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渭南文集》是陸游的散文總集,其中第十四卷、十五卷中以“序”為篇名的有34篇,較有特色的是詩集序、文集序和詞集序。這些序文中有些涉及到文論批評方面的內(nèi)容,體現(xiàn)出一定的文論思想,盡管算不上豐富多彩,亦沒有驚人之論,但體現(xiàn)出一定的個性,且富于時代氣息。陸游序文中的有關文論闡釋不是抽象的理論思辨,而是密切結合對特定作家、作品的品評展開。具有明顯的文學批評傾向,并且貫穿著強烈的政治功利主義,帶有重視實踐的特點。這與南宋時期的某些理學家持有的觀念存在很大的不同。
關鍵詞:陸游;序;文論;政治功利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8-0142-04
《渭南文集》是陸游的散文總集,其中第十四卷、十五卷中以“序”為篇名的有34篇;另外,在今人孔凡禮編輯的《陸游佚著輯存》中收序1篇,這樣陸游所作序有35篇,其中較有特色的是詩集序、文集序和詞集序:
詩集序有:《泉口唱和序》、《范待制詩集序》、《晁伯咎詩集序》、《方德亨詩集序》、《施司諫注東坡詩序》、《楊夢錫集句杜詩序》、《澹齋居士詩序》、《宣城李虞部詩序》、《曾裘父詩集序》……共15篇。
文集序有:《云安集序》、《師伯渾文集序》、《呂居仁集序>、《趙秘閣文集序》、《陸伯政山堂類稿序》、《傅給事外制集序》、《周益公文集序》、《陳長翁文集序》等8篇。
詞集序:2篇,《徐大用樂府序》、《長短句序》。
上述序文,從思想內(nèi)容方面考察大致如下:敘寫朋友離別之情(《京口口昌和序》、《送關漕詩序》等),渲泄一己抑郁之懷(《云安集序》、《東樓集序》等),抒發(fā)滿腔愛國之志(《傅給事外制集序》、《會籍志序》等),批判世情、世貌(《容齋燕集詩序》、《送范西叔序》、《師伯渾文集序》等),評說文人、作者(《呂居仁集序》、《徐大用樂府序》、《方德亨詩集序》、《陸伯政山堂類稿序》等),倡言健康向上的文德、文風(僦司諫注東坡詩序》、《楊夢錫集句杜詩序》、《陳長翁文集序》等)……。值得關注的是這些序文中有不少都涉及到文論批評方面的內(nèi)容,往往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敘寫中閃動著文論思想的影子,尤其體現(xiàn)于對作家及其作品(詩文等)的評析、賞鑒中。
對于文學的功用,中國歷代有許多說法?!吨芤住は缔o下》:“圣人之情見乎辭?!笔钦f文學是用來表達圣人情感的載體?!抖Y記·樂記》:“詩,言其志也”??鬃诱f:“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辈茇t把文學提到“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的高度,簡直非同小可。王安石指出:“文者,言乎志者也”,“文者,禮教治政云爾?!眹}都指向一點:文學是關系國家社稷與風俗教化的利器。認為文學是用來言志、抒發(fā)圣賢君子之情的,從而表達了一種十分典型的儒家文學觀,其最終價值服務于儒家學說孜孜以求的建立一種和諧秩序的政治理想。在兩千多年的封建文化環(huán)境中。隨著儒家學說逐步由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學說之一(所謂“孔盂之道”)升格為封建時代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儒家文學觀依靠封建政權的庇護漸次取得了文壇權威話語的鞏固地位。在漫長的專制文化氛圍中,這種政治倫理化的文學觀念深人了無數(shù)讀書人的意識、思維深處。成為揮之不去的文化情結。陸游作為一名封建士大夫,一生服膺儒家學說,無法超越時代和他的既定身份;追求功名,看重文學的政治功利性,這使他的文字(詩、散文等)大都帶有濃郁的意識形態(tài)性質(zhì)。他的序文也明顯帶有這種性質(zhì)。像較知名的《云安集序》、《師伯渾文集序》、《晁伯咎詩集序》、《周益公文集序》等皆如此。
