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偉霞
(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 青島 266100)
對于唐代詩人李白《靜夜思》一詩的幾種英譯文,已經(jīng)有學者從經(jīng)驗純理功能[1]、概念功能[2]和語篇功能[3]角度進行了探討,尚未見學者從人際功能的角度探討這首詩的英譯。文章擬從韓禮德系統(tǒng)功能語法中的人際功能入手,對這首詩的英譯進行分析,并檢驗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在語篇分析中的可操作性和可應(yīng)用性。
在韓禮德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中,人際功能指的是人們通過語言與其他人交往,以此來建立和保持人際關(guān)系。在這個交往過程中,人們用語言來影響別人的行為,同時也表達自己對世界(包括現(xiàn)實世界和心理世界)的看法。在實際的交往中,人們不斷變換角色,但是無論角色怎樣變換,主要的交際角色只有兩個,即“給予”和 “需求”:講話者可以給予聽話者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或告訴其某方面的信息,也可以向聽話者求取某種東西或向其詢問某方面的信息。此外,交際中的交換物也分成兩類:(1)貨物或勞務(wù);(2)信息。胡壯麟等認為,如果說話者的目的是讓聽話者為他做某件事情,如“請關(guān)上窗子”,或給予他某項物品,如“把鹽遞給我”,那么在這一交際過程中所交流的就是貨物或勞務(wù)。如果說話者的目的是為了讓聽話者告訴他某事,如“幾點了?”或“你什么時候動身?”,那么這一交際過程中所交流的就是信息[4]。如果把交際角色和交換物這兩個變項組合起來,便構(gòu)成了四個言語功能[5]68-69。
表1 言語功能的構(gòu)成
“聲明”、“問題”和“命令”這三個言語功能與特定的語法結(jié)構(gòu)往往有一定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例如,“聲明”通常由陳述句表達,“問題”一般由疑問句表達,而“命令”則往往由祈使句表達。
為了闡釋這種交換功能是如何利用語言形式的改變得以實現(xiàn)的,韓禮德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語氣[5]79。小句由語氣和剩余成分構(gòu)成,語氣由主語和限定成分構(gòu)成。主語表現(xiàn)為一般意義上的名詞詞組、人稱代詞等;限定成分主要表現(xiàn)為時態(tài)和情態(tài)。
李白《靜夜思》的原文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靜夜思》的第一、三、四句都是采用陳述語氣,而第二句既可能是陳述語氣,也可能是疑問語氣?!耙伞笨赡苁亲髡咦约簡栕约?,也可能是作者問別人。對于這個字的解讀,筆者認為“疑”雖有動詞“懷疑”“疑惑”之義,但如果將此義用于“疑是地上霜”中,行文不但迂曲突兀,而且理解上還必須分別添上動詞“懷疑”的主語和系詞“是”的主語,語義才能周全,即成了“床前明月光,(我)疑(它)是地上霜”。這種根據(jù)詩意添字而成的復(fù)句式理解,倒不如以單句形式理解簡明和一目了然。筆者認為,“疑”應(yīng)該當作副詞“猶”“似”,有“好比”“好像”之義。在此提出這種說法,是因為在下文對其英譯文的分析中,這一句的分歧最大。
《靜夜思》這首詩的英譯文有十幾種,在此只列舉其中的六種(見附錄)。其中五位譯者是外國學者,一位譯者是中國學者。為了敘述方便,分別以Giles(Herbert.A.Giles)譯,Bynner(Witter Bynner)譯,F(xiàn)letcher(W.J.B.Fletcher)譯,Obata(S.Obata)譯,Lowell(Amy Lowell)譯,趙甄陶譯代替這六種譯文。下文從人際功能角度分析這六種英譯文。
語氣是傳達人際功能意義的重要手段。上文提到,這首詩在翻譯時語氣問題出現(xiàn)的分歧主要集中在第二句“疑是地上霜”。在這六種譯文中,有三種把它當作陳述語氣(Giles譯:Glittering like hoar frost to my wandering eyes;Fletcher譯:I thought hoar frost had fallen from the night;Obata譯:And wondered if it were not the frost on the ground),有三種譯文把它當作疑問語氣(Bynner譯:Could there have been a frost already? Lowell譯:I wonder if that can be frost on the floor? 趙譯:Could it be frost instead?)。綜合“疑”字在辭書及古詩中的一些用法,筆者認為這句話的語氣應(yīng)視作陳述語氣。
