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標題受到阿爾及利亞當代著名女作家艾赫拉姆·穆斯苔阿妮米一部早期詩集的啟發(fā),其意在于:作為一種隱喻,借指當代阿拉伯知識女性敞開心扉、充分表達自我的寫作實踐。
在西方世界,阿拉伯女性寫作可以說是個被關(guān)注的話題,這一點從為數(shù)不少的有關(guān)論著便可略見一斑。近年來比較成功的學術(shù)專著有《阿拉伯女性小說家:形成年代及其后》(Joseph T.Zeidan, Arab Women Novelists: The Formative Years and Beyond,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5);《敞開大門:一個世紀的阿拉伯女性主義寫作》(Margot Bardan and Miriam Cooke ed., Opening the Gates: A Century of Arab Feminist Writing, Virago Press, 1990);《十字路口:阿拉伯女性小說中的性別、民族和共同體》(Lisa Suhair Majaj ed., Intersections: Gender, Nation, and Community in Arab Women’s Novels,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2002)等等。研究者或為純粹的西方學者,或為中東裔人士。相比之下,用阿拉伯語寫成的學術(shù)專著則屬鳳毛麟角,布賽娜·謝爾班博士的《阿拉伯女性小說百年:一八九九——一九九九》(貝魯特文學書局一九九九年版)則為其中之翹楚。該書緒論即直言阿拉伯女性文學在阿拉伯文評界被邊緣化的處境。因為在阿拉伯世界,無論女作家還是關(guān)注女性創(chuàng)作的女性評論家,都有可能被冠以“厭惡男人的女人”或“女人中的極端主義者”的罵名。作者從小說所應具備的要素考察,論證了阿拉伯文學史上首部小說實際出自女作家之手,即澤娜白·法瓦茲于一八九九年所創(chuàng)作的《花鄉(xiāng)姑娘》(又名《善有善報》,比埃及男作家穆罕默德·侯賽因·??柕摹稘赡劝住吩缡迥?。通過對反抗殖民時期、國家建設(shè)時期乃至戰(zhàn)爭時期女性文學的回顧與點評,布賽娜博士批駁了關(guān)于阿拉伯女作家視野狹小、思想簡單的偏見,對“阿拉伯是否存在女性小說這一文類”的問題做出了有力回答。
與西方研究界對阿拉伯女性寫作較關(guān)注的現(xiàn)象相匹配的,是西方文學消費市場對阿拉伯女性作品的相對青睞。在歐洲,阿拉伯文學市場總體清淡,除納吉布·馬哈福茲(一九八八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是阿拉伯世界迄今唯一的該獎獲得者)、阿多尼斯(長期旅居法國的現(xiàn)代派詩人)等少數(shù)人較受關(guān)注外,阿拉伯作家的作品發(fā)行量鮮有能超過一萬冊的。在極其重視中東地緣政治的美國,阿拉伯文學市場也一直呈現(xiàn)不溫不火之勢,個中緣由復雜,包括愛德華·薩義德在一九九○年發(fā)言時曾指出的美國書市對于阿拉伯文學的偏見,其根源在于美國人的主流意識中,總是將阿拉伯人具化為“穿著傳統(tǒng)長袍、缺乏現(xiàn)代意識”的單一形象,所以似乎也不指望從他們的小說中讀到些什么。在歐美市場阿拉伯文學不景氣的總體形勢下,阿拉伯女作家的作品卻相對走俏并形成了一種固定的需求,譬如:英國的“加尼特阿拉伯女作家系列叢書”(the Garnett Arab Women’s Writers Series)就有穩(wěn)定的編輯團隊,定期翻譯和出版阿拉伯女作家的作品;紐約雪城大學出版社(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的“翻譯中的中東文學”系列也有關(guān)于阿拉伯女性作品的專門計劃。