《云安集序》是陸游為夔州知府王伯庠的文集而作。在陸游看來,士大夫的人生理想就應當像王伯庠那樣,——“當承平時。為并為雍,為鎮(zhèn)為定,盡得四方賢士大夫以為賓客,相與覽其河關之勝,以騁筆力”,文韜武略兼?zhèn)?,作文務要達到“眾作森列”,又多又好。他一面為王伯庠喝彩,一面又為王伯庫“乃因暇日,登臨矚望,徘徊太息,吊丞相之遺祠,想拾遺之高風”的處世、為文之法不無惋惜,認為追懷往古、沉溺山水不免浪費了文章;如果“醉墨淋漓,放肆縱橫”的驕世之才只用來抒寫一己之怨憤、發(fā)思古之幽情。未免太浪費了。他主張要大膽抒寫大丈夫治理國家的壯志。
無論在陸游之前或之后,封建文化時代大概很少有人像他那樣在文學觀上擁有熾烈的政治功利性(這種功利性?,F(xiàn)在往往被稱為政治倫理觀)。在《晁伯咎詩集序》中,陸游徑直認為文學這種東西就是用來宣揚政治教化、歌頌朝廷文治武功的。晁伯咎的詩在他看來是按照這個觀念去創(chuàng)作的,所以頗得到他的賞識,甚至把晁伯咎的詩與“方吾宋極盛時,封泰山,禮百神,歌頌德業(yè),冶金伐石,極文章翰墨之用”的情形相提并論。在陸游的潛意識(或無意識)中,只有服務政治的文學才算作有價值的文學,這種文學價值觀有些類似于晚清以來20世紀人們經(jīng)常談論的文學是政治(運動)的工具,也與上述時期文學批評中所謂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提法有某種相似之處。
推重文學的政治功利性,意味著看重文學具有的宏大敘事與抒情的特質(zhì)。實事求是地說,如果過于重視這一點。勢必對文學原本具有的抒寫自我的功能造成擠壓。陸游有非常豐富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又善于學習、思考。因而,他能夠不斷深化對文學功能的理解。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實施了自我超越。在《周益公文集序>中,他對周必大所作散文,雖依然存有“文足以紀非常之事,明難喻之指,藻飾治具,風動天下,書黃麻之詔,鏤白玉之牒,藏之金匱石室,可謂盛矣”之類的評說,但不再僅僅關注文學的政治功用問題,而是已經(jīng)注意到了文學抒發(fā)個人抑郁情懷的特點,——“若夫?qū)⑹怪U道德之原,發(fā)天地之秘,放而及于鳥獸蟲魚草木之情,則畀之才亦必雄渾卓犖,窮幽極微,又畀以遠游窮處,排擯斥疏,使之磨礱齟齬,瀕于寒餓,以大發(fā)其藏,故其所賦之才,與所居之地,亦若造物有意于其間者?!苯沂玖宋膶W還可以抒發(fā)一已情懷:“娛憂抒悲”。
文學回到抒寫一己情懷的天地中,可能更有利于藝術審美價值的提升。陸游深諳此道。因而,在他的閱讀視野中,那些文采斐然的詩文,他從不漠視,他總是在力所能及的條件下予以一定程度上的藝術性的評析。在《師伯渾文集序》中。他這樣寫道:“伯渾之才氣,空海內(nèi)無與比,其文章英發(fā)巨麗。歌之清廟,刻之彝器,然后為稱”。是這樣地推崇友人的散文。毫無疑問表現(xiàn)了他對文學美學價值的看重,意識到那些文采飛揚、具備高度美學價值的作品才可能更好地流布于世。
《徐大用樂府序》是為好友徐大用的詞集所撰,主要涉及到文學產(chǎn)生的本源問題。序中有“蓋其山川氣俗,有以感發(fā)人意,故騷人墨客,得以馳騁上下,與荊州、邯鄲、巴東三峽之類,森然并存,至于今不泯也”一句,撇開其他的意思。這句話闡明了這樣一種認識:由于在生活中接觸外界事物(所謂“山川”與“氣俗”),文人墨客(作家)常常會產(chǎn)生許多聯(lián)想和感慨。不免訴之筆端。
這讓人想到劉勰。他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舴蜩巴ζ浠菪?,英華秀其清氣,物色相召,人誰能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贝笞匀坏臅r令更替影響人的心情,為之發(fā)生了某種變化——人們目睹花木的盛開禁不住心動神搖。禁不住隨物抒情,遂提筆寫作。說明自然景物會影響人的感情,于是情動而文出?!缎齑笥脴犯颉分兴^“蓋其山川氣俗,有以感發(fā)人意,故騷人墨客,得以馳騁上下”,難道是在重復劉勰《物色》篇之說嗎?僅從文字看好像是,實則不然。
