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先生在央視“百家講壇”開設的《紅樓夢》系列講座的第四次,于今春落下了帷幕。前幾次隨之將其講的內容以書籍的形式撒向全國,曾引起學界不小的震動與廣大聽眾的熱情關注。本文的兩位作者均對《紅樓夢》是門外漢,只是其中一位在當年寫一些不成樣的小說時,將《紅樓夢》列為該讀的古今中外名著看過數(shù)遍,對其沒有研究,本無資格在此說三道四,但內心有一股涌動卻怎么也按捺不住要來說幾句。我們對這四次講座均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聆聽,無機會全看,但僅我們的領受,深感劉先生的非同尋常之處在于:以作家的身份分析文學名著,自有其相異于沒有創(chuàng)作經歷的研究者的體驗與能夠深邃洞察作品精髓的優(yōu)勢;他分析的切入點也很獨特,這給紅學研究方法的改進無疑有著不可小覷的借鑒意義;他的認真、精細、執(zhí)著,很使我們這些粗心者、作風浮躁者汗顏。劉先生的講座,令我們興之奮之、贊之譽之,在興奮地贊譽之余,總有一種感覺縈繞心頭:“牽強附會+非謎之謎”?,F(xiàn)將其從內心傾倒出來,向劉先生討教:
【牽強附會】
劉先生對《紅樓夢》的探討,確有諸多牽強附會之處,現(xiàn)摘其要者歸納之:
其一:用邏輯推理的方式解剖文學名著。劉先生用這一方法分析《紅樓夢》不是個別現(xiàn)象,而是一種基本方法。這種分析法的固有弊病,愚笨者如我輩也能聽出個一二來。例如,十二乘以九的數(shù)學計算方法就很讓人矚目,當然得出這一觀點的不是劉先生,但劉先生對數(shù)學計算方法的運用,卻將其推向極至,并以此作為觀點的基本支撐,推測出現(xiàn)存的前80回(加一回即九乘九)之后已經丟失的原著還有三乘九即二十七回,共為一百零八回(本文作者注:學術界早有人提出“一百一十回”之說)。文學作品,不同于數(shù)學那樣的有規(guī)律性(意大利人本主義作家但丁的《神曲》的三部有過每部三十三篇之孤例,但也只限于篇章數(shù)目),說不上曹雪芹就是很有規(guī)律地以“十二乘以九”的數(shù)學方式對《紅樓夢》全書的結構進行布局的,例如第五回之前與第六回之后顯然不同;第十三回、第十四回兩回內容緊密相關(秦可卿喪事)而又顯然與前后其他回目內容相異;抄檢大觀園是個高潮,又在第七十四回;元妃省親雖在第十八回即九的二倍,但與其相關的內容充其量僅有之前的第十六、第十七回,前八十回哪里能找到“九”個回目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意義單元?實際上,《紅樓夢》前八十回的高潮,從由盛到衰的角度,第十三回與十四回、第十七回、第七十四回是明顯的三個高低不等的峰巔;若從寶黛愛情的角度,其峰巔則在第十九回至第三十回目里。無論從哪一個角度,都找不到劉心武先生硬塞給曹雪芹設計全書結構的數(shù)學公式的蹤跡。再如,第五回妙玉的曲子中有“王孫公子嘆無緣”一句,劉先生僅憑著第十四回中的“馮紫英、陳也俊、衛(wèi)若蘭等諸王孫公子”這樣一句孤例,把對妙玉嘆無緣的“王孫公子”用邏輯方法鎖定在這一范圍。那么,沒有跟“王孫公子”在文字上排列在一塊的寶玉是不是可以不算“王孫公子”?前八十回對妙玉與寶玉之間親密情感關系的多次描述,又該如何解釋?劉先生的意思是,在八十回以后曹雪芹的原稿中不該有如下內容:當寶玉聽到妙玉“終陷淖泥中”的消息時只能冷漠視之而無資格從情感上、緣分上哀嘆一聲,即“嘆無緣”與寶玉毫無瓜葛的。
