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壟斷立法的重要宗旨著眼于公平競爭機制和整體經濟秩序的維持，違反公共秩序與私益范圍的限制競爭行為或壟斷行為依法應課以民事賠償、行政處罰或刑事制裁等責任。在消費者權益的保護和市場競爭秩序的維持之間，反壟斷法更偏重反映的內容是國家公共政策，其體現(xiàn)的競爭政策具有明顯的公法性色彩，壟斷行為糾紛的處理程序和制裁方式主要突出公共執(zhí)行為主和私人實施為輔的實施體制，而很少顧及仲裁方式在處理壟斷權益爭議案件中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本文結合美國的實際做法和司法實踐對這一問題作一簡要分析。

一、反壟斷法實施與可仲裁性結合的可能性

反壟斷法公共執(zhí)行與私人訴訟的二元實施機制并不能窮盡所有情形的反壟斷爭議，特別是政府執(zhí)法資源的有限性、經濟效率的難以改善性和收入分配的失當性、反壟斷法自身的不確定性，以及私人訴訟的耗時性與舉證責任的困難性等，都將影響到反壟斷爭議處理的專業(yè)性、高效性以及程序過程的商業(yè)秘密性，最終會沖擊反壟斷法的執(zhí)行效果。私人之間的許多壟斷行為爭議可以通過提交仲裁的私人實施方式加以解決，是由于仲裁裁決具有比訴訟制度無可比擬的優(yōu)越性、經濟性，以及仲裁程序的便利性、保密性和爭議當事方的自愿性。許多私人國際反壟斷爭議通過仲裁裁決更容易獲得外國法院的承認與執(zhí)行。仲裁方式解決反壟斷爭議與行政方式或訴訟方式解決反壟斷爭議的最終目的是一致的，都是制裁壟斷行為，以維護自由競爭秩序。在反壟斷仲裁裁決的承認和執(zhí)行中，法院依然能依職權主動審查其裁斷結果是否與反壟斷法所維護的國家公共政策相沖突。私人之間反壟斷利益關系的爭議通過仲裁方式完全可能獲得損害賠償?shù)男Ч?/p>

行政執(zhí)法與私人訴訟的反壟斷法律責任實施方式并不必然排斥仲裁方式的運用，同時，仲裁的糾紛解決方式也并非天然地、絕對地適用于所有壟斷行為爭議責任的領域。一國的國內立法對仲裁范圍所施加的公共政策限制是決定某項爭議到底是否可采取仲裁方式的法理基礎，判定爭議事項是否具有可仲裁性。必須考慮國家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等公共政策因素，仲裁的爭議解決方式是否有利于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各國的傳統(tǒng)做法一般認為，與公共政策相抵觸的仲裁事項或仲裁協(xié)議，要么不具有執(zhí)行性，要么其本身無效，如反托拉斯爭議責任的救濟方式、證券爭議責任的救濟方式，以及知識產權爭議責任的救濟方式等事項，一般由各國司法機關行使管轄權，并不承認仲裁的糾紛解決模式。

二、美國反壟斷法可仲裁性的司法實踐

美國反壟斷法實施方式的可仲裁性并不是由其反壟斷法或仲裁法直接明確規(guī)定的，而是在長期的司法實踐過程中逐步得以確立的判例規(guī)則。通過窺視反托拉斯爭議可仲裁性在美國司法實踐上的發(fā)展軌跡，從一些重要的反托拉斯爭議仲裁案件的判決中，便可得知美國在不同時期對反托拉斯爭議可仲裁性的不同做法與不同態(tài)度，美國法院對其態(tài)度經歷了一個嚴厲禁止時期、逐漸放開時期、穩(wěn)步適用時期三個階段。