劉勰所謂“物色”,讀者一望即知,指的是自然界的萬物和大自然的景致,并不包括作為社會主體的人的生活狀況以及復雜的人生境遇等;只是從一個方面概括、描繪了文學產(chǎn)生的本源。必須承認,自然界中林林總總的一切確實可以影響人們的生活,甚至能夠左右他們的心情。其中有文字功夫的一部分人會走上創(chuàng)作之路,而且很可能有的人要以大自然為題材開展創(chuàng)作活動,甚至造就一批山水田園詩人、散文家。然而,文學在最終極的意義上是表達對現(xiàn)實生活、人生的認識和感悟的,其中所寫之“情”并不都來于自然界的“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由于作家們生活在這樣、那樣的環(huán)境中,與各種各樣的人產(chǎn)生著這樣、那樣的聯(lián)系。會遇到這樣、那樣的事情——愉快的或不愉快的。于是,現(xiàn)實人生中種種事象和遭遇會刺激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神經(jīng),于是他們的所謂“情”就變得復雜起來,不是單色調(diào)的了。從《物色》篇觀劉勰的理論,他的思考確實存在明顯的紕漏,其片面性是不言而喻的,因而劉勰之說決非科學的理論闡述。
比較之下,陸游的認識明顯勝出一籌。陸游所說的外界事物,不僅包括自然界中的景色(“山川”),還包括社會文化語境(陸游稱為“氣俗”)。這就意味著陸游對文學產(chǎn)生本源的認識包括了劉勰說的“春秋代序,陰陽慘舒”,同時加上彼時彼地特有的“氣俗”——文化語境。從理論探討上顯得相當辯證、也更顯全面,體現(xiàn)出思維的嚴密性。如果我們閱讀陸游《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中“法不孤生自古同,癡人乃欲鏤虛空。君詩妙處吾能識,正在山程水驛中”等句,會發(fā)現(xiàn)陸游更重視包含“氣俗”在內(nèi)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之于創(chuàng)作的意義。他贊美詩人蕭彥毓的成功來自對于“山程水驛”的跋涉之后的感悟與對人生哲理的提煉,從而啟發(fā)人們:任何不能深入生活的人都不可能在創(chuàng)作方面取得大的成功,表達了嚴正而深刻的思考,具有相當?shù)睦碚搩r值,對創(chuàng)作有非常強的參考性??梢哉J為,《題廬陵蕭彥毓秀才詩卷后)與《徐大用樂府序》中“蓋其山川氣俗,有以感發(fā)人意,故騷人墨客,得以馳騁上下”之說完美表達了陸游關于文學產(chǎn)生的本源的思考。
陸游論徐大用詞時還涉及到另一個重要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和理論命題。他稱道徐大用“獨于悲歡離合,郊亭水驛,鞍馬舟楫間,時出樂府辭”的勤勉創(chuàng)作精神。贊美他甘于貧賤境地,“三十年猶屈治中別駕”,“大用之才久伏不耀”,才使得其詞“贍蔚頓挫,識者貴焉”,這分明表達出一種認識——居于貧賤、遍嘗人間悲歡離合之情的作家才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贍蔚頓挫”的作品。陸游的這個認識從一個維度總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也概括了一種文學史的事實存在,古往今來文壇的不少成功人士均可為證。人們常說,憂郁和痛苦可以產(chǎn)生最莢的文學。如果這樣來看,陸游所說實際涉及到一個重要命題——悲憤出詩人。
