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總結(jié)歷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成就時，常常說到“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漢賦”，作為400多年漢代文學(xué)的輝煌成就，具有受其時代背景深刻影響的文體特點，文學(xué)批評家論及這一特點時，都用一個詞來概括它:麗。本文試從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觀念及時代背景等方面來論述一代漢賦的特點。

漢賦的文體風格

“麗”的本義是旅(俗字寫作“侶”)行，即兩兩并駕而行，偶對之意。《周禮·夏官·校人》:”麗馬一圉，八麗一師?！编嵭?“麗，耦也?！币嘤忻烂?、華麗之意，《楚辭·招魂》:“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蓖跻葑?“麗，美好也。”《書·畢命》:“敝化奢麗，萬世同流?！笨追f達疏:“敝俗相化，奢侈華麗。”

曹丕《典論·論文》中對當時流行的幾種文體作了概括:“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詞賦欲麗。”即奏議應(yīng)該善于運用經(jīng)典，書信和論說應(yīng)該條理明暢，銘誄應(yīng)該切實而不浮夸，而詩賦應(yīng)該做到麗。所謂“麗”，對于賦來說主要是指描寫物象和語言文辭的華美弘麗。

賦的主要內(nèi)容即鋪陳事物，賦者，鋪也， 賦的內(nèi)容決定了它文風的綺麗。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解釋了賦為什么要綺麗的問題:“原夫登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鞭o賦之所以要文辭綺麗，是出于擬情狀物的需要，以情感的狀態(tài)表現(xiàn)外物，需要巧妙艷麗的文辭;而狀物，在模山范水之際形容描寫事物復(fù)雜的體貌，也要求“言務(wù)纖密”①。

且看漢代賦家的賦文寫作，司馬相如的諸篇賦文如《上林賦》、《子虛賦》等極盡鋪張揚厲之能事，充分顯示其宏闊瑰麗的想象力，“繁類以成艷”②;王褒的《洞簫賦》對于簫的聲音狀貌的描繪可謂窮盡變化，詞藻豐富;班固的《兩都賦》“極眾人之所眩曜”③，其《西都賦》 汪洋恣肆，《東都賦》語言典麗，是最早描繪大城市藝術(shù)形象的名篇;揚雄學(xué)習司馬相如賦的“弘麗溫雅”④，其《甘泉》、《河?xùn)|》、《羽獵》、《長楊》四大名賦鋪寫天子祭祀之隆、苑囿之大、田獵之盛，其用辭構(gòu)思，亦華麗壯闊;張衡的《二京賦》文筆剛健挺拔而體制宏大富麗;王延壽在《靈光殿賦》中著力描寫靈光殿的建筑雕刻，描寫細致精麗，“含飛動之勢”⑤。

凡此種種，均可以看出漢代辭賦在寫作上的共同風格即“麗”，漢賦的堆砌辭藻，好用僻字奇字;鋪陳景物，極盡夸飾;以及安排偶句和講求聲韻等等，都是“麗”在辭賦中的具體表現(xiàn)。

很多漢賦家同時亦精通文字學(xué)，如司馬相如，即作過字書《凡將篇》。袁枚《隨園詩話》中評價漢賦說:“古無類書，無志書，無字匯，故《三都》、《兩京》之賦，言木則若干，言鳥則若干，心待搜輯群書，廣采風土，然后成文。果能才藻富艷，便傾動一時。洛陽所以紙貴者，直是家置一書，當類書，郡志讀耳?！笨梢姡哑鲈~藻，在文字上夸奇炫博，幾乎成了當時賦家的習氣。

為了“體物寫志”，漢賦家在寫作時“鋪采摛文”，極力鋪陳詞藻，彰顯文采，大肆渲染夸張，這種夸飾之風從戰(zhàn)國末期的宋玉起就開始盛行，到了司馬相如，“詭濫愈盛”⑥，為了描寫上林苑中離宮別館的宏大規(guī)模，就夸張地說“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拖于楯軒”，描寫天子校獵“椎蜚廉，弄獬豸，格蝦蛤……捎鳳凰，捷鹓鶵，揜焦明”⑦，表現(xiàn)“從禽之盛”。為了“夸其威而飾其事”，賦家不惜筆墨“至如氣貌山海，體勢宮殿，嵯峨揭業(yè)，熠耀焜煌之狀，光采煒煒而欲然，聲貌岌岌其將動矣。莫不因夸以成狀，沿飾而得奇也”⑧。

漢賦在形式上還講求對偶和聲韻，“麗”本身即為偶對之意，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指出:“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倍摹⒘缘木涫胶挽`活的用韻則使?jié)h賦易于誦讀，抑揚諧調(diào)。

漢人對漢賦的批評

漢人對漢賦的批評始于司馬遷，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司馬遷批評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并認為司馬相如之賦“文艷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終始”，對漢賦輔陳夸飾的文風，以“淫麗”斥之。 揚雄早年時有意學(xué)習司馬相如賦弘麗溫雅之風格，晚年則視辭賦如“童子雕蟲篆刻”，并提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說法，所謂“則”，即要合乎法度，有利教化;所謂“淫”，指過分夸飾，華而不實，揚雄提倡“麗以則”的“詩人之賦”而反對“麗以淫”的“辭人之賦”。

班固則不同意揚雄的看法，他雖然也認為漢賦“競為侈麗閎衍之詞”，但又指出漢賦興盛的原因在于“潤色鴻業(yè)”，指出漢代辭賦的兩大主題:一是“抒下情而通諷諭”的諷諫主題;一是“宣上德而盡忠孝的頌德主題⑨。司馬遷《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稱“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聘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肯定了漢賦有一定的諷諫作用。

