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對于云南省之外的大部分中國人來說,或許只是地理教科書上一條河流的名稱、瀾滄江流出中國之后的稱謂。但對于中南半島諸國的無數(shù)民眾而言,這條河卻幾乎是他們生活的全部:耕作、飲水、出行,無不依賴這條波濤滾滾的東南亞第一大河。
今年,就在中國西南地區(qū)大旱的同時,湄公河地區(qū)自2月中旬以來,也遭遇了50年未遇的旱災,航運被迫停止八周。由于上游的中國在瀾滄江修建了四座水電站,卻沒有及時向下游公布每日的水文資料,一時之間,或基于實情,或出于誤解,幾乎所有的指責都開始指向中國。
4月5日,有15年歷史的湄公河委員會(Mekong River Commission,下稱“湄委會”)首次在泰國華欣舉行首腦峰會,湄公河流域各國共治、共享該河的政治意愿大大提升。同時,在泰國首都曼谷,與湄公河有關的各非政府組織(NGO)的會議,也在如火如荼地召開。中國雖不是“湄委會”成員國,但在兩次會議上,都成為各方矚目的焦點。
在湄公河地區(qū),不久之前,干旱導致糧食嚴重歉收的問題剛剛浮現(xiàn),7月-8月,湄公河傳統(tǒng)的汛期又將來臨。中國與中南半島諸國山水相連,而圍繞這條河流的爭議,卻對雙方關系構成了不小的挑戰(zhàn)。
湄公河落差
即便在這個大旱之年的旱季,泰國和老撾北部仍保持著熱帶地區(qū)的蔥蘢景象:滿眼翠綠,繁花點綴,姹紫嫣紅。但干旱的影響依然可見:在這條世界第六大河的中央,部分河床裸露在外,像是旱災制造的傷痕。
在正常年份,這里的碼頭就是一個個熙熙攘攘的大市場,泰國的菜農、老撾的米販、船幫與腳夫,蜂攢蟻集,往來其間。仰仗著湄公河帶來的土壤肥力和豐沛水源,沿岸農民種出來的作物在價格上極有優(yōu)勢,跨境農產品交易頻繁。但從今年2月中旬起,湄公河水位異乎尋常地低,許多原本繁忙的航段無法通行,市場也變得冷冷清清。
當?shù)剞r民告訴《財經》記者,在泰國清萊府地區(qū),如果河的主流水位達到2米左右,則無需專門的灌溉設施,依靠河岸邊600萊-800萊(約合240畝-320畝)范圍內土壤所含水分,便能維持農作物的自然生長,否則,就需要引出500米長的水管進行灌溉,那會大大增加成本,當?shù)剞r民基本不愿做。
在另一些村莊,務農并不是人們的主業(yè)。一位漁民告訴《財經》記者,他所在的村子過去有70%的收入來自捕魚,只有30%來自種地,因為捕魚只需撒網,成本低,種地卻需要種子、化肥等,代價高。但現(xiàn)在魚少了,村民基本上不得不賠錢種地。他說,現(xiàn)在湄公河的河水就像海水一樣有了“潮汐”,水位劇升劇降,忽高忽低,令村民十分困惑,傳統(tǒng)的打漁方式已無法延續(xù)。
以往,湄公河的漁業(yè)資源極為豐富,每年產魚250萬噸,約值30億美元。在泰國清孔的一個村子,以往即便在旱季,一家平均也能每天捕到兩三公斤魚。3月-6月間,正值魚從主流游往支流產卵,也是當?shù)厝瞬东@最多的時節(jié),但現(xiàn)在,記者耐心觀察,卻看到漁民一船才打上來兩三條手掌大的魚。
同時,水電站等現(xiàn)代水利設施,也對魚的生存環(huán)境帶來影響。全球南方觀察組織湄公河項目專員余音對《財經》記者說,為拓寬河道而進行的炸礁,會減少魚的產卵棲息地;大型船只揚起的沙塵,會堵住產卵的洞窟;即便是船上用于覆蓋貨物的布,其所含化學物質也會嚴重影響河水生態(tài)?!敖鼛资甑默F(xiàn)代化發(fā)展,令許多當?shù)厝藷o法延續(xù)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她說。
在市民社會異?;钴S的泰國和柬埔寨,有大量NGO,它們也是湄公河環(huán)保問題上最積極的力量。對于本國政府的許多水利工程,它們也堅定地說“不”。
“即便泰國公司要在老撾建水電站,并將電力出口到泰國,我們也不贊同?!眹H河流組織湄公河負責人迪特斯(Pianporn Deetes)對《財經》記者說,“我寧愿不要這些進口的電,也不愿生態(tài)環(huán)境被破壞。”
在湄公河問題上,有一部分NGO反對任何破壞原始生態(tài)的現(xiàn)代化開發(fā),只不過由于惟有中國在作為該河主流的瀾滄江上修建了大壩,中國才成為最大的靶子。
就在“湄委會”峰會前夕的4月3日,“泰國湄公河網絡”、“湄公河-蘭納自然資源與文化保護網絡”、“清孔保護小組”、“生態(tài)復原與區(qū)域聯(lián)盟組織”等九家泰國NGO聯(lián)名致信中國政府,認為“水壩不能控制洪水,正是水壩使河流變得更為干涸,并使水位異乎尋常地迅速漲落”。
泰國清散環(huán)境保護組織負責人索姆查(Somchai)對《財經》記者說:“2月中旬湄公河的水位只有0.96米,‘湄委會’峰會后的4月7日,水位突漲至1.3米,4月18日又達到2.1米,在此期間,無論是泰國北部、老撾北部還是緬甸,均未降水,除了中國方面放水,我想不到其他原因?!?/p>