其二:把文學名著當作歷史典籍來讀。劉先生把第五回秦可卿房中的各類擺設作為“秦可卿是廢太子的女兒”的主要證據(jù)大講特講,如有“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趙飛燕立著舞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西施浣過的紗衾”、“紅娘抱過的鴛枕”。以上這些擺設最初全來源于各類文學作品,塵世上無法找到其任何蹤跡,尤其“西施浣過的紗衾”即使真有,那么幾千年前的紡織物靠古代落后的科技如何能保存至清代中期?將文學作品中的烘托,當做實有的東西,無疑是將文學描述當做歷史典籍了,出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再者,曹雪芹的家庭變故與作者的個人經歷,對于這部帶有自傳性質的文學名著有著重大影響,但不能像劉先生那樣,把一些不沾邊的歷史事件、歷史人物與作品中的人物、情節(jié),拉郎配式地硬套在一起,因為文學作品畢竟不等于歷史事實與歷史典籍。這就是為什么包括我輩在內的不少讀者,對于劉心武先生當年以這種方式推演出的歷史小說《秦可卿之死》很不以為然的緣由所在。事實上,關于秦可卿與公公賈珍的風流韻事,是曹雪芹自己刪掉的,記得旁有脂批“待雪芹(或芹圃)補”字樣,從現(xiàn)今的本子看沒有補寫,但通過秦可卿兩個丫環(huán)的殉情、出家,焦大的惡罵、眾多和尚在天香樓念經等等暗示,不難看出曹雪芹刪去而未補或未來得急補的內容,無非是想表達寧府的花天酒地、荒淫奢侈,這在賈珍作為公公哭兒媳時傷心到“淚人一般”與婆婆關鍵時刻的托病不出、公公“盡全家所有”為兒媳大辦葬禮、賈政對使用十分名貴棺木的嘆息,元妃對省親場面奢侈太過的評價相印證,與整個作品表達的賈府由盛到衰情節(jié)發(fā)展的軌跡上下貫通。按照劉先生所設計的秦可卿的死法,恰恰割裂了這部巨著的內在聯(lián)系,并將《紅樓夢》過度政治化了。前八十回對于賈元春之死多少有些同政治斗爭相關的暗示,但到劉先生后來推出的歷史小說《賈元春之死》中,其“過度政治化”又出人意料地得到了強化,而且對曹雪芹原著的“割裂”也進一步加深。
其三:有些推測是憑空想象,不合邏輯也有違生活現(xiàn)實。在此主要分析最典型的一例:按劉先生的說法,惜春竟然成了賈府必然“三年坍塌”的“先知先覺者”,這豈不奇了怪了!
首先,劉先生依據(jù)的是他對于“三春”是“三年”的理解。學界對于《紅樓夢》“三春”進行過什么探討,我們沒有留意。但據(jù)我們的愚見:似乎并不指“三年”。我們孤陋寡聞,僅知書中對“三春”提到過以下幾處:第五回元春的判詞“三春爭及初春景”、惜春的判詞“勘破三春景不長”,《虛花悟》曲子中的“將那三春看破”,第十三回“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需尋各自門”,第七十回薛寶琴填的柳絮詞中有“三春事業(yè)付東流”等。愚以為“三春爭及初春景”是其他三個名帶春字的妹妹與大姐元春相比有些遜色,而不是“三個年頭”彼此相爭,因為后者毫無意義;“三春去后”的“去”,古意為“離開”,在清代這個意義還存在,暗示元春、迎春死了,探春嫁了,作為最小的惜春將這“三春”的命運通過眼見耳聞而“勘破”,然后在“各自需尋各自門”中“獨臥青燈古佛旁”,則幾率很大。姐妹四個名字中的“元、迎、探、惜”,則為“原應嘆息”的諧音,蘊意是四人命運均應讓人悲憫,最小的惜春看到三位姐姐的人生坎坷后出家不是更自然一些?再則,劉先生說從元妃省親到賈府坍塌只有三年,惜春“勘破”的是這三年,這就有點牛頭、馬嘴之嫌。黛玉剛來榮國府時,惜春還是“身量未足”的幼女,說明她比當時還只有十一二歲的黛玉、寶玉要小了很多,充其量也就六七歲。到后來通過襲人對王夫人一次談話可知,“姑娘們都長大了”也應包括惜春在內。而“身量未足”幼女惜春要長大,恐怕不是短短三年所能涵蓋的,況且賈府坍塌要比襲人與王夫人談話的這年還要晚,何來“三年坍塌”之說?