關于悲憤出詩人,陸游在《澹齋居士詩序》中是這樣表述的:“蓋人之情,悲憤積于胸中而無言,始發(fā)為詩。不然,無詩矣?!睆奈乃噷W角度考察,可以認為這是陸游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心理學闡釋,包含著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可能更與他對古代文論中有關理論的學習、吸收有直接、密切的關聯(lián)。《禮記》中有:“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與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田《毛詩序》:“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屈原《楚辭·九章·惜誦》說:“發(fā)憤以抒情”;司馬遷認為“《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以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所謂“意有所郁結”指作家心中情意郁積難解,司馬遷遂提出“發(fā)憤著書說”。揭示了人生不幸造成的情結郁積是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的心理原因。
對照以上經(jīng)典文論,我們可能覺得陸游《澹齋居士詩序>未能提供新的東西,好像也不很辯證?!氨瘧嵎e于胸中而無言,始發(fā)為詩”,確實是文學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機制。不過,人們高興時也可以寫出不錯的詩,中國古代許多優(yōu)秀詩作都是這樣寫出來的。換言之,心情愉悅也是文學產(chǎn)生的一種心理機制。當然,由于文體之故,陸游在《澹齋居士詩序》中未提及。
值得注意的是,陸游在《澹齋居士詩序》中談論悲憤出詩人時,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著蘇武、李陵、陶潛、謝靈運、杜甫、李白等詩人的情形。他們或羈留匈奴,或被迫降敵,或不容世俗,或失意忿懟?;虺辆酉铝牛蚪K生困頓……都是人生的失意者,但他們創(chuàng)造了最美的詩歌。在此,陸游實際上強調(diào)了藝術的生命力來于作家的人生遭遇這一認識。“悲憤”是如何產(chǎn)生出好作品的?實際上是非常復雜的一個課題。陸游只是想提醒作家要去承擔苦難、痛楚。倡導深入現(xiàn)實生活的精神。不過。陸游所揭示的“悲憤”只是使文學作品魅力的必要條件之一,而不是充分條件。因為一個作家在有了悲憤后,如果沒有足夠高的藝術才能。沒有卓越的創(chuàng)作能力尤其是審美建構能力是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藝術精品的。
陸游序文旨在品說好友之作,對所涉及的理論課題無法、也不可能去加以專門討論,只能付諸片言只語。他所涉及的“悲憤出詩人”,極有理論意義,但他不可能加以闡述,因為這種文體不允許他這樣做,也許他的理論學養(yǎng)也不具備探討的條件。陸游涉及的文學產(chǎn)生的本源問題,在他那里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討論,而更多文學批評的意味。意在倡導務實的創(chuàng)作精神和姿態(tài),切實把握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在艱難歲月中的主動性和責任感。
在《傅給事外制集序》、《方德亨詩集序》、《曾裘父詩集序>等文中。陸游都涉及到“氣”的問題?!皻狻弊鳛槲乃嚴碚摰男g語有著復雜的內(nèi)涵。鐘蠑《詩品》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薄段男牡颀垺吩疲骸瓣枤饷榷x步……天高氣清,陰沉之志遠?!睔庖詫嵵?,志以定言?!倍际钦f自然元氣是萬物生長運動和文藝產(chǎn)生的本源。曹丕《典論·論文》曰:“文以氣為主?!薄段男牡颀垺罚骸翱犊匀螝狻!薄对娖贰酚小罢虤鈵燮?,動多振絕”之說。這是指藝術家的精神氣質(zhì)、心理個性與其生命的活力。其中,曹丕的“文氣說”將主體的性靈與創(chuàng)造力提到空前的高度。表明了文學的自覺意識。實際上作家的氣,是由主客體感應而來。