據(jù)“生態(tài)復原與區(qū)域聯(lián)盟組織”湄公河上游研究員昌塔翁(Montree Chantawong)介紹,水位波動頻繁,有時甚至單日內漲落兩米之多。
現(xiàn)代水利設施打破了當?shù)厝藗鹘y(tǒng)耕種、漁獵的平靜,而依賴原始生產方式的人卻無法憑借知識加快步伐,與現(xiàn)代化達成新的平衡。但是,在現(xiàn)代政治體系之下,他們依賴市民社會的力量,取得了與政府平等的地位。于是,在秉持傳統(tǒng)、極力保持生態(tài)的市民社會與依靠科學大力推行現(xiàn)代化的政府之間,似乎出現(xiàn)了無法逾越的鴻溝,而在瀾滄江-湄公河上率先建壩的中國,一下子掉入溝中。
溝通的缺失
“你怎么不早點來?”中國駐泰大使館政治新聞處主任姚文見到《財經》記者的第一句話,就顯露出他對于此事的焦慮。
4月3日當天,姚文在使館門口接受了九家NGO的聯(lián)名信。通過接觸湄公河問題上有影響力的NGO,與當?shù)孛襟w溝通,中方在湄公河問題上贏得泰國社會更多的理解和尊重。
“但是,在湄公河問題上中國缺少自己的NGO,”姚文對《財經》記者倒出公共外交不足的苦水,“NGO在當?shù)貛讎癖娭泻洼浾撋隙枷喈斢杏绊懥?。然而在NGO峰會這樣的場合,因為沒有中國的NGO,又沒有中國的媒體,場面只能是一邊倒?!?/p>
在水壩已經引發(fā)爭議的情況下,要釋疑解紛,中國政府惟有與下游地區(qū)保持更有效的溝通和信息分享。
早在“湄委會”成立次年的1996年,中國便以對話伙伴國的身份參與,就一些重大建設計劃,向泰國、老撾、柬埔寨、越南等國進行大致的信息介紹。2002年,中國又與“湄委會”就洪澇災害管理問題達成諒解備忘錄,同意在洪水季節(jié),即每年6月15日至10月底,每隔一小時交換水位、水流量和降水量方面的水文資料,而“湄委會”也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進行洪水預測。
面對2010年春開始的嚴重干旱,中國政府也首次向“湄委會”公布了旱季的臨時性水文資料。
但是,單與“湄委會”分享數(shù)據(jù)是不夠的。從“湄委會”到湄公河流域各國、再到湄公河邊的居民,并沒有一個有效的信息傳導機制,誤解也往往因此而生。
在清邁生活近20年的湄公河學校(The Mekong School)校長凱特林(Sabrina Kathleen)對《財經》記者說,雖然“湄委會”會在其網站上做出一定的洪水預測,但都是英文的,很多當?shù)厝藷o法看懂,很多人也不會利用網絡來查看信息。
此外,“我們的溝通機制也不夠完善?!薄颁匚瘯笔紫瘓?zhí)行官博德(Jeremy Bird)對《財經》記者坦言。博德說,有時“湄委會”已將預警信息公布在網上,但并未傳達到負責通知當?shù)孛癖姷膮f(xié)調員那里,致使信息傳遞不暢。
他舉例說,在2008年的洪水中,“湄委會”從中國方面獲得水文資料,在洪峰抵達相關地區(qū)前的一兩天發(fā)布了預警信息。得到預警后,萬象的協(xié)調員做好了溝通工作,使老撾的警察和軍隊能預先做好抗洪準備,但泰國的協(xié)調員卻未得到指令。這就解釋了為何有NGO向《財經》記者抱怨說,2008年中國泄洪只通知了老撾,而沒有通知泰國這樣的誤解。
除了這種不必要的誤解,中國在公布湄公河水文資料上長期神秘的姿態(tài),也加深了雙方的不信任。
目前的主要方式是中國在洪水季節(jié)機制性地公布水文資料,并在旱季進行臨時性信息披露。博德表示,他們希望中國政府把水文資料的公布時間從洪水季節(jié)延長至整年。他稱雙方正在討論,但還未達成協(xié)議。凱特林說:“我們明白中國可能覺得這些數(shù)據(jù)關乎國家安全,但湄公河是一條國際河流,相關國家理應分享信息?!?/p>
博德認為,中國公布更充足的信息,有助于消除下游民眾的臆測與懷疑。在他看來,中國的水壩對湄公河流域的影響并非完全負面。他認為,如果沒有水壩的蓄水功能,今年湄公河主干地區(qū)的旱災可能不是始于2月,而是1月。而且在今年的干旱中,未受中國影響的湄公河支流的水位,比干流水位更低。但由于中國沒有披露旱季的數(shù)據(jù),所以在2月水位較去年大降時,所有的指責便指向中國的大壩。
在泰國、柬埔寨等市民社會非?;钴S的國家,政府早已不是決策話語權的惟一執(zhí)掌者,湄公河沿岸各國政府、民眾與NGO的不同利益訴求,呼喚一個多維度的國際治理框架。
國際治理之難
然而,國際治理的最大困難在于,湄公河雖然只流經六個國家,但各國政體與社會模式卻差別巨大,即便在一個國家內部,也不能保障相關決策程序民主、各方聲音得到傾聽,更何談是在如此錯綜復雜的國際政治生態(tài)之中呢?