(一)禁止反壟斷爭議的可仲裁性

根據(jù)1968年美國聯(lián)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對美國安全設備案(以下簡稱\"American Safety案”)的判決結果，普遍皆知反托拉斯爭議不可仲裁。美國第二巡回上訴法院認為，反托拉斯案件的實施過程涉及廣泛的社會公共利益，以及該類案件請求追究法律責任的特殊性質，使得反托拉斯爭議案件實施請求權的行使并非適合仲裁裁決程序。美國聯(lián)邦巡回上訴法院在American Safety案中確立反托拉斯爭議不具有可仲裁性的普遍觀點，是有其解釋理由的:其一，來自普通商業(yè)社會的仲裁員不可能對反壟斷法及其基本價值觀念進行全面和深入的了解，其適用反壟斷法專業(yè)知識的本領深受質疑;其二。反托拉斯爭議案件實施過程傾向于復雜化，特別需要精細的法律和經濟分析，而以迅速、簡易、擁有衡平法基本觀念以及生活常識的最低要求等優(yōu)勢特點的仲裁方式并不太適用該類案件;其三，私人當事方提起三倍損害賠償訴訟實施反壟斷法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其協(xié)助、補充行政機關執(zhí)行反壟斷法的局面基本不需要其他執(zhí)行方式的參與;最后，本案中的反托拉斯爭議合同極可能是附屬合同，不能真實反映當事方的意愿和要求。自此案禁止反壟斷爭議案件可仲裁性之后，反壟斷法律責任的實施明確不能再以仲裁方式裁決。

(二)允許反壟斷爭議的可仲裁性

1985年，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三菱汽車公司案(以下簡稱“Mitsubishi案”)中。推翻了在American Safety案中確立的反壟斷爭議不可仲裁的基本規(guī)則，并重新確認了在國際領域反托拉斯爭議具有可仲裁性這一“里程碑意義”的判例規(guī)則。在Mitsubishi案中，根據(jù)當事方銷售合同的相應規(guī)定，引起或違反與本合同有關的所有爭端、分歧或爭議，最終均應在日本按照其商事仲裁協(xié)會的規(guī)定及其相應規(guī)則，通過仲裁方式加以解決。隨后當事方在銷售過程中引發(fā)爭議，Mitsubishi公司于是根據(jù)《美國聯(lián)邦仲裁法》(FAA)與《紐約公約》向美國聯(lián)邦地區(qū)法院對Soler公司提起訴訟。請求法院作出強制仲裁的命令，該案經過反訴、上訴，最終將訴訟升級到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該案中主要爭議問題是，在美國反托拉斯法下產生的包含國際商事合同有效仲裁條款內容的請求是否具有可仲裁性，因此，應對American Safety案所確立的不可仲裁規(guī)則和對國際仲裁的信任以及經自由協(xié)商達成審判地選擇條款義務的尊重這兩方面進行權衡。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最終認定該國際仲裁協(xié)議具有強制性，并要求本案當事方均信守其仲裁協(xié)議的內容規(guī)定，最高法院主要是基于以下幾點的考慮:首先，反對仲裁的反托拉斯爭議一方當事人較易假定仲裁協(xié)議條款具有缺陷性、對其有效性存有質疑，如仲裁協(xié)議是在欺詐、不當影響或因對方優(yōu)勢地位所導致，執(zhí)行仲裁協(xié)議是不合理的和不公平的，所選法院程序存有嚴重困難等。但在缺乏事實和根據(jù)的情況下，單憑反托拉斯爭議的外在特征并不足以證明對仲裁協(xié)議條款選擇的無效。其次，反托拉斯法律爭議的潛在復雜性，并不能從本質上說明反托拉斯事務天然不可適用仲裁方式解決糾紛。具有靈活性、適應性和專業(yè)性特征的仲裁方式，可通過仲裁規(guī)則選擇具備較強反托拉斯法律知識、經濟知識的專家作為仲裁員，同樣可迅速解決爭議?！翱傊?，反壟斷爭議雖復雜，但是并不意味著仲裁庭沒有能力予以適當?shù)亟鉀Q。”再次，仲裁庭并不天生對反托拉斯法下的商業(yè)行為限制懷有敵意，解決當事人之間反托拉斯爭議糾紛的國際仲裁員的產生是在雙方當事人自主選擇下進行，或者經其同意由仲裁機構協(xié)助挑選相應合適的仲裁員，他們既可能來自商界又可能來自法律界。無論如何，當事方和仲裁機構都愿意盡力去選擇公正的、有道德的、有能力的仲裁員參與仲裁程序。最后，國際反托拉斯爭議的仲裁方式也可提供足夠的補救措施。國際仲裁庭不必偏袒或屈服任何一國的法律法規(guī)，但既然當事方同意仲裁機構來解決反壟斷責任糾紛，仲裁庭就應有義務去實現(xiàn)當事方的請求或意圖。當事方對反壟斷糾紛爭議提出權利請求，仲裁庭必須依據(jù)產生此請求的某一國內法進行仲裁裁決，只要預期的當事方在仲裁庭有效合理行使其法定權利，所進行的仲裁程序和適用的某一國內法律就會繼續(xù)發(fā)揮責任補救和制止違法侵權的作用。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允許對反托拉斯爭議進行仲裁，即使仲裁裁決內容或裁決程序不合法，美國法院仍有機會在裁決執(zhí)行過程中維護反托拉斯法下商業(yè)行為的合法權益。國際貿易的發(fā)展與國際仲裁機構核心地位的樹立必然要求拋卻對傳統(tǒng)仲裁的司法敵意和不情愿態(tài)度，樹立國際反托拉斯爭議可仲裁性政策的國內法理念。該案標志著美國司法部門更加重視把仲裁作為解決國際反壟斷爭議的重要有效手段，從此。不僅美國國際貿易領域的反壟斷爭議案件可以順利通過仲裁方式解決，且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反壟斷爭議案件的解決方式也深受其影響，仲裁在國際反壟斷爭議案件中的執(zhí)行效力也逐漸被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所承認。