如,曹丕說“徐干時有齊氣”,就因為徐是山東人而使作品帶地方特色,認為“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段男牡颀垺ゐB(yǎng)氣》篇說:“吐納文藝,務在節(jié)宣,清和其心,調(diào)暢其氣。”蘇轍說:“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yǎng)而致”。因此,所謂養(yǎng)氣,大抵包括藝術修養(yǎng)、心境調(diào)節(jié)以及生活涵養(yǎng)等方面的內(nèi)容。南朝謝赫《古畫品錄》以“氣韻生動”為論畫六法之首;司空圖說:“生氣遠出,不著死灰。”謝榛《四溟詩話》云:“詩文以氣格為主。”這是說“氣”是一種美感力量。一言以蔽之,有關“氣”的探討似乎形成了一種文化景觀,蔚為大觀,非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楚的。在這種背景下。再來談論“氣”,殊為不易。就陸游序文中所說的“氣”而言,出新意大概非常困難。然而他有自己的一些理解和認識,盡管不見得特別出色。
《方德亨詩集序》中有“才得之天,而氣者我之所自養(yǎng)”一句,其中的“氣”,與孟子所謂“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嘲大體一致,屬于人的操守、修養(yǎng),主要指向人格的層面。孟子的“養(yǎng)氣”之說,主要是指培養(yǎng)人的正義感,基本屬于道德尤其是人格層面的內(nèi)容。這是陸游極感興趣的。方德亨“晚年愈不遭,而氣愈全”頗得陸游欣賞。陸游同樣稱道傅崧卿“每言虜,言畔臣,必憤然扼腕裂眥,有不與俱生之意。士大夫稍有退縮者,輒正色責之若仇”。從傅崧卿身上,陸游得出“文以氣為主,出處無愧,氣乃不撓,韓柳之不敵,世所知也”的感悟。聯(lián)系對此二人的肯定與贊美,看得出陸游所說的“氣”,在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中原為金人占領且金人繼續(xù)南犯,朝廷一籌莫展竟偏信投降派主張議和,愛國人士無不痛心疾首、憂心如焚的形勢下,顯然可以置換為“氣節(jié)”,它是尊嚴,是人格,更是國格,代表的是一個國家的威信。關系黎民百姓的福祉。這樣一來,陸游在《博給事外制集序》所謂“文以氣為主,出處無愧,氣乃不撓”,是說文章要表現(xiàn)愛國主義精神。有民族氣節(jié)。因而陸游理解的“氣”也主要是指向人的政治倫理層面,帶有強烈的功利主義色彩。
在陸游的心目中,一個作家有“才”是重要的,難得的,但這種“才”要得到正當?shù)陌l(fā)揮卻非易事。品行操守對作家至關重要,所以《方德亨詩集序》提出以“氣”御“才”,表明了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品格的關注;認為作家的人格高下直接決定文格的高下,“文如其人”。循此思路。陸游主張作家要“養(yǎng)氣”,其措施:要有“博學”精神,他用了一個比喻:“天下大川莫如河江,其源皆來自蠻夷荒忽遼絕之域,累數(shù)萬里,而后至中國,以注于海?!咏?,豈易知哉!”,指出“古之學者蓋亦若是。惟其上探伏羲唐虞以來,有源有委,不以遠絕,不以難止,故能卓然布之天下后世而無愧。凡古之言者皆莫不然”。申明作家必須“上探伏羲唐虞以來。有源有委”,講究淵源有自,要“不以遠絕,不以難止”,學習中要不怕艱苦,堅持不懈,才能“卓然布之天下后世而無愧”。他稱贊江西詩派詩人呂本中:“其講習探討。磨礱浸灌,不極其源不止”,且“心體而身履之,幾三十年”,其詩文終至“汪洋閎肆,兼?zhèn)浔婓w,間出新意,愈奇而愈渾厚,震耀耳目,而不失高古,一時學士宗焉”之境。而“博學”是積“氣”的基礎,因此‘博學”與孤陋寡聞勢不兩立。陸游為出身文章世家的晁伯咎撰寫的序言中就明確表示這一態(tài)度,——“伯咎學問贍博”,“豈窶書生聞見局陋者敢望其涯”,“講習磨礱之益深”,故其詩皆為“名章秀句”,有“承平臺閣之風”。當然?!梆B(yǎng)氣”還要有“勤學”精神,“文章要法,在得古作者之意。意既深遠,非用力精到,則不能造也。”認為只有勤學。才可能搞懂文章的深刻內(nèi)容與意義,“意既深遠,非用力精到,則不能造也”。認為讀書沒有捷徑可走,如果心性浮躁,不肯用功,則讀書不能深透。陸游認為,楊夢錫就做得很好,他不但得杜詩“深”意,而且特別“勤”,“平日涵養(yǎng)不離胸中”,因此他的詩才“句法森然可喜”。