目前似乎只能試著從雜亂無章的狀態(tài)中,辟出一些可能的路徑。
由于湄公河流域各國尚無一簽署與跨國河流利用有關的國際公約,因此1995年“湄委會”成立時泰、老、柬、越四國簽訂的協(xié)議,是惟一有效的法律框架。
湄公河流域的治理與現(xiàn)代化開發(fā),肇始于1957年聯(lián)合國設立的“湄公委員會”(Mekong Committee),當時主要是一個研究機構,直到1995年才獨立為“湄委會”,其真正權力屬于其四個成員國相關部級單位組成的國家委員會。博德向《財經》記者透露,從2007年開始,“湄委會”的四個成員國決定將合作從部長級提升至元首級,并最終在今年4月召開峰會。政府的深度介入使“湄委會”對于湄公河的國際治理取得了更大的合法性。
對于湄公河治理的國際協(xié)調,“湄委會”已經建立了一些初步的制度性構架。根據(jù)四國的協(xié)議,如果一國的水利設施會影響到其他國家,就必須咨詢對方的意見,一定要將對別國的影響度降到最小。此外還要與別國分享相關數(shù)據(jù),并保證水質不發(fā)生明顯變化。
在諸多水利工程中,影響最大的是水電站,即便是支流的水壩,也會阻斷魚類的遷徙,因此“湄委會”對于水壩的修建規(guī)定了較詳細的技術指標,而在主流上建大壩的審批程序則更為復雜。根據(jù)要求,任何一項在湄公河主流修建大壩的動議,都要通過“湄委會”向其他國家正式提請,在四國的聯(lián)合研究和磋商下,逐步達成協(xié)議,并聯(lián)合進行可行性研究,最后每個國家分別開展內部討論,決定最后的立場。
由于如此嚴格的程序,以及中南半島過去幾十年里歷次戰(zhàn)爭的影響,在湄公河主流修建水電站的事雖已談了四五十年,但依然沒有開建,湄公河的水電資源開發(fā)不到總量的10%。在此情況下,非“湄委會”正式成員國的中國在瀾滄江上連建數(shù)座水電站,難免成為眾矢之的。
但是,“湄委會”雖對湄公河治理起到了一定作用,也頗受局限。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湄委會”目前的大部分工作經費來自于其他國家提供的國際援助款,這也使它被詬病為“國際金主的協(xié)調人”。博德對《財經》記者說,四國已在今年達成協(xié)議,在2030年實現(xiàn)經費自足,從而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區(qū)域性自治機構。
在短期內,“湄委會”與沿岸各國市民社會之間的互不信任難以化解。在各NGO看來,各國政府和“湄委會”的目標都是修建水電站等現(xiàn)代化的水利設施。迪特斯抱怨說,“湄委會”官員“只是政府選任的官吏,并非來自湄公河地區(qū),不清楚也不照顧沿岸民眾的真實訴求?!?/p>
在國際河流治理中,如何在各國政府與民眾間建立一個有效的溝通機制,是一個國際性的難題。
目前全球共有260個大河流域,由于各個流域的自然生態(tài)與政治生態(tài)相差甚遠,1997年聯(lián)合國通過的《非航行利用國際水道法公約》難以得到廣泛簽署和執(zhí)行。同時,由于各個區(qū)域性水資源治理組織的職能與能力也不盡相同,“湄委會”雖能從其他組織汲取經驗,但很難以一個區(qū)域性治理框架作為普適的標準。
在湄公河流域,如果說現(xiàn)代化是發(fā)展的必然彼岸,那么,如何通過國際法與國內治理的方式,在傳統(tǒng)與進步之間達成平衡,實現(xiàn)一個尊重各方利益的包容性的解決方案,打造通往彼岸的航船,則是目前相關各國民眾面臨的最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