各種辭書的詞條中,有“疑”作“擬”的解釋?!吨形拇筠o典》中“疑”字有一個注釋為“似也”,引用《書·大禹漠》“罪疑惟輕”為例。《辭源》中“疑”字也有一個注釋為“比擬、類似”,通“擬”,并引用《禮記·燕義》中“不以公卿為賓,而以大夫為賓,為疑也”為例。由此可見,在關(guān)于“疑”的解釋中,確有“比擬、類似”的義項,這種用法,古已有之。王安石《江上》“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與陸游《游山西村》“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中的“疑”有異曲同工之效。前者講的是青山環(huán)繞之中,似乎被困山中,沒有出路。后者講的是山嶺重重阻隔,水流縱橫交錯,眼前好像已無路可走。李白《粱園吟》“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意思是五月的天氣不熱,像是清秋一般涼爽宜人。此外,王興才認為,“疑”作“似”講,還常常放在謂動詞之前作修飾限定成分,用作副詞[6]135。如杜甫《假山》:“望中疑在野,幽處欲生云。”孟浩然《蔡陽館》:“聽歌疑近楚,投館忽如歸?!边@些“疑”作“似”講,但同時又分別與“欲”“忽”等副詞相呼應(yīng)?!耙伞边€可以修飾限定系詞“是”而形成“疑是……”句式,用以表示比喻。李漢威認為:“判斷系詞‘是’之前既可有副詞‘皆、當、正、最’的修飾,起到加強判斷的作用,又可以有‘似、猶’等副詞修飾,而強調(diào)主謂之間具有相似的特征和屬性?!盵7]與“似是……”、“猶是……”結(jié)構(gòu)相同的“疑是……”句式,“疑”作“好像”講,修飾后面的系詞“是”,這與本詩中“疑是地上霜”這一句所要表達的意思非常吻合。所以,“疑”作“似”講,而非“懷疑”。再者,英美著名詩人將“月光”比作“霜”已經(jīng)有了先例,比如華茲華斯在An Evening Walk中寫道:
The rising moon,
While with a hoary light she frosts the ground.
這與李白的“疑是地上霜”幾乎毫無二致。在對月光的描寫上,兩位不同國籍的大詩人也算得上不謀而合。
由此可見,《靜夜思》這首詩的第二句應(yīng)翻譯成陳述語氣,“疑”作“好像”而非“懷疑”講。在六種英譯文中,將原詩陳述語氣譯成疑問語氣,這與原詩的意境就有點出入。
英漢語言差別較大,表現(xiàn)在有無主語以及動詞的時態(tài)、語態(tài)等方面?!鹅o夜思》原詩通篇無主語,英譯時必須補出主語。這六種英譯文中,譯者在翻譯時用的都是“I”,為什么譯者都會采用第一人稱呢?在漢譯英時,有時兩種語言的句式不能完全統(tǒng)一起來,英語中有很多泛指人稱句,大多數(shù)是通過第二人稱或第三人稱來表達的,很少用第一人稱來表達泛指概念?;氐竭@首詩中,原詩未出現(xiàn)一個人稱代詞。但是人們在朗讀時,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即“我”)置身于詩中所描繪的情境當中:“我”是一個漂泊他鄉(xiāng)的異客,皓月當空,皎潔的月光灑在地面上,猶如是著了一層霜,此時此刻的“我”孤苦伶仃,望著孤寂清冷的月亮,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六種譯文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稱“I”,這與中國讀者在閱讀這首詩時所產(chǎn)生的想象不謀而合。為什么中外譯者都會采用第一人稱呢?因為第一人稱顯得更加親切、真實,拉近了作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讓讀者在閱讀時把自己當成詩中的那個“我”,融入到作者所創(chuàng)造的情景當中,從而產(chǎn)生共鳴。如此一來,詩中的意象和韻味更容易被讀者理解,詩人創(chuàng)作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情態(tài)也是人際功能傳達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句子的情態(tài)主要體現(xiàn)在情態(tài)動詞及一些程度副詞的使用上。情態(tài)有四種形式:第一種是表示可能性,如“那孩子可能是她的”;第二種表示經(jīng)常性或習慣性,如“她經(jīng)常去那里”;第三種表示義務(wù)和責任,如“你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去那里”;第四種表示意向和傾向,如“我將會幫你的” 。