阿拉伯女性文學引來世界性關(guān)注有其內(nèi)、外因素。從內(nèi)因來說,現(xiàn)當代阿拉伯女性文學所取得的成就是不容忽視的。從女性主義的維度考察,對現(xiàn)當代阿拉伯女作家而言,文學創(chuàng)作無疑是反抗男權(quán)中心主義、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女性話語的最佳途徑。而控訴本民族文化的父權(quán)制和性別壓迫,抒發(fā)對幸福愛情和婚姻的憧憬,又似乎是阿拉伯女性文學最為東西方讀者所熟悉的主旋律。我國自新中國成立至二十世紀末,對阿拉伯女性文學作品的翻譯屈指可數(shù),而其中多數(shù)也與上述主題相關(guān),如:旨在增進中國和世界各國婦女相互了解的《藍襪子叢書》之阿拉伯卷中的《四分之一個丈夫》、《世界中篇小說經(jīng)典文庫·阿拉伯、非洲卷》中的埃及著名女作家納娃勒·賽阿黛薇的作品《一無所有的女人》、《她只能做一個女人》。應該說,書寫愛情、婚姻、家庭和親情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私人話語”,為現(xiàn)代阿拉伯女作家走出“失語”狀態(tài),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提供了一塊堅實的陣地。但是,正如布賽娜·謝爾班博士所認為的,一個世紀以來,阿拉伯女性創(chuàng)作的領(lǐng)域?qū)嶋H上是豐富多姿的,在關(guān)注公共話題方面并不讓于須眉。阿拉伯女作家在觀照社會和政治的重大事件時,切入點與男性相比較為細微,這可能導致她們的創(chuàng)造力被小覷;然而,也正因為她們被社會政治邊緣化而具備更加真切的眼光。一個突出的例子體現(xiàn)于戰(zhàn)爭題材上。在戰(zhàn)亂頻仍、沖突不斷的阿拉伯世界,戰(zhàn)爭常常是當代作家們筆下經(jīng)常涉及的話題。一九六七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的巨大挫折,更引起阿拉伯知識分子對全民族命運的憂慮。以此為契機,越來越多的女作家開始創(chuàng)作戰(zhàn)爭文學,并以星星之火促成燎原之勢,形成了描寫黎巴嫩內(nèi)戰(zhàn)的黎巴嫩女作家群、描寫巴勒斯坦抵抗運動的巴勒斯坦女作家群,哈南·謝赫就是其中著名的一位。其中篇小說《澤赫拉的故事》(一九八○,中譯本收于《阿拉伯小說選集》第二卷)通過感情生活不幸的女主人公在戰(zhàn)亂中因為找到所愛而重獲社會歸屬感,最終又以死于愛人槍下這一更大的不幸而告終的故事,反映了民族內(nèi)戰(zhàn)的殘酷,以及作者將追求女性身份認同與國家前途和社會命運相連的創(chuàng)作境界。
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宏大敘事方面,當代阿拉伯女作家亦呈現(xiàn)巾幗不讓須眉之勢,艾赫拉姆·穆斯苔阿妮米就是一個典型。其代表作《肉體的記憶》(一九九三)表面上看是一個以抒情詩般的語言寫成的愛情故事,卻在纏綿細膩的筆調(diào)中寫就了一部關(guān)于民族奮斗經(jīng)歷的嚴肅寓言,內(nèi)容涉及阿爾及利亞的歷史、戰(zhàn)爭、政治、宗教、文化、婦女問題以及阿以沖突等各個領(lǐng)域,由此一展阿拉伯女作家在宏大敘事方面的掌控能力,使評論界再也不能小覷她們的創(chuàng)造性。對此,英國曼徹斯特大學講師安斯塔西婭·瓦拉索普羅斯在其所著的《當代阿拉伯女作家:語境中的文化表達》(Anstasia Valassopoulos, Contemporary Arab Women Writers: Cultural expression in context,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p.115,下文中凡引此書,簡稱為《文化表達》)中說道:“在我看來,《肉體的記憶》是阿拉伯女性寫作的獨特事例……它迫使讀者對阿拉伯女性寫作中的性別身份范式進行重新思考,無論這有多難?!?/p>