博學、勤學是養(yǎng)氣的基礎,陸游認為文章的成功也來于此,這是他終其一生的認識,更是他平生創(chuàng)作所得。他說自己讀書的情形,——“藜羹麥飯冷不嘗,要足平生五車讀。校讎心苦謹涂乙,吟諷聲悲雜歌哭。三倉奇字已殺青,九譯旁行方著錄。有時達旦不滅燈,急雪打窗聞簌籟?!笨梢韵胍娝x書的勤奮與辛苦。這種“皓首窮經(jīng)”般的讀書精神對陸游取得創(chuàng)作上的成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這自然也是他談論“養(yǎng)氣”的心理支撐。他還指出,一個作家要養(yǎng)氣,博學、勤學是前提,但是僅此是不夠的;強調(diào)作家在此基礎上還要“養(yǎng)氣不撓”,就是要求作家不會因為外部環(huán)境的改變而丟棄自己的美好品行和性情。他評價方德亨“才甚高,而養(yǎng)氣不撓”。方德亨是南宋紹興年間的一位名士,品德高尚,文章警絕,為呂居仁、何捂之、朱熹等人所推重;晚年仕途“愈不遭,而氣愈全”,保持了一個士人所具有的品格與道德。對此,陸游非常欣賞——“非養(yǎng)氣之全,能如是乎”!
陸游之所以重視“氣”。就是要通過提倡作家加強品行操守,保證作家的“才”得到正確的發(fā)展方向,創(chuàng)作出有氣節(jié)的作品。作家都這樣做的話,必然可以振奮當時委靡頹廢的士氣與文壇。畢竟,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中,由于朝廷腐敗,投降派占上風,國家看不到希望,以至于很多文人變得十分消沉,甚至頹唐不堪,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轉(zhuǎn)向書齋與流連山水景物。這令陸游憂心忡忡,因此他在不少序文中對于愛國志士就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情感。像呂本中和傅崧卿二人的表現(xiàn)。陸游就持有非常贊賞的態(tài)度,尤其是傅崧卿,他在和議鑒定之后的不屈不撓的抗金行為,令“一時士氣,為之振起”。
縱觀陸游序中的對“氣”的言說,雖然缺少了理論話語層面的豁達、通脫,顯得思路有些狹隘,尤其是離開創(chuàng)作現(xiàn)象和創(chuàng)作過程泛泛而談,缺少了某種針對性;一味停留于政治倫理層面的申述,不免使“氣”這一豐富復雜的文藝理論概念變得簡單化、功利性,減少了文化信息量,因而顯得過于平面化和單一性。但是,這恰恰從另一方面證明他是當時文壇少見的務實派人物。
陸游的序文中體現(xiàn)的文論思想不算豐富。也不很特別,沒有什么驚人之論,它們只是陸游全部文論的一翼,散發(fā)出特有的時代氣息。陸游序中的有關探討和理解不是從抽象的理論層面出發(fā),而是緊密結合作家創(chuàng)作實際,因而具有明顯的文學批評傾向,且賦予濃郁的政治功利主義色彩。陸游是積極人世的人,一生高揚愛國主義旗幟。因而可以說陸游序文中體現(xiàn)的文論思想具有典型的實用主義傾向。大而言之,這種實用主義傾向及其付諸實踐的努力,在理論范疇層面上構成了與南宋時期理學思想、學說的嚴重分野。因為理學家們重視向內(nèi)的省悟,而反對向外的行動。朱熹甚至曾對陸游頗有微辭,不無揶揄地認為陸游“能太高,跡太近”,這句帶有貶斥意味的述說恰恰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了陸游的可貴。應當說,這種重視具體創(chuàng)作實踐的文論思想及其有關闡釋,呈示出陸游作為一個文學家所特有的不務虛盲而重實踐的優(yōu)秀作風和光輝的人格風范,也許正像王安石所言“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