東漢王充在批評漢賦時指出“賦頌為弘麗之文”，“無益于彌為崇實之化”，漢賦雖“文麗而務(wù)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⑩，對它評價不高。王符在《潛夫論·務(wù)本》中更指出:“賦頌之徒，茍為饒辯屈蹇之辭，競陳誣罔無然之事，以索見怪于世，愚夫戇士，從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長不誠之言也。”對漢賦進行了更激烈的批評。

由此可見，漢代批評家們對漢賦有兩種不同的態(tài)度:一種從功利角度出發(fā)，肯定了漢賦“潤色鴻業(yè)”、歌功頌德的作用，認為辭賦源于古詩，“賦者，古詩之流也”?輥?輯?訛，具有《詩經(jīng)》一樣的諷諭作用，并肯定其藝術(shù)形式之美;另一些批評家則從教化目的出發(fā)，主張賦要有教育意義，反對單純地追求形式的華麗，反對“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以致文辭淹沒了本應(yīng)有的諷諫之義。

總之，不管是推崇也好，否定也罷，漢人對漢賦的批評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麗”這一特征，在他們的文章中?？煽吹竭@樣的句子:“好沈博絕麗之文”(揚雄《答劉歆書》)，“競為侈麗閎衍之詞”(班固《漢書·藝文志》)，“為弘麗之文”(王充《論衡·定賢》)，“雕麗之文”(王符《潛夫論·務(wù)本》);揚雄雖針對“ 詩人之賦”和“辭人之賦”提出“麗以則”、“麗以淫”的區(qū)別，但仍把“麗”看做是兩種賦共同的特點，顯然，以“麗”來概括一代漢賦，是極為恰當而精妙的。

漢賦家的創(chuàng)作追求

不僅批評家注意到了漢賦的這一特點，漢賦家們也有意識地追求“麗”的寫作效果，可以說，漢賦的“麗”成為一種文體風格和文學(xué)觀念，是作家刻意為之的結(jié)果。

司馬相如曾自道他作賦的體會:“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闭J為賦的形式要華美，辭藻綺麗如同編織錦繡，聲韻優(yōu)雅如同宮商協(xié)奏。他的賦文鋪采摛文，體現(xiàn)了他的文學(xué)主張。

揚雄也曾刻意追求賦文形式的華美?！稘h書·揚雄傳》中記載:“顧嘗好辭賦。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可見揚雄是把司馬相如賦作為學(xué)習的對象而有意去模仿的。班固作《兩都賦》、張衡作《二京賦》也都不同程度地模仿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等。

漢賦家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追求是與其生活的時代分不開的，漢賦作為漢代文學(xué)的一大成就，被打上了鮮明的時代色彩。

如果說漢初賦家們還主要繼承著騷體的傳統(tǒng)，那么經(jīng)過文景之治后，階級矛盾的緩和，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fù)和發(fā)展，封建統(tǒng)治的鞏固，也引起了文人們社會生活和思想感情的變化，反映在寫作上，則辭賦的內(nèi)容和形式也發(fā)生了相應(yīng)的變化，由抒發(fā)個人感情變而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形式上則描寫更為鋪張揚厲、辭采更為華麗豐贍。

漢武帝時西漢封建王朝進入全盛時期，“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11)，武帝本人愛好辭賦，他的“言語侍從之臣”眾多，尤以司馬相如為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品《子虛賦》、《上林賦》歌頌了大一統(tǒng)中央皇朝不可比擬的氣魄和聲威，成為后世賦家相沿不改的賦頌內(nèi)容。

司馬相如的作賦并不僅僅是他所說的“賦家之心”，“不可得而傳”，事實上，正是統(tǒng)一、繁榮的漢帝國的出現(xiàn)，雄張的國力和昂揚的時代精神，使文人的胸襟眼界均得以開拓，以強烈的自信和雄渾的筆力展現(xiàn)大一統(tǒng)帝國的風貌，賦文也就氣勢壯闊，靡麗多夸，是以武帝時代的辭賦盛極一時，《漢書·藝文志》中著錄的就有400余篇。

漢宣帝亦好辭賦，認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輥?輱?訛，他效仿漢武帝，設(shè)文學(xué)侍從之臣，這些文學(xué)侍臣實際上是一批專職從事寫作(辭賦)的文人，專為帝王歌功頌德，娛樂宮廷。當時出現(xiàn)了王褒、劉向等辭賦家，西漢末期則出現(xiàn)了揚雄，因其《甘泉》、《羽獵》、《長楊》、《河?xùn)|》四大賦歌頌了大漢朝聲威和皇帝功德而與司馬相如齊名。

東漢時，張衡、蔡邕等人也多模仿?lián)P馬寫作辭賦，漢靈帝光和元年置鴻都門學(xué)，以書畫辭賦取士，文人仍繼承以前的賦頌傳統(tǒng)，可以說，“麗”是一代漢賦的創(chuàng)作旨歸。

注釋:

①②⑤劉勰:《文心雕龍·詮賦》 。

③⑨?輥?輯?訛?輥?輰?訛班固:《兩都賦序》。

④班固:《漢書·揚雄傳》。

⑥⑧劉勰:《文心雕龍·夸飾》。

⑦司馬相如:《上林賦》。

⑩王充:《論衡·定賢篇》。

(11)《漢書·王褒傳》 。

(作者單位:遵義師范學(xué)院)

編校:鄭 艷