阿拉伯女性文學引來世界性關(guān)注,若撇開其本身所取得的文學成就不論,則我們不得不去面對一種現(xiàn)象,并剖析該現(xiàn)象背后的政治—文化因素。這種現(xiàn)象就是:在歐美圖書市場,阿拉伯女性作品受歡迎的決定性因素,似乎并不在于它是否反映了當代阿拉伯女性文學的最高成就,而在于它是否因涉及面紗、守閨制、女性割禮、一夫多妻制、家庭暴力等內(nèi)容而具備了“東方情調(diào)”;概言之,即是否反映了西方人眼中伊斯蘭社會的婦女境況。二○○九年初,英國的《每日郵報》曾報道了也門一個女童八歲奉父命出嫁后受盡丈夫虐待的悲慘經(jīng)歷。在法院幫助下重獲自由身的她寫了題為《我,諾瓦德,十歲,離了婚》的自傳,并親赴巴黎推廣新書?!睹咳锗]報》還預計這本自傳將成為暢銷書,因為英國的出版商都在排隊爭取其版權(quán)。據(jù)我國媒體轉(zhuǎn)載,這位女孩的經(jīng)歷受到國際社會廣泛關(guān)注,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和前國務卿康多莉扎·賴斯等人都提到過她的悲慘遭遇。從這則消息不難推斷西方出版界在一個尚未受過多少教育的女童撰寫自傳前后可能給予的幫助。從以上現(xiàn)象也不難理解一些出版社為滿足讀者的閱讀預期而可能采取的翻譯和出版策略。
那么,西方受眾對阿拉伯女性寫作的這種閱讀預期完全是出自一種“東方主義”的偏見嗎?答案若是肯定的,則會陷入本質(zhì)主義的另一誤區(qū)。這也是《文明和它的敵人》(Civilization and Its Enemies)一書的作者李·哈里斯(Lee Harris)稱薩義德的《東方學》是一種詭辯術(shù)時所陳述的理由:“《東方學》建立在一個令人驚異的前提之上,即西方想象東方生活方式的種種嘗試是錯誤的,因為西方的想象方式常常與東方的真實情形相左,所以呈現(xiàn)的是被扭曲的東方畫面。”(Orientalism as Racism,http://www.techcentralstation.com/040804C.html)當然,談論《東方學》的是非功過并非本文之意。這里要說的,是深得薩義德所論“東方學是一種政治知識和權(quán)力話語”之精髓的埃及裔美國女學者萊伊拉·艾哈邁德曾經(jīng)一針見血地指出的:西方關(guān)于穆斯林婦女的研究承繼了歷史(指殖民主義霸權(quán)話語體系)的衣缽,使女性主義成為西方帝國主義的代言人和共謀者;因此,關(guān)于中東婦女的研究,從一開始就帶上了殖民主義的烙印和偏見(參見Leila Ahmad, Women and Gender in Islam: Historical Roots of a Modern Debat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p.245—246)。以斯皮瓦克和莫漢蒂掛帥的后殖民女性主義則認為:西方女性主義一廂情愿地將女性假定為利益和愿望相同的“鐵板一塊”,而不論其階級、種族的具體差別,在再現(xiàn)“他者”(包括阿拉伯婦女在內(nèi)的第三世界女性)時,會有意識地將其讀作“愚昧、貧困、無知、受傳統(tǒng)束縛、篤信宗教、忙于家務、以家庭為指向、受迫害的等等”(莫漢蒂語),因此需要“西方式”的徹底解放。在如此語境下形成的關(guān)于“他者”的“社會集體想象物”,如果能夠從“他者”自身得到佐證,當然是極有說服力的。這就是西方受眾希望從阿拉伯女性作品中讀到反映伊斯蘭社會落后面的政治—文化因素。
萊伊拉·艾哈邁德認為,阿拉伯穆斯林婦女需要拒絕任何文化或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中心主義,就如同西方婦女嘗試達到的目標,但這與聲稱她們需要采納西方生活習俗是兩回事。在批判殖民主義與西方女性主義共謀的同時,她呼吁穆斯林女性形成一種“警省的、對自身的歷史和政治處境有深刻意識的女性主義,以免不自覺地成為種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共謀者”(Women and Gender in Islam: Historical Roots of a Modern Debate,p.247)。萊伊拉·艾哈邁德意指的“女性主義”,實則“后殖民女性主義”,或曰“第三世界女性主義”。對此,近年來在相關(guān)領(lǐng)域有所建樹的瓦拉索普羅斯在《文化表達》中亦明確表示,后殖民女性主義之于當代阿拉伯女性文學,無論在寫作策略還是閱讀策略方面,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瓦拉索普羅斯在書中專辟一章探討了當代埃及女作家納娃勒·賽阿黛薇的早期小說。她認為,談及后殖民女性主義,賽阿黛薇是個繞不開的人物。賽阿黛薇堪稱二十世紀以來阿拉伯最多產(chǎn)的女作家,迄今共創(chuàng)作了近六十部作品,包括中短篇小說、戲劇、論著、游記、回憶錄和自傳等;她幾乎是全世界最知名的當代阿拉伯女作家,其作品已被翻譯成包括漢語在內(nèi)的十幾種東西方語言。