其次,惜春天資又比王熙鳳、秦可卿、探春差了很多,這幾個人都能看出賈府經濟上的入不敷出,卻對賈府坍塌渾然不覺,而小小年紀的惜春,對閨閣之外的事一點兒不曉,怎么獨她成了能夠預見賈府坍塌的“先知先覺者”?在政界混日子的賈政再平庸、再遲鈍,目光也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差一個少女很多。
其他還有他提出的“黛玉沉湖之死”也屬于這類。既然《紅樓夢》沒有一字為廢筆,那么曹雪芹不厭其煩地寫黛玉咳嗽、氣喘、咳血、多病、體弱,豈不成了贅言冗句?由此推之,曹雪芹筆下,黛玉必將死于病而非“沉湖之死”。“黛玉沉湖之死”能說得通嗎?
其四:有些分析,同文學創(chuàng)作原理相悖。學界原先有人提出九個名冊之說,站得住與站不住,作為一家之言,皆在情理之中。而劉先生將其具體化,把每冊名單按他所設置的順序排出,并作為設想中的最后一回的后半部來歸結《紅樓夢》,可謂名副其實的畫蛇添足。包括繪畫在內的文學創(chuàng)作,講究詳略、藏露等等,這即所謂創(chuàng)作中的略筆與繪畫中的留白,以達“筆不到而意到”的境界。深諳文學創(chuàng)作原理的曹雪芹絕不會像寫今日的工作總結一樣,每項成績一條不落地全都擠在紙上,也沒有必要像《水滸傳》那樣,來個功過評價與權力分配的“英雄排座次”。如果將所有人不分輕重緩急、像流水賬般地羅列出來,或者將所有畫面齊齊用筆細描得一絲空兒不露,則無異于涂鴨之作。曹雪芹會如劉先生所設想的干嗎?天知道!
【非謎之謎】
憑我們很差的記憶,起先在“百家講壇”用“解謎”方式講《紅樓夢》的,似乎就是劉先生。其后不少人東施效顰,制造了諸多“謎”給群盲們“解”了起來。愚以為,所謂“解謎”,是將他人不知、不懂的進行探索,并將符合實際的探索結果加以通俗明白的說明,讓不懂謎的人清楚其內涵與原委。劉先生的解謎是否如此呢?答曰:非也非也!
從劉先生的每個標題均冠以《××××之謎》,人們習慣地認為,凡劉先生講的,都是別人不曾涉足而由劉先生一人探索出來的,否則何“謎”可“解”?同時,這次講座,又是“八十回后真故事”,劉先生向聽者表明,探索出來的大都同曹雪芹八十回后的原意相符。否則,怎么敢用這個“真”字給他的第四次《紅樓夢》系列講座定位定性?問題就出在這兩方面:
第一方面,劉先生所講的很多內容早就不是什么“謎”。他所講的比較合理、合適的內容恰恰均不是謎,大多是“紅學派”研究成果的充分運用。其中,有些是當事者與“舊紅學”派早就解決了的,尤其對后八十回后的遺失部分,在脂硯齋與畸笏等人的點評與眉批中,多有提示,敦誠、敦敏詩中也有某些提示成分。在這方面,劉先生倒還有些交待,讓聽者知道這原不是“謎”;有些是“新紅學”派的貢獻,特別是胡適、俞平伯二位先生;還有不少經過千百次討論,學術界已由分歧達成了共識:如該書的主題,曹雪芹常用的諧音、拆字法,第五回對全書人物未來命運的暗示以及其他章節(jié)對后文設置的很多伏線等等;甚至有些已經超出學界的范疇,為平常人如我輩也知了,如曹雪芹原稿現(xiàn)存的有八十回,八十一回后為高鶚所續(xù)等等,這一切的一切,何“謎”可言?劉先生談得比較多的是《紅樓夢》的暗示與伏線,而這方面不少已是學者們早就研究清楚的,比如探春之遠嫁、惜春之出家、襲人之歸于蔣玉菡、巧姐之遭受其舅騙賣而由劉姥姥施救、香菱之死于夏金桂之手等等,都在已經遺失的部分得以交待。在此不妨舉一事例分析之:王熙鳳與賈璉夫妻關系在八十回后的變化問題。