(三)確立反壟斷爭議的可仲裁性

在Mitsubishi案之后，美國法院一直遵循反壟斷爭議可仲裁性的基本原則。1995年美國聯(lián)邦第6巡回上訴法院對George Fischer Foundry Systems，Inc，v，AdolphH，Hotfin~er Maschinenbau GmbH一案所作判決結果表明，即使仲裁協(xié)議或者裁決程序違反了公共政策，即使反托拉斯法上的權利請求可能得不到支持或承認，美國法院也不直接干涉國際仲裁程序對正在進行的反托拉斯爭議問題的解決，仲裁程序應繼續(xù)進行，因為遭受損害的當事方還可在仲裁裁決實施階段提請法院審查和監(jiān)督該裁決程序與內容是否違反了本國公共政策?？芍俨眯曰驹瓌t不僅是美國解決國際反托拉斯爭議案件的重要依據(jù)，而且還擴展到美國國內反托拉斯爭議案件的有效適用上。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于1997年對Kotam Electronics，Inc，v，JBL Consumer Products，Inc，一案所作駁回該案申請移交訴訟的判決結果已表明，純國內反托拉斯爭議案件也可以通過仲裁方式解決。

三、美國反壟斷法可仲裁性對我國的啟示

美國反壟斷法并未直接規(guī)定仲裁的實施方式。但從其司法判例的演進過程中已基本確立了反壟斷法可仲裁性的基本原則，并且形成其可仲裁性的獨特特征。美國反壟斷爭議的仲裁范圍并未受壟斷行為類型的約束與限制，具有明顯的廣泛性、自由性、開放性。傳統(tǒng)法律上的任何反壟斷爭議，無論是縱向的反壟斷爭議抑或是橫向的反壟斷爭議，也不論是國際性質的反壟斷爭議抑或是國內性質的反壟斷爭議，均具有仲裁性，可以交付仲裁庭解決。各國一般都不干預那些具有民間性的、能自由處分的、涉及經濟利益的私人當事方爭議事項，或者涉及財產性利益的、能通過和解方式解決的爭議事項，這些私人事項因不違反國家公共政策而允許提起仲裁。美國反壟斷仲裁范圍不受限制的做法主要源于兩種原因:一是反壟斷仲裁裁決是否違反其公共政策和相關法律規(guī)定，最終需經美國法院的實質審查加以承認和執(zhí)行，因此一般不對正在進行的仲裁程序提前干預。二是仲裁機構有能力從事反壟斷爭議的仲裁活動，并能盡力選擇較強專業(yè)性、精通反壟斷法知識的仲裁員參與仲裁程序。由于我國反壟斷法頒布實施時間較短，司法機關缺乏反壟斷法實務的專家型法官，爭議當事方、仲裁庭更不可能選擇、提供具備深厚反壟斷專業(yè)知識的仲裁員。我國反壟斷爭議仲裁方式的確立還需經歷漫長之路，美國的做法值得一定程度的借鑒。根據(jù)我國《仲裁法》的相關規(guī)定，凡屬平等主體的公民、法人或其他組織之間發(fā)生的合同糾紛和其他財產權益糾紛，如果雙方自愿達成仲裁協(xié)議，均可以申請仲裁:但有兩類事項不能通過仲裁解決:一是依法應當由行政機關處理的行政爭議;二是婚姻、繼承、監(jiān)護、收養(yǎng)、扶養(yǎng)糾紛。同時。根據(jù)我國1986年、1987年制定的《關于我國加入<承認及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的決定》和《關于執(zhí)行我國加入的<承認與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的通知》中的相關規(guī)定，那些屬于契約性和非契約性商事法律關系引起爭議所作成的仲裁裁決才能得到我國的承認與執(zhí)行，但法律并未明確規(guī)定反壟斷爭議到底是屬于契約性還是屬于非契約性商事法律關系所引發(fā)的爭議，也未明確規(guī)定非合同性質的其他財產權益糾紛的事項范圍。這有利于給反壟斷、證券以及知識產權等其他財產性權益爭議預留仲裁解決方式的空間。除美國之外，隨著各國立法和司法實踐的發(fā)展與變化，可仲裁性的爭議事項范圍呈現(xiàn)擴大化傾向，許多國家開始允許某些涉及公共政策或涉及公法性質的爭議行為提交仲裁解決，國家放松了對不可仲裁性事項與范圍的限制。原來屬于國家司法機關專屬管轄的知識產權爭議事項、證券爭議事項、反托拉斯爭議事項等，逐漸允許通過仲裁方式加以解決。具有市場優(yōu)勢地位的供應商與其同行業(yè)對手之間的限制競爭或壟斷行為爭議，可在不損害國家與社會公眾利益的前提下，提交仲裁以解決爭議當事方之間的經濟損害賠償問題;對于因合同或經濟利益而產生的反壟斷爭議或橫向反壟斷爭議，其可仲裁性應當?shù)玫矫鞔_承認、確定。