在美國學院界,賽阿黛薇則被描述為阿拉伯作家的杰出代表,對于其作品的研讀成為大學中第三世界文學研究、女性主義研究、后殖民研究、多元文化研究乃至社會學和政治學研究領(lǐng)域的常設(shè)課程。然而,在阿拉伯世界,賽阿黛薇卻是一位引起諸多爭議的人物,她的書常遭到被下架或被禁止發(fā)行的命運。政府對她很頭疼,是因為其犀利的文筆和激進的左派言論;傳統(tǒng)勢力因其倡導婦女解放的大膽作為,認為她藐視社會道德準則和習俗;文學界、評論界乃至許多女性同行們也不買她的賬,覺得她寫的小說與阿拉伯女作家的真實創(chuàng)作水準尚有距離,她在西方的走紅,更多的是投西方讀者所好的結(jié)果。
賽阿黛薇的成名作是她的中篇小說《冰點女人》(一九七九,中譯本名為《一無所有的女人》),以一位殺死嫖客的妓女為原型寫成。作者有意將種種苦難集中于女主人公身上,通過敘述她奇特而悲慘的命運來揭示種種社會丑惡現(xiàn)象。該小說幾乎是她的處女作,無論從當今女性文學取得的成就出發(fā),還是與她的后期小說相比,確有許多待斟酌之處,如人物塑造的臉譜化和過于典型性。阿拉伯文評界對賽阿黛薇的微詞也許與這部小說一直被外界視為阿拉伯女性小說之典范有關(guān)。其實,賽阿黛薇最先引起西方注意的作品并非小說,而是非虛構(gòu)性的《阿拉伯婦女裸露的面龐》(一九七七)。當時,醫(yī)生出身的賽阿黛薇活躍于聯(lián)合國“國際婦女十年”的世界講壇上,希望通過演講引發(fā)與會者對非洲和阿拉伯婦女問題的真實關(guān)注,“裸露的面龐”正表達了作者的政治追求和對阿拉伯婦女未來的期待。但是,書譯成英文后被改名為《黑夜中隱藏的面龐:阿拉伯世界的婦女》?!奥懵丁弊兂伞半[藏”,以提示讀者本書的內(nèi)容是來自“面紗后的一瞥”;“黑夜”的字眼則進一步加強了其神秘性。此外,該書英文版刪掉了“阿拉伯婦女與社會主義”等章節(jié),還刪掉了諸如此類的句子:“重要的是阿拉伯婦女不應覺得自己低于西方婦女,或者認為阿拉伯傳統(tǒng)和文化比西方文化更壓迫婦女?!?Amal Amirah, Framing Nawal El Saadawi: Arab Feminism in a Transnational World, Signs, Autumn 2000)總之,種種舉措皆與“為加強婦女公平和民主而奮戰(zhàn)的孤膽斗士”的稱號相吻合,而抹去其社會主義傾向和為民族文化傳統(tǒng)辯護的內(nèi)在意識。
對于自己的作品在國內(nèi)不討好、在西方被曲解(有意或無意的)的處境,賽阿黛薇雖然無奈,但也坦然。她強調(diào)自己不屬于任何政治派別或者主義,她在不斷的斗爭中調(diào)整自己的寫作,努力尋找自己的“第三空間”,適應著東西方對她的閱讀。
瓦拉索普羅斯在書中引用學者艾瑪勒·阿米拉(Amal Amirah)的觀點:“我同意賽阿黛薇在西方受歡迎是因為其作品與西方偏見有所契合。但我不認為該事實可以用來抹殺她的成就。在作品的被接受方面,當代阿拉伯女作家面臨同樣的問題。其背后是歷史因素?!?《文化表達》,23頁)她認為,在對賽阿黛薇的認知上,西方和阿拉伯存在很大的距離,為了修正這一距離,擺脫沉默,必須采取一種非傳統(tǒng)的方法論來解讀賽阿黛薇等阿拉伯女作家們的性別政治和身份表達,這就是后殖民女性主義。
在減少隔閡,促進溝通方面,還活躍著另一股力量,即日益形成氣候的阿拉伯跨文化女作家群。她們常年定居海外,直接用英、法等西方語言寫作,在文化的交叉路口和語言的邊界,穿越來自東西方的雙重壓力勇敢地表達自我,通過題材廣泛的創(chuàng)作,直接促使西方轉(zhuǎn)移注意力,更多地重視作品中所透視的宏大主題,由此拓展阿拉伯女性文學被外界閱讀和接受的意義。著名者如阿爾及利亞裔的阿西婭·杰巴爾、埃及裔的艾赫達芙·蘇維夫、約旦裔的法蒂婭·法基爾、巴勒斯坦裔的蘇海勒·哈馬德、伊拉克裔的阿里婭·馬姆杜哈。她們的努力正日益獲得國際文壇的認可,如阿西婭·杰巴爾是歷史悠久的法蘭西學術(shù)院四十名終身院士之一,并不止一次地被提名為諾貝爾獎候選人。她們對女性自我及主體的建構(gòu)與追求,也日益得到阿拉伯同胞的關(guān)注。
鑒于此,我國讀者應當更客觀地了解和看待當代阿拉伯女性文學,避免盲目以他人的好惡為風向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