李少言、彥涵、羅工柳、力群、賴少其、江豐等人齊名,并且是領導成員之一。
這可是陳沙兵的黃金時代,他有了充分的創(chuàng)作時間,較好的創(chuàng)作條件,他文思泉涌,才氣縱橫,意氣風發(fā),埋頭創(chuàng)作。他的畫的數(shù)量與日俱增,而藝術風格也日臻獨特而完美。他的畫作屢屢入選全國性的大展,廣獲好評。他的國畫《女民兵造像》被中國軍事歷史博物館收藏,1957年,他的畫作被推薦參加第五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希望為新中國的美術爭取世界性的榮譽。
陳沙兵并不滿足于此。他有更大的抱負,更長遠的創(chuàng)作規(guī)劃。他要創(chuàng)作更大更美的畫,無愧于新中國新時代的畫卷。為此,他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決心離開北京,到工農(nóng)兵中去,深入生活,體驗生活,為新的創(chuàng)作收集素材。
關于到什么地方去深入生活,他曾經(jīng)有幾個考慮,或者到北京附近去,條件較好,生活方便?;蛘叩街匾墓まr(nóng)業(yè)建設項目中去,可以挖出重大的創(chuàng)作題材。當時考慮來考慮去,最后決定了到溫州去。也就是到他曾經(jīng)打過游擊的老革命根據(jù)地去,到他的故鄉(xiāng)去!他熱愛他的故鄉(xiāng),思念那里的鄉(xiāng)親,他認為他到溫州去,人親地熟,左右逢源。是啊,對于一個感情充沛的藝術家來說,什么地方能比得了自己的故鄉(xiāng)呢?他不能不到那兒去。他甚至于行李也不用帶,只帶了畫板,畫簿,畫筆,一大堆的作畫用的東西就動身了,就回到了故鄉(xiāng)。
他在故鄉(xiāng)真是如魚得水,工廠農(nóng)村,田間地頭,凡有群眾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陳沙兵本不是個善談之人,他到處只是畫畫,畫人物,畫風景,畫翻了身的鄉(xiāng)親們的歡樂和新氣象的江南山水。當然了,在家鄉(xiāng),在鄉(xiāng)親們中間,在父老兄弟姐妹中間,他也開心地談笑風生,說古論今,又有什么不可談的呢?
天??!天有不測風云,正在這時,反右運動開始了!他的一些畫,那些贊美新時代新人物的新穎別致的繪畫無人再理會,而他的一些話,一些無心的話玩笑的話,一些只說給親人朋友的話,一些他自己說過也忘記了的話,被人抓住了,揭發(fā)出來,匯報上去,緊接著就是批斗、定性……什么游擊隊員,舍棄出國深造的機會而投入革命的熱血青年,學運領袖,新中國美術事業(yè)的帶頭人,軍旅畫家等等,所有這一切,不抵被揭發(fā)的那一些隨口說出的話。
我想問一下究竟是些什么樣的言論,讓陳沙兵把自己打成了右派的?時過境遷,兩姊妹也很茫然。但是我想,就陳沙兵解放前舍生忘死參加游擊隊參加共產(chǎn)黨種種革命的行動表現(xiàn)來看,解放后興沖沖地期望在黨的領導下在自己喜愛的美術事業(yè)上大有作為一番,又是個不善言談的老好人,這樣一個人,他的頭腦里能夠產(chǎn)生出什么樣突然要反叛共產(chǎn)黨的大逆不道的思想言論來呢?于情理不合啊!就是再打五百萬右派,也輪不到陳沙兵這樣的人啊。我作如是想。
不過后來我也被定為了漏網(wǎng)右派。
人右派了以后,人美社的崗位是沒有了,送往國外準備拿獎為國爭光的畫撤回來了,還沒有來得及開始的創(chuàng)作規(guī)劃,大制作,大抱負,一個畫家的夢想,戛然而止。
陳沙兵是作為罪人發(fā)配到我們武鋼來勞動改造的,雖然后來到了報社搞美編,也大有廢物利用的意思,時時在緊張焦慮,左顧右盼之中。我也請他為我的刊物畫過畫,也僅此“工作關系”而已。在那個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年代,他頭上戴著帽子,我的帽子則在群眾手里拿著,在嗅覺靈敏的耳目之下,我們自覺隔離!因此我和沙兵兄并沒有更多的交往和交談。在我的印象里,沙兵兄溫文爾雅,親切文靜,戴副深度的近視眼鏡,總是笑瞇瞇的,說話不多,是一位夾著尾巴的老夫子。
但是,他明顯的身體瘦弱,面目憔悴,給我印象很深,至今難忘。我想這人曾經(jīng)是游擊戰(zhàn)士,他的身體一定是很健壯很結實的。如今剩得這副虛弱瘦小骨架模樣,當然是與右派有關,與勞改有關,與干校有關。我們倆都下過江陵干校。在干校,光是那繁重的無休無止的體力勞動,就夠受的,若是頭上還戴著帽子:右派啦、漏網(wǎng)右派啦、審查對象啦、地富反壞牛鬼蛇神什么什么的啦,在群眾專政組織審查的名義下的批斗、踐踏、凌辱、摧殘等等,任你銅頭鐵臂也拆散了你!任你的神經(jīng)再堅韌也錯亂了你!正如作家蕭乾所說:“那時候的人活得不如畜生!”
二十多年的右派生涯,陳沙兵越來越瘦小干枯,只有一顆為藝術的心不死,始終盼望著摘帽改正的一天,重新拿起畫筆來。1979年,這一天終于等到了。一般來說,平反昭雪總不如定性戴帽來得快,但也實在太慢太慢了,二十多年?。£惿潮蟾艑儆谧詈笠慌备恼?。當他哆哆嗦嗦捧著改正通知書欲哭無淚,他的眼睛甚至已看不清那份通知的字跡。僅僅過了一個來月的“摘帽右派”的生活,還沒有來得及再拿畫筆,也拿不動了。這個老游擊隊員,忠心耿耿的共產(chǎn)黨員,才氣縱橫的畫家,新中國美術事業(yè)的奠基者之一,我們的陳沙兵同志,就戀戀而去,只活了59歲!
沙兵故去已經(jīng)三十年了。三十年后才來出版這部 《沙兵畫集》,才來紀念他,不亦太晚乎?不。子女的孝心對于父母來說,任何時候都不會晚。而更重要的是,三十年或者更久,沙兵這好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他的精神風貌完美地存在我們的心里。遺憾嘆息的也許是,這一本畫集不應該只有這么薄,沙兵這位才情洋溢,年富力強,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畫家,還有更多更美甚至于更偉大的畫作,沒有被收進來。它們被剝奪去了,連同畫家的生命!
寫到這里,忽然想到了安徒生的童話:一只小天鵝因為生錯了地方,被當做丑小鴨而備受欺凌和排斥,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只天鵝,遂一飛沖天,在天鵝群中,展示了自己美麗的身姿。
陳沙兵早年也必然相信自己是一只天鵝,他正在奮力起飛,而“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終于未能飛翔起來。因為他生活的地方?jīng)]有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