美國針對反壟斷法律爭議的可仲裁性，經歷了一個從不可仲裁性向可仲裁性的態(tài)度演變過程。為我國反壟斷爭議的可仲裁性提供了參考與借鑒。當前，采取單一的反壟斷主管機關“卡特爾當局”執(zhí)法模式的德國，已確立了適當范圍內的反壟斷爭議的可仲裁性，然則采取公共執(zhí)行與私人實施并行的二元執(zhí)法體制的美國，在反壟斷爭議的司法實踐和判例形成過程中逐漸確立了反壟斷法可仲裁性的基本原則，凸顯美國反壟斷法可仲裁性的范圍更加廣泛，其仲裁內容更具開放性、多樣性。為了發(fā)揮仲裁程序所具有的優(yōu)勢，增加反壟斷私人實施類型的多樣化、高效化和便捷化，以及與國際公約或條約所規(guī)定應履行義務的一致性，我國反壟斷爭議有必要歸入可仲裁事項范疇，但對其仲裁范圍應進行適當限制，避免在仲裁裁決執(zhí)行的司法審查過程中出現(xiàn)各種疏漏和無法應對的情形，更有利于提升反壟斷爭議可仲裁性的實施效率?！俺酥鞴軝C構與實施壟斷行為的經營者之間因執(zhí)法行為所致的縱向型爭議外，禁止壟斷協(xié)議、禁止濫用市場支配地位以及禁止過度企業(yè)集中在很大程度上均是發(fā)生在平等市場主體間的橫向型爭議，應然具有可提交仲裁解決的本質屬性。”因此，我國反壟斷爭議的可仲裁性事項應通過反壟斷法的具體補充、《仲裁法》的修改完善或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等方式得到體現(xiàn)，并將這種特殊的反壟斷爭議事項納入其調整范圍之內。我國反壟斷法所規(guī)定的反壟斷行為包括壟斷協(xié)議行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經營者集中行為，以及濫用行政權力排除或限制競爭行為。具體而言，濫用行政權力排除或限制競爭行為導致的爭議是政府部門參與作用而形成的壟斷爭議，由于其主體地位之間的不平等，行政主體的特殊性以及行政行為當然的公法特性，故一般不會涉及雙方合意提交仲裁解決的問題。即行政壟斷爭議完全不具有可仲裁性。但涉及私人當事方之間財產利益的壟斷協(xié)議行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行為、經營者集中行為等這三類行為所引發(fā)的反壟斷爭議均應具有可仲裁性，但并非說明這三類行為所導致的所有反壟斷爭議都具有仲裁的可能性，這三類行為中涉及縱向非平等地位私人當事方之間的反壟斷爭議或者涉及國家公共政策和公法性質明顯偏重的反壟斷爭議，則不可仲裁。我國在允許私人之間適當?shù)姆磯艛酄幾h進行仲裁的同時，也應加大對私人反壟斷爭議仲裁裁決的司法審查力度，包括法院對反壟斷私人仲裁裁決的承認與執(zhí)行中進行實體審查。以維護我國反壟斷法實施中的公共政策利益與私人合理利益之間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