學者們是用拆字法對第五回王熙鳳的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來研究的,并得出以下幾乎被學界公認的觀點:“一從”指第一階段賈璉在與王熙鳳相互勾結與爭斗中服從王熙鳳,前八十回基本就是冷子興所說的“璉二爺?shù)雇肆艘簧渲亍边@一狀況,尤其賈璉偷娶尤二姨事發(fā)之后,賈璉在王熙鳳的多方進攻之后實在無法招架;“二”是第二階段,而且“二”也有表示“兩點水”之意,與“令”字合為“冷”字,即在王熙鳳的靠山賈母死后賈璉對王熙鳳態(tài)度由原先的服從轉化為“冷淡”;“三”指第三階段,“人木”是“單立人”旁與“木”字的結合即“休”字,同時結合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時所說的“只給我一紙休書”的氣話所暗示的,最終王熙鳳被賈璉休掉。愚以為,劉心武先生所講的“謎”雖有一己之見,但不少是學界的已有成果,均屬于“非謎”之類。
第二方面,很多地方不符合曹雪芹原意。真正能“謎”上大家的,是劉先生提出的“秦可卿是廢太子的女兒”一說與其他一些觀點,然而這個“謎”與其他一些觀點,有些是主觀臆測中含有一定合理成分,大部分是無證據(jù)可以讓其能站得穩(wěn)的水上浮萍。前文的“牽強附會”部分所說的,也均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劉先生所解的結果大都不是原來的謎底,何能稱得上“解謎”?
在此要聲明:以上說的這些,毫不意味著其他意思如懷疑劉先生將他人成果據(jù)為己有之類,劉先生的人品、職業(yè)修養(yǎng),我們是從心底佩服的。本文作者中的一位年長者早就崇拜劉先生的文學作品了,他記得那還是在粉碎“四人幫”之后的不久,劉先生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班主任》。他在讀完這本文學雜志之后至今能刻在腦子而沖刷不掉的,唯劉先生這篇了。內容中有正上中學的小小年紀的團干部謝惠敏認為女孩穿裙子都是“封資修”的認識,使這篇作品最早從“思想僵化”層面切入來控訴“四人幫”給社會帶來的危害,比那些當時僅從具體做法上的批判要高明許多、深刻許多。不久劉先生又有中篇小說《愛情的位置》在中央廣播電臺播出,同樣震撼著人們心靈。劉先生盡管在《紅樓夢》研究中不那么讓人滿意,也絲毫不影響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智慧與輝煌。
這里需要說的是,央視“百家講壇”在傳授相關知識、開啟聽眾之智上功不可沒,但在選題策劃上的不足也很明顯。特別是對一些很難站得住腳的顛覆性觀點如劉心武的《紅樓夢》系列講座,以及以前的所謂“悲劇式人物”的講座等等,應選擇學界公認的觀點隨后播出,以免一邊倒地播出很難站得住腳的顛覆性觀點對聽眾發(fā)生誤導?!鞍偌抑v壇”曾在劉先生《紅樓夢》前幾次系列講座的間歇,穿插過北京外國語大學一位教授講的《紅樓夢》研究中學術界比較認同的觀點,雖說只是曇花一現(xiàn),這讓人看到“百家講壇”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問題,希望以后能夠堅持播些大家公認的研究成果,讓聽眾在聽這些很難站得住腳的顛覆性觀點的熱鬧時,能夠了解站得住腳的觀點都是些什么。
(楊若文為陜西省新聞出版局新聞報刊處審讀室審讀員,楊靜為江蘇大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