原詩當中涉及情態(tài)的只有第二句“疑是地上霜”。上文已經(jīng)分析過,這里的“疑” 應(yīng)作“似”“猶如”及“好像”講,類似于英語中的“might be”“may be”“as if”等等。六種譯文中,Giles譯中用的是“l(fā)ike”,表達的是第一種情態(tài)形式,即可能性;Bynner譯中用的是情態(tài)動詞加完成體的形式“could have been”,也可以歸入第一種情態(tài)形式,即可能性;趙譯只用了一個情態(tài)動詞“could”,沒有表達出“猶如”“好像”之義,情態(tài)表達得就弱一些;而其余三種譯文分別使用了表達心理活動的動詞“thought”或“wondered”,和之前的三種譯文相比,情態(tài)意義盡失,沒有表達出人際功能這一方面的全部意義。
兩種語言在結(jié)構(gòu)方面差距越大,其人際功能表達方式就越不同,這就形成了概念功能與人際功能在兩種語言中的失衡。為了避免這種失衡現(xiàn)象,譯者不應(yīng)一味追求翻譯中概念功能成分的形式對等,要在成功解讀與傳譯其概念功能成分所表達的意義的同時,準確挖掘并傳譯出詩文內(nèi)在的人際含義。本文的分析表明,這六種英譯文都不是很準確,有的有語氣方面的問題,有的有人稱方面的問題,有的有情態(tài)方面問題,都沒有很好地傳達出詩文的人際意義。由此可見,韓禮德的系統(tǒng)功能語法對翻譯研究是有啟發(fā)性的,人際功能的研究不但可以幫助讀者確定詩中人物的身份,還能幫助讀者提高分析英譯文的準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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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靜夜思》的六種英譯文
1. Night Thoughts
I wake,and moonbeams play around my bed,
Glittering like hoar frost to my wandering eyes;
Up towards the glorious moon I raise my head,
Then lay me down—and thoughts of home arise.
(Herbert A.Giles 譯)
2.In the Quiet Night
So bright a gleam on the foot of my bed—
Could there have been a frost already?
Lifting myself to look,I found that it was moonlight.
Sinking back again,I thought suddenly of home.
(Witter Bynner譯)
3.The Moon Shines Everywhere
Seeing the moon before my couch so bright,
I thought hoar frost had fallen from the night,
On her clear face I gaze with lifted eyes,
Then hide them full of Youth’s sweet memories.
(W.J.B.Fletcher譯)
4.On a Quiet Night
I saw the moonlight before my couch,
And wondered if it were not the frost on the ground.
I raised my head and looked out on the mountain moon,
I bowed my head and thought of my far-off home.
(S.Obata譯)
5.Night Thoughts
In front of my bed the moonlight is very bright.
I wonder if that can be frost on the floor?
I lift up my head and look at the full moon,the dazzling moon,
I drop my head,and think of the home of old days.
(Amy Lowell譯)
6.Quiet Night Thoughts
Moon light before my bed,
Could it be frost instead?
Head up,I watch the moon;
Head down,I think of home.
(趙甄陶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